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有人探头来看,是厉紫廷。借着月色看清之后,他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蹲到了万家凰面前。他喘得厉害,呼吸像疾风一样扑打着她的脸:“摔坏了没有?”
她哭着摇头:“没有。”
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
她陷入了他的怀抱,一个宽阔坚硬的、布着武装带和铜纽扣的怀抱。这怀抱类似铜墙铁壁,她紧贴着它,就觉着这一道铜墙铁壁把自己和世界隔开了,它就是这世界的尽头。
走到这里就可以停了,就可以靠着它哭、笑、吃饭、睡觉了。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你打了我,我没生气,你倒先走了。”
他重重一拍她的后背:“我这些天焦头烂额,忙得要死,你还闹我。”
“我心里慌。”她哽咽着说,好些心思,她自己先前都不懂,如今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她想自己得告诉他,她不糊涂了,她得让他也明白过来。
“我心里慌得厉害。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是不嫁人的了,没想到还会遇见你。”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想到会是你……怎么会是你呢,我上个月还不认识你啊……我不想要你……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你这样的人,你是哪儿来的啊?你是好是坏我都看不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气不气?你说我慌不慌?我闹你也是应该,我就是要闹你!”
他侧过脸,用面颊贴了她汗津津的额头:“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我这么些年,千挑万选,可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挑中了一个你。”
他低低的笑了:“我对你倒是很满意,”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些:“我很爱你。”
他的臂膀如钢似铁,一搂之下,勒得她气息一滞,又流了两股子眼泪:“什么时候开始爱的?”
“就从那天早上,第一眼看见你时开始,一见钟情。”
她闭了眼睛,抽泣着微笑了一下,心里还有很多新发现想告诉他,可是抽泣得厉害,已经说不出了整话。
她想她终于尝到了爱情的厉害,先前看小说里的爱情,都是甜蜜的,梦幻的,罗曼蒂克的,如今爱情临头了,她才发现它哪里是甜美的梦,它简直就是一场汹涌的热病,烧得人把持不住,冷一阵热一阵,哭一阵笑一阵,疯疯癫癫的简直没了人样。
用力推开厉紫廷,她低头翻出手帕,满脸的擦了擦,然后抬头望向厉紫廷:“好了。”
他睁圆了很大的黑眼珠,低头审视着她:“闹够了?”
她点点头。
“不走了?”
她摇摇头。
他慢慢的露出了个笑,这个笑容有进步,因为眼睛微微的笑眯了,看着不再是那么的生硬。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叹息了一声:“唉,就是你吧!”
他缓缓的一歪头,疑惑的看她,看着看着,他忽然领会了她那句话的含义。
“说准了,不能反悔。”他说。
“今天的事,算是你企图抛弃我。”他又说。
然后他向她竖起一根手指:“下不为例。”
“你怕什么,没有我,你还可以找别人。”
“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不要把我对你的爱情当作儿戏。”
她也正了脸色:“傻瓜,我要是真把你的爱情当儿戏,这些天就不会受这些折磨了。”
话音落下,她听见了一长串清晰的咕噜噜,源于他的肚腹。
“没吃晚饭?”
“找不到你,我有心思吃晚饭吗?”
“嗬,好厉害,还质问起我了。”
“你今天的所作所为,真是坏极了。”
“那你还要追究我的责任不成?”
他理直气壮的回答:“你对我,是要负些责任的。
“我对你有责任,那么你对我呢?”
他仰起头向上看:“我负责把你从坑里带出去。”
第二十五章
万家凰发现自己在确认了“就是你吧”之后,心胸一下子就开阔了。
其实她早就想做下这个确认,可因为厉紫廷实在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郎君,所以思来想去,左右为难,一味的只是意难平。
颠颠倒倒的闹到如今,她最终还是举了白旗,也不知道是败给了厉紫廷,还是败给了自己,反正这是一场无条件投降。到了现在,她也还是不能肯定这厉紫廷是不是自己的良人,可是她决定相信自己的眼光和运气,大不了她看走了眼,投降之后还要割地赔款,那她也赔得起。
厉紫廷拉住了她的手,想要拽她起来,那手好冷好硬,有种动人的陌生。
“这么糙的手。”她快乐的想。
然而起立到一半,她又痛叫着坐了下去。他连忙手托腋下扶住了她:“你怎么了?”
“我刚才……摔得厉害。”
他伸手去摸:“伤到筋骨了没有?”
她摸索着挡开了他的手,又是疼痛,又是难为情:“筋骨好像没事,就是……肉疼,一动就疼。”
说到这里,她仰头去看那坑口,发现这坑得有个两人多深。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坑?”她含泪自语:“谁挖出来的?太缺德了。”
“应该是用来捉野兽的陷阱。”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她有心瞪他一眼,然而这坑里黑洞洞的,瞪也瞪不出效果来,况且实在是屁股疼,疼得她眼睛不干,一直含泪:“那可怎么上去呢?喊人来救?”
厉紫廷倒是有主意:“容易。我先上去,再来拽你。”
她扶着坑壁,点了点头:“那你试试吧,小心一点。”
紧接着她眼前一花,依稀就见厉紫廷高抬腿一蹬前方坑壁,借力跃起扒住坑沿,等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上了地面。
转身蹲下来伸出一只手,他对着下方开了口:“叫声哥哥,我就拉你上来。”
“还闹?你怎么就那么爱给人当哥哥?”
他扑哧一笑,向下探了探身——随后索性又趴在了地面上,将手向下伸到了极致,然而和万家凰那高举着的双手依然有一点点距离。于是起身折了一段树枝伸下来,他让万家凰抓住。万家凰这回倒是抓住了,可他刚刚往上一拽,她就立刻松了手,不松不行,那树枝已经磨出了她掌心的血。
厉紫廷扔了树枝,站起来一撩军装下摆,想要把腰带解下来试一试,可在手指摸上腰带铜扣之际,他又有了新办法。
重新跳进了坑里,他背对着万家凰蹲了下来,抬手一拍肩膀:“你踩着我,我顶你上去。”
万家凰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个出坑之法不大雅观,不过实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及至抬起一只脚真踩上他的肩膀了,她发现此法的不雅观程度,比她想象得更甚。
因为她穿了一件极长的缎子面薄皮袍,本地裁缝的手艺有限,将这袍子缝制成了窄窄的皮筒子,她若是双脚一齐踩上他的肩膀,他的脑袋就只能是伸进她那袍子里头去了。
“这——”她窘得很:“实在是对不住了。”
厉紫廷没反应过来:“你对我还要客气?”
片刻之后,他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团黑暗裹藏了她那肉体的热度与芬芳,隔着裤子,他的面颊蹭了她浑圆笔直的小腿。双手又向上拢住了她的大腿,他一点一点的站了起来。她不是轻飘飘的单薄丫头,她是有点分量的,这点分量让他非常的满意,认为是福相。
他经常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她,只觉得她不一般,长得头是头、脚是脚、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太齐全了,太完美了,亏得她还有几分蛮不讲理的暴脾气,否则简直就不像是这现世里的真人了。
站直之后,他在皮袍子里闷声闷气的问:“够得着吗?”
万家凰双手搭上了坑沿,手指使劲,要往外爬:“够得着……”
紧接着她气喘吁吁的说道:“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
厉紫廷松开了她的大腿,伸手向前去摸,想要试着向上再爬几分,能爬高一尺也是好的。而万家凰忽然被他顶得向上一升,连忙抓紧机会,伸手一把抓住了地面的野草。
也就在这个时候,人声马声火速逼近,正是林外路上的那些人,一路寻踪觅影的找过来了。
那些人,包括张明宪,包括万里遥,是打着火把找过来的。
他们到来之时,万家凰已经成功的逃出了深坑,不是她臂膀有力,是厉紫廷爬得漂亮,硬是踩着坑壁上凸出的树根石块,一路攀登将她顶了上去。所以当这些人携火光而至之时,就见地上趴着两个人,一位是香汗淋漓的万小姐,另一位埋头于万小姐的胯下看不见脸,是他们的厉司令。万小姐兀自呻吟:“累死我了。”厉司令从万小姐的皮袍子里拔出脑袋坐起来,也是长出一大口气:“憋死我了。”
众人看着他们,一时间无话可说,寂静林子里,就只听火把燃烧得噼啪作响。
后来还是万里遥走上前去,先扶起了女儿,结果女儿起身之后,又一呻吟:“哎哟哎哟,疼。”
万里遥吃了一惊:“疼?”
她还不耐烦了:“让翠屏过来搀着我,我疼得走不成路了。”
此言一出,四周更静了。
万里遥虽然一贯潇洒不羁,这时候脸上也挂不住了,一甩袖子转身就走。翠屏跑上来搀了万家凰先行一步,也是一句不敢多问。
厉紫廷还坐在地上喘粗气,张明宪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了:“司令您没事吧?”
他摇摇头。
张明宪看着他,心里对他有点失望,偏在这时,有人旋风一般的刮了过来,正是去而复返的万里遥。万里遥伸手指着地上的厉紫廷,怒道:“你他妈的都憋了二十多年了,难道再等一夜就会憋死你吗?下流东西!活土匪!人面兽心!无耻之尤!我告诉你,我女儿就算是从此以后没人要了,也不给你!”
厉紫廷被他骂得愣了:“万先生,您这话是从何而来?”
万里遥愤愤然的一甩袖子,扭头又走了。
张明宪这时开了口,声音非常的低:“司令,恕卑职直言,您这件事情,办得确实是欠妥,有损您的身份和名誉。”
“我办什么了?”
“您和万小姐,不是……”
“我和她掉坑里去了,好不容易才一起爬上来。这有问题?”
张明宪这才看见旁边那眼深坑。“唿”的一下子站起来,他转身对着万里遥且追且喊:“万先生,您误会了!是坑!没那个事,是坑!掉坑里了!”
厉紫廷站了起来,一边搓着手上的泥土,一边慢慢的回过了味。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他就觉得这些人愚蠢而又多疑,思想还专爱往下三路走,怪不得自己永远看不上他们。
思及至此,他又扫了前方那些部下一眼,然后随便挑了个副官,向他一招手。
副官小跑上前,见他向下使了个眼色,便连忙蹲下来,伸手擦拭了他那马靴上的泥土。及至副官把他的双脚收拾干净了,他又低头掸了掸周身的灰尘,这才昂首向林外走去。
这一夜,非常的热闹。
厉紫廷上了马车,随着万家父女回平川县去。马车里装不下这许多人,挤得翠屏下车,上了张明宪的马。她倒是乐意下马车,因为车内的老爷和小姐正在非常隐晦的拌嘴和怄气,而凭着她的见闻和知识,虽然那一对父女把话说得吞吞吐吐,但她还是完全领会了那言外之意,听得还怪害臊的。
厉紫廷上马车时,万里遥还在对着女儿嘀咕:“丢人啊,我的大姑娘,你既是心里有他,为什么还闹着要走呢?你说你搞出这么一场来,先是一前一后的钻林子,后来两个人又躺了一地,成何体统?这比你和他私奔还丢人啊!我总对人说,我虽然只有一个女儿,但我这女儿懂事,比儿子强得多,结果你可好,十七八岁时都没闹出笑话来,如今二十七八了,反倒连哭带嚎的作起妖来了,你啊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