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楚眼看着他进了门,但是没有起身的意思。胸中起了隐痛,他怀疑自己是得了某种心疾,应该及早的去找医生瞧瞧,不过不瞧也可以,甚至是死了也好。
横竖他已经被毕声威拉下泥潭了,肮脏的灵魂已经是洗刷不净了。
他看毕声威,毕声威低头也看着他。直至在他对面坐下了,毕声威才开了口:“你不要小慧?”
“我不要。”
“没看上?”
“小慧本人是个好姑娘,我没资格看不上她。只可惜她是你的女儿,而我不想再和你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毕声威皱起了眉头:“你至于吗?当初不是我收留你,你早饿死了,如今要是没有我,你也无非就是顶人家厉紫廷的缺,混个上门女婿当当,人家要你呢,你是姑爷,人家要是起了外心呢,让你做王八你也得受着。一辈子当王八,那滋味可不好受,还不如早早死了呢。”
冯楚笑了一下:“又来羞辱我了?”
“没那个意思,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你既然肯说实话,那我再问问你,他们现在已经彻底落到你的手里了,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如何处置?那不能太急,需要时间。”
“你不是对万家的财产垂涎已久了吗?”
“那也最好是不要明抢,明抢太伤和气了。”
冯楚刚想说“你要和气有什么用”,可话到嘴边,他心念一动,改了口:“你对万家还嫌害得不够吗?”
毕声威笑了起来:“这怎么叫害?这回我是认真的,如果万家凰跟了我,我一定拿她当正房对待,绝不会亏待了她。你看看我和她,论年纪,我才三十五,绝不能算老,配她这个老姑娘是足够了;论相貌,我看我这个相貌还行,她漂亮,我也不丑哇;论钱,论钱我不是她家的对手,可我把她家的钱弄到我手里,让她和她爹变成穷光蛋,这个问题不就也解决了吗?总而言之,天作之合。只不过,往后你见了她,怕是要叫她一声妈,你要是不好意思叫,也没关系,你带着小慧到京城住去,尽量别见她就是了。”
冯楚向前欠了身,难以置信的问道:“毕声威,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毕声威一耸肩膀:“急了?你这是真急?还是假急?”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你不会伤害她和表舅,现在表舅已经是生死未卜了,你又打上了她的主意——你骗了我,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毕声威笑了笑:“少爷,你是真有趣,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冯楚猛地扑了上去,想要去打毕声威。毕声威侧身躲过了他这一击,随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狠狠往地上一搡,又上前一步,一脚踹上了他的心窝:“反了你了!”
冯楚被他踹得蜷缩着趴在了地上,半晌不能抬头,毕声威见他趴着不动,又想他不该是那种耍赖的人,便走过去弯了腰看他:“小子,别装死,给老子爬起来!”
冯楚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依旧是不动,毕声威揪着他的后衣领,硬把他拽了起来,就见他脸色惨白,一手死死的摁着心口。
忽然咳嗽了一声,他呕出了一口鲜血。
毕声威心里挺纳闷,因为他方才不过是随便那么一踹,不该踹出冯楚的内伤来。然而冯楚低下头去,又呕出了一口鲜血。
毕声威挺惊讶,而冯楚看着地上的血,则是心都凉了。
他也认为毕声威那一脚踹得不算狠,比厉紫廷踹他的那一脚轻多了。所以他不知道这两口血究竟是毕声威踹出来的,还是早已憋在了胸中,专等着一场刺激、或者一次巨震。
无论它是怎么来的,二十多岁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吐血,都是不祥之兆。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病死的亲人们,他摇晃着瘫坐在地,抬袖子一抹唇上的血迹。
他的亲人全是死在了痨病上,在死之前,也全是吐了半年的血。
视野有些模糊,是一层泪光蒙住了眼。一手抓住了西装前襟,他喘息着抬手一擦眼睛。我也要死了吗?他想,可是,我才二十五岁,我还没有好好的活过。
大难临头,他甚至已经无心恐慌,胸中涌出的情绪,直接便是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转动眼珠望过去,看到了毕声威的脸。
毕声威柔声问道:“你怎么啦?”
他开了口:“你还要把你的女儿嫁给我吗?虎毒不食子,小慧没招惹过你,你就不要害她去做寡妇了,好不好?”
毕声威向后躲了躲:“你这是病了?”
冯楚点了点头:“是的,我病了,所以求你放过我和二姐姐吧。”
“你管她干什么,她都不要你了。”
冯楚怔怔的望向前方:“这口血要是来得早些,就好了。”
“好什么?好早点死?”
“我如果早知道自己是个没希望的,就不会痴心妄想去娶二姐姐,也不会被迫和你合作,把二姐姐一家害到这步田地了。”
毕声威听到这里,却是狞笑了一下:“那也未必,难不成离了你,我就讨不到老婆了?”说着他起身将冯楚扯起来往那椅子上一推:“回头给你叫个医生,你等着吧!”
“不要医生,我宁愿就这么死了。”
毕声威一撩衣服下摆,从后腰拔出一把手枪。打开保险子弹上膛,他把手枪往冯楚腿上一拍:“来来来,死吧,死个响亮的给老子看看。”
冯楚松松的握了那把手枪,几乎没有力量把它举起来。抬头望着毕声威,他无言,也不动,是一尊死寂雪白的像,只在嘴唇上还残留着一抹血痕。
毕声威皱着眉毛低头看他,看了片刻之后,一弯腰把手枪抄起来掖回了后腰带上,然后伸双手握住冯楚的肩膀,他告了饶:“好好好,我不激你了,你不是立牌坊的婊子,你冰清玉洁情深意重,你是个处女,行了吧?我配不上你二姐姐,我家小慧也配不上你——”他用力拍了拍冯楚的肩膀:“处女,尊贵,值钱,行了吧?”
直起身来,他居高临下的又指了指冯楚的鼻尖,仿佛是无可奈何,但也没有再说出什么来,只一转身,一边摇头一边走了。
冯楚歪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忽然摇晃着站了起来。
他想自己应该去向二姐姐坦白,再不坦白就真的晚了,自己若是当真像爹娘一样病死,死后也一定是要下地狱的了。
至于二姐姐会如何的骂他恨他,毕声威会如何的惩罚他,那无所谓了,横竖到了如今,他已经是无欲则刚。
掏出手帕又狠命的擦了擦嘴,他忍着眩晕,迈步走了出去。这几天他一直无心出门,如今走到这太阳底下了,才发现天气已经是这样的暖。
他向前走着,越走越慢,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人间竟是如此的好,好到让他无论如何舍不得死。他都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样明媚的春光了?如果他现在是个无忧无虑的阔少爷,如果不是在这司令部里,而是在京城,春日京城的风土人情,是不是会更美妙?
咽下了一口带着血腥滋味的唾沫,他虽然慢,但还是朝着万家凰的住处走去了。
这一路,对他而言,宛如黄泉路,走到尽头便是一死,万家凰肯饶他,毕声威还不饶他。
然而在那路尽头,他所见的却是三间空屋,叫来旁边的勤务兵一问,他得知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万家一行五人,已经搬出去了。
“搬到哪里去了?”他问勤务兵。
勤务兵摇了头,不知道。而他转身后退几步,靠着墙壁长出了一口气。
自寻死路这样的事,一辈子也就只能做一次,死过一次之后,心气就泄了,满腔的悲愤绝望也要消耗尽了。
冯楚感觉自己就像是刚死了一次,只不过是命大,死里逃生,没死成。
还是活着好,他想,哪怕只是苟活。
他原路返回,走到房门口时,他看到了小慧。
小慧提着个食盒,见了他,她向前迈了一步,随即又站了住:“冯先生。”
他审视着小慧,看她确实是酷似毕声威:“小慧,你怎么来了?”
小慧分明是有点怯:“我来……我没别的事,就是昨天我回家去和妈闲谈,说起你脸色不好,有点没血色,妈就煮了这个补血的汤,让我趁热给你送来。”
冯楚向她微笑了一下:“谢谢你,也请替我谢谢三太太。”
小慧偷眼看他:“那我把它送进去?”
冯楚且行且答:“请进来坐。”
房内是青砖铺地,小慧并未留意到地上的血迹。冯楚在桌前坐下了,虽然没什么食欲,但像咽药一样,一口一口的喝光了一小碗汤。小慧坐在一旁痴痴的望着他,心里有惊异的鲜花开放,因为感觉他的态度和昨天相比,似乎是有了变化。
她以为是爸爸出了面,把他给“修理”了。这么一想,她又有点怕,怕他只是表面服了软,其实心里越发的嫌了自己。
冯楚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但是只做不知。
他想这个世界,豺狼当道,像他这样孤苦伶仃的人,不狠一点,是活不下去的。毕小慧虽然长得好似毕声威,但是平心而论,是个小小的美人,还不至于玷污了他。
至于二姐姐和表舅……
他决定就当他们已经死了。世上天天都在死人,别人可以死,他们凭什么不能死?
热汤进肚,让他微微的发了一点汗,他不看小慧,只扭头去看窗外的阳光和绿树。
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的光斑,最好看。
第六十六章
万家无人知晓冯楚那波澜壮阔的内心斗争。
对于冯楚其人,万家统一的认为“这小子肯定有鬼”,但是因为没有证据,自身又是陷在了龙潭虎穴里,所以无暇管他。
离开司令部时,万里遥还闭着眼睛,做那半昏半醒的虚弱样子,如此伪装了一路,最后感觉到女儿在轻拍自己了,他才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见房内没有外人,方又彻底的睁开了眼睛。
屋子是平平无奇的屋子,窗外院角有棵老树,树下立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万里遥收回目光,对着女儿低语:“怎么外头还有大兵?”
万家凰答道:“爸爸,这一次的情形,只怕比上次还要凶险十倍了。”
万里遥不爱听这个话,他害怕:“姓毕的当真要对咱们下毒手?”
“不知道,但是看这个阵势,他至少也是把咱们全监视起来了。”万家凰压低了声音:“前门后门都有站岗的,说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
万里遥忽然紧紧一闭眼睛,万家凰见状,以为他是有什么痛苦,立刻紧张得将心一提:“您怎么啦?”
“我心里难受,玉容的死一定和他有关,可怜的玉容,是我连累了她。柳家一家子,除了玉容,全是糊涂蛋,尤其是柳介唐,竟然认定了我是凶手。我要是能平安回到北京,非得找他好好说道说道不可。”
“您现在至多能求个平安,北京是万万回不得。您想吧,没凭没据的,柳介唐凭什么相信您?没有证据,您说破了嘴也是无用。”
“要不说他们家的人都糊涂呢,除了玉容,没一个明白的,偏偏玉容又是红颜薄命……”
万里遥昏迷不醒之时,万家凰梦里都能为他哭上一场,恨不得和这父亲同生共死,真是一位十足真金的孝女;可如今万里遥一醒,瞧着像是没了大碍,这父女二人便故态重萌,又唧唧咕咕的互相埋怨起来。那位柳玉容女士虽然是极度的不幸,但万家凰对她实在是毫无感情,加之又处在一个自身难保的境地,哪里还有耐心听她父亲嗟叹?
而万里遥先是在赵宅那凶案现场,吓得肝胆俱裂,又被关进看守所那黑屋子里,糊里糊涂的挨了不知多少顿暴打,最后又连着喝了几天的古怪汤药,一直昏昏沉沉的不得清醒,总像是在噩梦之中一般,并且差点因此活活饿死。
经了这许多非人的磨难之后,他不对女儿委屈,对谁委屈去?分明看见女儿将眉头一皱脸一扭,但他满不在乎,继续嘀咕:“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夜之间,周围这些人全成了坏人,你说你三表弟也有嫌疑?唉,平时真是看不出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咱家对他那么好——要说好,我看还是紫廷好,现在我只后悔一件事,就是那一天我出门时应该多加点小心,我若是没有把脚扭伤,必能把紫廷追回来。紫廷很尊敬我的,我发了话,他不敢不听。你——”他把火力转向了万家凰:“你啊你啊,我真是没法儿说你,老大不小了,一点道理也不懂,平时在家里,对我就是恶声恶气,好容易遇上了个好小子,人家真心实意的待你,你又兴风作浪起来,把人家给气走。我这辈子也就是没有那个多子多女的命,要不然哪怕是再多一个女儿呢,我也早把你远远的嫁出去了。”
万家凰猛地扭头怒视了他:“您老人家还没完了?”
万里遥见女儿瞪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实在凶恶,便不甚甘心的闭了嘴。正巧这时房门开了,翠屏用大托盘端了茶壶茶杯进来:“小姐,厨房我瞧过了,挺干净的,也有厨子,什么时候都能开饭。”
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她如今也长了心眼,先去将房门关掩了上,然后才走到万家凰跟前说道:“有个军官,可能是副官,也住在这儿,说是奉了毕声威的命令,过来照顾咱们。他刚刚还支使厨子拿药罐子,让厨子继续给老爷熬药呢。您说那到底是什么药?二顺说是蒙汗药,世上还真有蒙汗药呀?”
床上的万里遥开了腔:“世上迷药多得很,谁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大姑娘,那今天这药,我还吃不吃?”
万家凰思索了片刻:“先前我想着,让您就装成个人事不省的样子,搬出来之后好找机会逃。可如今看这局面,只怕是难逃。我刚想到了这么一个点子,爸爸, 您能否写一封信,将咱们近来的所见所闻清清楚楚的写下来,寄给柳介唐?这样无论柳介唐信不信您的话,至少,为了抓您,他会过来一趟,不至于让咱们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毕声威扣留下去。”
“那万一毕声威花言巧语,把柳介唐笼络住了呢?毕竟他那人蠢得很。”
“柳介唐就算被他笼络住了,也是要将您押回北京法办——”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因为想到如果柳介唐当真恨疯了父亲,或许会失去耐心,直接要了他老人家的命。
柳介唐的力量,不是可以容易借用的,继续让父亲装睡,一但露了马脚,也会让毕声威起疑心。万家凰左思右想,想不出万全之策。万里遥忽然说道:“我看啊,还是去找紫廷救命吧。紫廷离咱们还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