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晖叹了口气:“我知道,或许你不想见,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邵翊的那些所谓‘仙药’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如今他只能缠绵病榻,或许不久后就……我没法拒绝,所以还是来问问你,但你放心,不是旨意,只是询问,若你实在不愿意,我可以想个借口替你回绝。”
顾长思垂下眼睫,霍长庭的掌心温暖,一点一点融化掉他攥起的冰拳,像一把紧绷了许多年的线,在这样的寒冬腊月、梅花扑鼻香的瞬间,骤然松散了。
乾坤朗朗,阳光投在白雪上,映出点点微光,他记得顾令仪说一直一直在看着他,已故之人都有那么许多话要说,身为背负了这些父辈恩仇的其中之一,那么想必,宋启迎也一定是有话要讲的吧。
下定了决心,有些话就没那么难开口,他抬起头,笃定道:“我去便是了,跟你一同回去吗?说来我这一身蛊毒解救,还要多谢皇后娘娘,此次入宫,我便一同都见了吧。”
“好说。”宋晖露出个笑,“马车就在门外,与我一同归去即可,霍将军可要一同?”
霍长庭垂眸看了眼顾长思清亮的眼。
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他自己有自己想说的话,这毕竟是陛下与他两个人之间的事,我就不去了。”
宋晖也不强求:“好,你放心,日落之前,必定将皇兄好好儿地送回来。”
顾长思猛地发觉有些不对:“你知道……”
我们两个的事情……吗?
宋晖了然一笑:“我有眼睛,也不瞎,这么多年看过来,莫非还不明白吗?得了得了,我就借皇兄一小小会儿,你们俩还没成亲呢,总不至于改口管霍将军叫皇嫂吧?”
霍长庭:“……”
顾长思:“……也行!”
*
说笑归说笑,但看巍峨的宫墙渐渐靠近时,顾长思心里还是不安的。
他与宋启迎上一次的见面还是在地牢里,他将这位九五之尊骂了个狗血淋头,酣畅淋漓,虽然当时是为了做戏给邵翊看自己必反的决心,但与岳玄林那些是假话,对宋启迎的可是实打实的真心。
这么多年的委屈、不满、难过,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不想两人居然还能有心平气和坐在一块儿的时刻,可当那些淋漓尽致的感情都宣泄完了,实话讲,顾长思心里只剩下了深深的疲惫。
真的,疲惫。面对宋启迎的疲惫感,反倒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宋晖将他送到明德宫门口就停住了脚步,示意他自己进去。
宫殿里拢了许多火盆,外面冰天雪地,内里温暖如春,几乎要熏得人逼出一身汗来,宋启迎躺在榻上,艰难地喘息着,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可他明明还不到知命之年。
顾长思突然有个奇异的想法一闪而过——如果他的父亲好好地活到了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重重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宋启迎支起身来都勉强,只能努力地转动脑袋和眼睛,张望着、巴望着:“……是长思来了吗?”
顾长思猛地回神,走上前去:“臣……”
“不必了。”宋启迎摆了摆手,虚弱道,“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以君臣的身份,是以叔侄的身份,所以什么繁文缛节……都免了吧。”
顾长思倒也不推脱,从善如流地收回那个还没有行出来的礼,往宋启迎指着的椅子上坐了。
沉默。
两厢沉默,他们似乎都在等着彼此开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作为开头。
终于,宋启迎有了动作。
他小臂用力,似乎想把自己这幅病躯从床上拔起来,明黄色的寝衣袖口宽大,露出他里面瘦得如同竹竿一样的手臂来,他消瘦的厉害,听说太医院在邵翊案后给他展开了治疗,可那些药的毒性已入肺腑,再无可能拔除,宋启迎也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
他艰难地折腾着自己,奈何手臂无力,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跌回榻上,最后还是顾长思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扶了一把,将两三个软垫摞起来靠在他身后,让他能够勉强坐直。
宋启迎无言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扶着自己,又把自己轻轻地扶到软垫边靠好。
宋启迎忽然觉得很荒谬。
这么多年,他集中皇权、大权在握、追求长生,这么多年来做了许多他自己都违心的事,可临了临了,能够扶他一把的,居然是这个跟他斗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的侄子。
“多谢你。”
宋启迎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顾长思明显顿了一下,然后恭谨地退回自己的原位:“臣不敢当。”
“我说了,今次只论叔侄,没有君臣。”宋启迎深深地望着他,“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长思,这句谢,是真心实意的。”
顾长思抿了抿唇,似乎想忍,但又忍不住:“……你说没有君臣,只有叔侄?”
宋启迎点点头。
顾长思勾了勾唇角:“可我只知道有一位皇帝,原来,我还有一位……三叔吗?”
这句话几乎是锥心之言,宋启迎快速地眨动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思,我知道我要死了,人到这个时候总会想走马灯似的把这一生看过一遍,是非功过、人生海海。这许多年,是三叔对不起你,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