认出周翎的瞬间，陆泉一下就理解了前因现状。
只是太多突然，让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昏暗的酒吧里，周遭音乐再度激烈，她定定抬头望着周翎看不清颜色的嘴唇开合，唇线紧绷好像在生气。不过，很快他似乎也意识到这点，闭紧了嘴唇。
忽地，音乐里响起一声鼓，陆泉只觉肩上一紧，便被他半压进怀里。不由分说地离开吧台挤进热烈的人群。
舞池边缘彩灯跳闪，眼花缭乱，女人们放纵扭动发出原始的欢呼，奇妙地达成一片紧密默契的节奏。只有两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正挣扎着向外逃离。
有人挥舞的手指堪堪擦过陆泉的耳朵，些许尖锐的触感让她下意识转脸、抓住周翎的腰。顿时，她清晰地感觉到周翎的身体抖了一下，正要松手，他握在肩上的手却强势地抚着她的耳朵更深地压在他颈脖间。
陆泉的睫毛折在他柔软的卫衣帽上，眨了眨，左耳和右耳的噪声都小了些。
莫名地，一些混沌记忆中，周翎溢满担心的脸、温热的胸膛、手臂，闪过她的脑海。
脚步忽停，陆泉别开脸，看着周翎利落地输入密码开门，带着她一路走过通道、台阶，再次回到夜晚的街道。
和疯狂的酒吧相比，夜晚的街道竟然称得上静谧惬意了。陆泉站定后摇了摇脑袋，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听觉视觉。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风衣袖口，视线从下到上，借着近处的路灯，看清了周翎今晚的全副武装——外面一件短风衣，里面是宽松的套头卫衣，卫衣帽下还戴着短檐的鸭舌帽，藏住他的上半张脸，
陌生得一点也不像她印象中的周翎——好像一切突然开始改变了。
夜风拂过陆泉的后颈，她打了个颤，顺势松开袖口。
周翎的手指动了动，接着动作利落地脱下风衣，颇有些不容拒绝地披到她身上。
“晚上蒋露就让你穿件衬衫？这么薄…”平时淡漠冷感的声音也有些干干的、哑哑的。
这些关心、动作实在太过日常自然，完全越过了两人该有的距离。陆泉不理解，也不适应。但同时，她有太多事情需要答案，而周翎——她正迅速判断着，却见他的手忽然又伸进风衣的口袋，取出一件什么。
“还有这个，你收好。”
陆泉没有抵抗地让他轻握起自己的手，把一只小巧的御守放上去。这只御守明显比普通神社的要精细许多，编织着金紫两色的梅花纹样，中间绣着“平安健康”，在夜晚的灯光下静谧反光。
周翎收回手，似乎在努力温柔语气，“应该有用，是我…亲手开光的。”
陆泉注视着手心的御守，这话让她反射性笑了一下。
她记得祭典的结束时间，大概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再加上和蒋露联络计划、准备，估计他是一结束就跑来了——
对面路口的红绿灯发出一声鸟鸣，等待的人群顿时踏出纷乱的脚步穿过马路而来。
陆泉及时回过神，握起御守仔细放进包里。今晚周翎的身边没有保镖，又秘密选在女同酒吧这样难以预料的地方会面，会是他私自的决定吗，还是有玛莎的暗自帮助。
「十月份有个皇室的秋季音乐会，听说过吗？」
「我要你在那天带周翎离开。」
「她和慧阳公主，周翎的姐姐从小一起长大，听说关系很亲密…走了之后，就把周翎托付给了玛莎…」
「玛莎生来就是为了皇室服务。」
“你、”她乍一开口，就注意到周翎轻抿起嘴唇，喉结滑动了一下——被遮住了大半张脸，残留在光亮里的部分变得异常显眼。
“谢谢，我会小心保存的。”她决定不破坏这份微妙的气氛，于是那些凝在舌根的无数个问题变成了这句。
“而且，你和蒋露都太小瞧我今天的衣服了。”
周翎遮掩严实的头歪了歪，表达出可爱的疑惑。
“看着。”
陆泉伸出一条腿，弯腰捏住膝盖上不起眼的小拉链，一拉到底，露出藏在牛仔裤里的彩色蝴蝶。
周翎奇异地低低发出一声，“嗯？”
等她再直起身，原本普普通通的牛仔裤上就魔法般地张开两只，飞满亮片蝴蝶的眼睛，缤纷闪光。
她动动腿，“听说叫蝴蝶裤，今年的流行，怎么样？”
周翎微俯下身去看，搭在胸前的长发绸缎般滑落，帽檐阴影下方形状优美的嘴唇弯起轻快的弧度。
陆泉凝视着这抹笑，直到那双阴影里情绪难辨的眼睛也转过来，对上她。谁也没有移开。
周翎的嘴唇轻轻动了动，“陆泉、”
陆泉眼睛微眨，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往内一带！
周翎吓了一跳，几乎贴着陆泉站稳，同时低呼道：“你的手！”接着，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用力，二话不说捋起袖子检查她的手腕，查看纱布边缘的皮肤有没有泛红。
而陆泉看向他背后，一辆自行车歪扭地擦过两人骑过去，留下一串对不起。
陆泉放任他的检查，“我们站在人行道上了，往边上走走吧。”
周翎确认了她的手腕没事，竟也很快收敛了刚才的急躁。跟着陆泉走近路边的栏杆，再学着她反身靠上去。
陆泉见他确认了栏杆再叁才终于靠上去，即便靠上去了也不是很舒服地动了动背，明明很嫌弃却又跃跃欲试，像个坐不住的小孩。
这次，她很快移开视线，索性把披在肩上的衣服穿上，袖口再次停留在手掌，熟悉的气味让她微不可见地顿了顿，最后只把腰间的衣带松松系上。
周翎侧头静静看着她动作。
“陆泉…”
“嗯。”
“在保健室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忽然提到蝴蝶标本？”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陆泉都有些忘了，低头看向蝴蝶裤，认真回想了一会儿，才在路灯下慢慢开口：“铁玫瑰后面有一片草坪和花坛。”
“春夏天，花总能引来许多蝴蝶。”
“小一点的时候，林松潜喜欢捉蝴蝶玩，特别是比较大的黑斑翅蝶，很漂亮。但他又不想只装在玻璃罐里看，喜欢蝴蝶飞在身边的样子。”
“所以管家想了个办法。抓住蝴蝶后，只把蝴蝶一边的翅膀剪小一圈，再放生到一簇花上、蝴蝶失去了平衡，再也飞不远，只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陆泉注视着前方的黑夜，“就像当时的我，只能围着林松潜打转。”
她的神情沉寂下来，融黄的灯光也无法温热一点。
周翎阴影下的眼睛注视着她，沁凉的夜风同时撩动两人的发丝，一起颤动。
忽然，他低下头，微躬起身体按住肚子。
陆泉注意到他的异常，站直身体，“怎么了？”
“我…”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让陆泉立即紧张起来。
然后，他犹豫着发出困惑的声音：“我好像饿了？”
“……”陆泉一下脱了力，不可思议地扬起眉，“好像？”
“嗯，应该是…”他抿住嘴唇认真感受，一本正经实在不像假的，反倒是逗笑了陆泉。
陆泉边笑边叹了几声，转身瞧了瞧周边的店铺。考虑到饮食店停留的时间长、人流量多，被认出的风险大，“我看那边有便利店，要去吗？”
周翎立即点点头，“要去。”
声音里还透着期待的兴奋，陆泉又忍不住笑了下，转身带他往便利店的方向走去。
可没走多久，后方传来一声男人的呵斥，“你会不会看路啊？左右两道，你走中间！”
陆泉顿时转头，果然看见那名为周翎的人影直挺挺地挡在行人面前……
显然，有人开路惯了的皇子殿下，丝毫没有主动让人的习惯。而且，更没有主动道歉的习惯。
陆泉又在心里叹气了，走过去拉开周翎，“抱歉，他没注意。”
好在行人也不纠缠，又教训了几句便离开了。
“活该。”陆泉嘲笑了一声，然后，朝他伸出手。
周翎低头看了看，没有犹豫多久，轻轻握上去。异常乖巧地跟着她走进一家明亮的便利店。
真是稀奇。陆泉想。
“你想吃什么自己挑，带钱了吗？”
周翎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朝她俯身过来，带来大片阴影，陆泉绷住了眼眶，才没有眨眼后退。
“有，但是不能花。”他悄声道。
陆泉指指自己的包，顺势松开他的手往前走，“我有，今天请你。”
周翎空抓几下，站在原地，陆泉又忽然转身，“这家连锁便利店的牛奶布丁特别好吃，你要试试吗？”
他的嘴唇又弯起来，几步跟上。
陆泉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次逛便利店。又或者因为有帽檐妨碍视野，他打量的动作大了些，左顾右盼地，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倍感新鲜有趣。
陆泉也不可能让他落单，便陪着他逛。看看杂志漫画区、饮料区、零食薯片区、甜点区，并成功拍开他几次企图去捏泡芙的手。
周翎什么都好奇，同时也十分挑剔，逛了好一会儿，除了她推荐的布丁一个也没拿。陆泉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饿了，只好帮他挑了一份不出错的水果叁明治，和一瓶矿泉水。
果然，逛到游戏周边区，他又开始闹了。
“我要这个。”
陆泉凑过去，只见他手里捏着一个钥匙扣。上面挂了一只奇形怪状的角色，又像蜗牛又像飞蛾，古怪的配色更是冲击得陆泉顿时皱起了脸。
周翎没良心地咧嘴笑。
“不行，我不能违背我的审美道德。”陆泉斩钉截铁。
“这样的怪东西才有意思啊，想要。”
“不行，多少钱…50？绝对不可能！”
“我就要。你不买，我就不走了。”
“嗯嗯，我好怕，好怕你一屁股坐地上开始哭呢。”
陆泉眯起眼睛不为所动，反弹掉他所有幼稚的任性。
忽然，旁边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陆泉？”
陆泉一愣，和周翎双双转头看去。
只见是一名穿着便利店制服的男生，手里抱着一箱饮料，似乎正打算上货。
陆泉看向他头顶的发箍，和下面爽朗意外的脸，不确定地问道：“你是，殷赫？”
“哈哈，好巧、”他矮身放下箱子，“我说谁的裤子这么炫酷呢，原来是你。”
他灿烂的笑容似乎在肯定陆泉的时尚品味，开阔明朗的长相让他即使穿着最无聊的便利店制服也掩饰不住一身青春的朝气。
他并没有对穿着严实的周翎另眼相看，只指了指购物篮，“需要结账吗，今天就我一个人值班。”
“嗯、好，麻烦你了。”
说完，她靠近周翎，低声下最后通牒，“把那个丑东西放回去。”
殷赫进入收银台，陆泉把购物筐放上平台。记得上次见面，她还观看过他和萧戚的音乐现场。除去萧戚的关联，两人基本是陌生人，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世事难料，大概世界真的很小。
“要塑料袋吗？”殷赫动作熟练地扫码。
“需要，麻烦你了。”
他始终带着轻松自在的笑，“听萧戚说，你把我们乐队推荐给了一个游戏工作室。”
陆泉发现他真是个直接的人，“我本身没做什么。”
“萧戚因为解约的事内疚了好久，化悲痛为动力在校园祭上唱得太好了。我当时带去的朋友家里正好是做游戏的，被现场打动了。”
“是吗，萧戚她、诶，其实大家都没有怪她，说实话，我后来觉得在酒吧唱歌也挺没意思，根本没人在听——”
说到一半，殷赫咧嘴笑了笑，“我之前…你人真不错，昨天萧戚还在说，要不要邀请你来我们新租的录音室玩。”
“我有空一定去。”
陆泉答着，后背被轻轻撞了一下，贴上来整片胸膛。她下意识转脸，额头碰到对方低下来的下巴，现在的距离非常不对劲，她整个人卡在周翎怀里。
她正要不快皱眉，眼前叮铃落下那只丑钥匙串，刺得她立即闭眼。
她认输，彻底认输，“好好好，买吧买吧。”
“哦？你喜欢这个，好品味！”殷赫热情地向周翎伸出大拇指。
人不可貌相，金钱扭曲人性的例子就在眼前。
陆泉带着周翎走向用餐区，这是家小便利店，没有放椅子的空间，只能站着吃。
“我不要在外面吃。”
陆泉听出他的声音平淡了许多，和之前完全不同。但她累了，不打算再包容他高贵的任性，“这里是便利店，不是外面。”
“我没站着吃过饭。”
“那就蹲着，我不介意。”
“……”
本以为他终于消停了，周翎却靠近她一步，几乎把她抵到墙边，然后深深低头，似乎是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他稍微侧开帽檐，让这个危险的姿势更接近亲吻了。
玻璃墙外微弱弥散的灯光被帽檐挡住，今晚第一次，陆泉看清了周翎帽檐下的眼睛。
“我要去你家。”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