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遥闻声回头,泪光之中看清了厉紫廷的脸,登时又要啼哭:“紫廷啊……”
哭到这里,他猛地望向前方——下一秒,他慌忙松手靠向了厉紫廷:“哎哟我的老天爷!”
原来他方才慌不择路,见个身影就扑了上去,一时间扑错了人,面前这位人高马大的壮汉,乃是柳介唐。
柳介唐生得方面大耳,本来就是一身正气,此刻一身戎装,越发显得威武。一把攥住万里遥的胳膊,他对厉紫廷说道:“我管着他,你去抓毕声威!”
厉紫廷答应一声,转身带兵跑向了军营深处。又有几名士兵抬着翠屏和张顺过了来——这两个人统一都是人事不省一身血,现在又不是给他们疗伤的时候,只能是将他们先抬过来,若是一会儿真咽了气,至少可以留个全尸。
万里遥眼看着厉紫廷头也不回的跑了,忍痛慢慢转头望向了柳介唐,他含泪说道:“玉容不是我杀的,我冤哪。”
柳介唐冷哼了一声。
毕声威只抵挡了片刻,就发现局面已经失控了。
他的队伍先是吃了败仗,又在夜里遭了偷袭,军心早已乱得不可收拾,谁还听他司令的号令?不听就不听,他们不听他的,他也就没必要再管他们。回房从床下拽出一只皮箱,他一手拎枪一手拎箱,出门上马便要往那茫茫夜色里逃。
可是后方接连的两声枪响,让他的马嘶鸣着跪了下去。
他猝不及防的从马上翻落,这一下子摔得狠了,他的头脑昏了一下,然而凭着直觉踉跄起身,他回手就是一枪。
这一下子回击,招来了第二枪。
第二枪打在了他的腿上,剧痛让他瞬间恢复了理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在看清了来者的面目之后,慌忙丢枪举手:“厉紫廷我投降!”
眼看着厉紫廷一步一步走向自己了,他又补了一句:“缴枪不杀,我缴枪了。”
厉紫廷身后还跟着两名卫兵,他向着一名卫兵偏了偏头,那卫兵立刻上前搜了毕声威的身,从他腰间又拔出了一把手枪。
毕声威放下了双手,虽然腿上开了个血洞,但他跪坐在地上,竟是面不改色。仰脸望着前方的厉紫廷,他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啊,太不讲信用了。说好了明天一手交钱一手放人,结果你今夜偷袭我。”
厉紫廷看着他:“我敢相信你吗?”
“你不信我明天会拿钱放人?”
“当然不信。”
毕声威睁大了眼睛:“真的不信?”
厉紫廷答道:“一个字都不信。”
“我的信誉有那么坏吗?”
“有。”
毕声威苦笑了一声,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可我这回真没打算骗你。”他低声告诉厉紫廷:“我就想弄点钱,没想耍花招。”
说到这里,他有心做个可怜样子,在厉紫廷这里求一条活命,可是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他又放弃了——算了吧,求也没用,厉紫廷向来不是善男信女,况且自己前些年对他也没少下狠手,厉紫廷若是还能饶他,那除非是疯了。
他存了等死的心,可是在死之前,他因为太好奇,所以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这一仗,是为了万家打的吗?”
厉紫廷一点头。
“那你当初打白县,和万家有关系吗?”
厉紫廷又一点头。
“你知道万家凰在我那里?”
“知道。”
“你为了万家凰,打我?”
“对。”
“那……你是为了讨好她,还是贪图她的一百多万?”
“为了讨好她。”
毕声威明白了,原来这世上真有那为了娘们儿不要命的男人。临死之前,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团,再想想身前身后事,似乎也没什么可想的,反正他一直是谁也不爱,谁也不想。
“行。”他又叹了口气:“我问完了。厉紫廷,看在咱俩打了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
“痛快不了。”厉紫廷向他冷淡的摇头:“我留着你还有用。”
“我一个老爷们儿,你留着能有什么用。”
厉紫廷微微一笑:“柳次长想见你。”
听了厉紫廷的话,毕声威眼睛一亮。
柳介唐若是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恐怕是要将他碎尸万段,可他不信柳介唐手里攥了确凿的证据——当时奉命去杀赵三奶奶的那几位杀手,事后都已经被他“处理”掉了。
没有人证,物证更不用提,当初若是真有半分物证和他毕声威有关,那么被关进看守所的人就不会只是万里遥一位了。
两名卫兵拖了他走,鲜血顺着他的裤管往下滴答,他少年时代受惯了伤,最能忍痛,一路上都是一声不吭。可就在他将要忍无可忍之时,厉紫廷忽然说了个“停”字。
卫兵立刻就停了。毕声威仰起一张冷汗涔涔的脸,莫名其妙的去看厉紫廷,同时有些心惊,因为厉紫廷此刻若是忽然拔枪毙了他,他也只能是闭了眼睛受死。
然而厉紫廷没有拔枪,而是在他跟前蹲了下来。
“柳次长对那桩凶杀案起了疑心。”他望着毕声威的眼睛,轻声说话:“万小姐已经见过了他,向他喊了冤。”
毕声威感觉他这话的话风不对,飞快的斟酌了一下,他决定等厉紫廷的下文。
厉紫廷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顶:“柳次长打算连夜审案,让你和万家老爷子对质,如果对质不出结果,那么也许还要叫万小姐过来,总而言之,柳次长一定要把这件案子审个水落石出。”
他目光如刀,一直扎进了毕声威的瞳孔里去:“但我希望可以速战速决。你也知道,我想要讨好万小姐。”
毕声威越发的疑惑了:“所以?”
“所以,我要你在柳次长面前认罪。”
“然后让他一枪把我毙了?”
“毙不了,为了给万老爷子洗刷罪名,柳次长得把你押解回京,让你接受审判。而我,我在柳次长出发之前,会给你一条生路。到时候你给我远远的滚蛋,从此不许毕声威这三个字再出现。”
“那你怎么向柳次长交差?”
“你跑了,我有什么办法?你是他的犯人,不是我的犯人。”
毕声威狐疑的瞪着厉紫廷:“那我要是不和你合作呢?”
“你说呢?”
厉紫廷扭头望向了那遍地火光的军营,又道:“我的部下正在寻找冯楚,如果能找到这个人证,那你想和我合作,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了。”
“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可以不相信我。”
说到这里,厉紫廷起身继续向前走去。
毕声威被士兵拖进了一间营房,见到了柳介唐和万里遥。
营房里点了无数的灯烛,火光将房间照得通亮,房外还有零星的枪声,然而战斗已经不成气候——能跑的全跑了,跑不了的,都是受了伤的俘虏,也只剩了伏地呻吟的份。厉紫廷的队伍全面接管了这片军营,让柳介唐可以安全的审案。
柳介唐坐在桌后,一张大方脸上没有表情。万里遥坐在屋角,东倒西歪面无人色,毕声威望向他时,他竟是吓得向后一仰,随即对着厉紫廷连连的招手。
厉紫廷走过去,站到了他身旁,同时和毕声威对视了一眼。
毕声威直勾勾的盯着他,心里知道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再赌一把——就赌这个厉紫廷言而有信,真能给自己再留一条活命。
要不然他又能怎么样?万一厉紫廷真把冯楚抓回来了呢?
柳介唐这时开了口:“毕声威,赵家的案子,是你干的吧?”
毕声威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回答。他忽然又犹豫了——承认了,厉紫廷答应给他一条活路,可若是不承认,难道柳介唐就当真保护不了他吗?厉紫廷就真能在柳介唐的眼皮底下把自己毙了吗?
不知道,全都是不好说,全都是不知道,那么自己究竟要不要承认?活了三十大几,他忽然活得没了主意,以至于目光在厉紫廷和柳介唐之间打着转,他竟是沉默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名小兵贴边溜进房内,跑到厉紫廷的身边嘁喳耳语,毕声威依稀听到了“冯楚”两个字。而厉紫廷听到最后,扫了柳介唐一眼,随即转向毕声威,意义不明的一笑。
他那个相貌,世上大概只有万家父女看他可爱,旁人看他,只觉得他像个打手或者杀手。火光在他那张面孔上投下了跃动的光影,光影变幻,他的面目也跟着变幻,好似一张鬼脸。毕声威收回了目光,有些心惊。
“是我干的。”他垂下头,终于发出了声音:“我一时鬼迷心窍,起了邪念,才——”
厉紫廷忽然举起手枪,对着毕声威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正中了毕声威的眉心,子弹的冲击力让他先是向后一纵,随即仰摔在地,再无声息。
柳介唐一惊,当即转身去看厉紫廷,而厉紫廷提着手枪转向他一躬身:“很抱歉,让次长受惊了。但紫廷以为,次长听了他开头的这一句话,也就没有必要再听后文。紫廷对他也是非杀不可,不杀了他,紫廷无颜面对万先生和万小姐。”
柳介唐看着厉紫廷,一时无语,又伸了脑袋去看阴影里的万里遥,就见那万里遥痴痴的问厉紫廷:“没我的事了,是不是?”
然后他又转向了柳介唐:“我清白了,你们不会再抓我了,也不杀我了,是不是?”
不等二人回答,他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柳介唐站了起来,走去扶他,心里非常的难受——他失去了唯一的一个妹妹,又把这妹妹生前最爱的男人祸害成了这般模样。妹妹若是还活着,得和自己闹到什么地步?
一定饶不了自己。
柳介唐虽然是个人高马大的英豪,但是内心最爱家人,回想起自己少年之时和兄弟姐妹们的友爱情景,又想起全家上下对小妹妹的宠爱,他此刻心中酸楚,那种悲伤,竟是无法言喻。
沉沉的叹了口气,他对厉紫廷说道:“我带小万这一家子人先回白县,也好让他家小姐放心。这里,就由你来善后吧。”
厉紫廷答了个“是”字,命部下去找来几副门板,先把万里遥抬了走。翠屏虽是醒了,但还一阵一阵的发昏,张顺被机枪子弹扫断了一条胳膊,血流成河,生死未卜,所以这二人也被抬了走。等这一行人随着柳介唐上路之后,厉紫廷回了来,低头又仔细看了看毕声威的尸首。
毕声威睁着眼睛,一脸的惊愕,是死不瞑目。厉紫廷看着这个老对头,心里隐隐的有些快活,那快活之源,并不是他终于除掉了这个宿敌,而是他认为自己这事办得漂亮,拯救万家父女于水火之中,自己对得起万里遥的那一份厚爱了,在万家凰面前,也抬得起头了。
要不然他总是有点底气不足,底气不足,心就虚,就矫情,说不得碰不得,她一闹脾气,他就自惭形秽的想要远遁。可事实证明,这对父女是只能在太平世界里逞威风的,而他既不能保证世界永远太平,那么为了安全起见,他就不能真丢了他们两个不管。
他敢丢了他们,他们二位就敢往龙潭虎穴里跳。
想到万家凰,又想到万里遥,想到万家那热闹甜美的气氛,他忍不住笑了。俯身伸手拍了拍毕声威的脸,他无声的做了个口型:“谢了。”
没有毕声威的阴谋诡计,他和万家凰,也不会破镜重圆。
这时,两名士兵将一对男女押到了门口,厉紫廷抬起头来,认出那是冯楚,以及毕小慧。
第七十五章
冯楚看着厉紫廷,心里恨透了他。
他最恨的是毕声威,其次就是这个厉紫廷。起初他恨厉紫廷,是嫉妒他的权势与倨傲,后来他恨厉紫廷,是因为万家凰始终无法对他忘情。此刻面对着厉紫廷,他的恨意陡然又增长了十成。
若不是厉紫廷阴魂不散的横在他和二姐姐之间,若不是二姐姐对他一直都只是敷衍与无情,他就不会活得那么孤立无援。如果他没有活得那么孤立无援,他也不会败给毕声威的威胁和逼迫。
他承认自己有罪,可他的罪都是有缘故有苦衷的,他或许罪无可逭,但他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