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虚伪假面1
陈复今住在旧巷子里,房子是稍显褪色的粉墙黛瓦。
顺着斑驳的墙根往上看,低矮的电线杆上还停驻着零星几只灰麻雀。
靳夜独自站在陈复今住所的门牌号前,犹豫半晌后敲响了房门。
“谁?”
门内传来一声不耐烦的问话,声色却很稚嫩。
靳夜深吸口气:“请问陈复今在吗?我是秋实化工厂的会计,陈工之前办了内退手续,现在有笔福利费要发,单据上需要他签个字。”
“什么福利费?”
一声嘟囔后,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一个半大的少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哈欠连天地靠在门口说:“把单据给我,我拿进去签。”
这应该是陈复今那个卖了手机的侄子。
靳夜镇定地回答:“这需要本人面签,否则我就不用自己来了。”
“烦死了。”少年骂了一声,转身进去踢开房门,“进去吧。有别的客人在,你赶紧签完就走。”
靳夜握紧了手里的笔和纸,随着他进了房子。
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物品摆放杂乱无章,门窗紧闭,空气里有一股隐约的霉味,原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格外拥挤和肮脏。
不远处的客厅里,陈复今和晏雪明相对坐着。
少年口中的客人正是晏雪明。
这是他与靳夜谈好的策略,同样是一种简单的心理暗示。
他们联袂而来,对陈复今来说只是一次回顾,分别前来,却是两次无形的压力施加。
陈复今闻声抬头,看到靳夜的时候,他整个人愣住了。
靳夜也愣住了。
资料上显示,陈复今今年刚过而立之年,三十出头,可如今头发稀疏,面皮松弛,身形枯瘦,看起来竟像是五十多岁的人。
这是时隔两年后,靳夜第一次见到陈复今。过去在工厂,她也曾见过这位工人,但因为职位悬殊,并无过多交往。可那也不是如今这个模样。
晏雪明清越的声音在此刻响起。
“陈工今天还有别的客人?”
他说起话来语调清晰,声色灵润,极其悦耳。相比见到靳夜时的恐惧,晏雪明循循善诱的语气让陈复今无形中对他拉近了一丝距离。
“没有。”他说,“我不认识。建国,这位小姐走错了,带她出去。”
名叫建国的少年大喇喇地站在门口喊:“她说是你们厂里的人,有福利费,要面签什么单据。”
靳夜直挺挺地站着,重复了一遍:“对,我代厂里来签福利费的单据。”
她第一次做骗人的勾当,紧张得喉咙发涩。
听到“福利费”三个字,陈复今的表情有些犹豫。
他警惕地发问:“你已经被解聘了,怎么会代厂里来签字?”
靳夜按照晏雪明想好的说辞,一字不落地复述:“像我这样的高级人才,复聘也很正常。”
……这句话让她觉得很羞耻,满满的自大,完全是晏雪明的风格。
陈复今半信半疑。
靳夜面不改色地拿出以假乱真的签收单据,并着笔递到桌子上。
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晏雪明握拳抵在唇边,别开头无声地笑。
靳夜瞪他一眼。
陈复今飞快地低头签完字。
“钱呢?”
靳夜张了张口,还是觉得说不出口,默默地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现金支票,放在桌子上。
陈复今飞快地抢过,仔细核对金额。
眼看着钱砸出去了,半句收获也没有。
晏雪明抬了抬眼帘,快速做了个唇语:红、外、相、机。
……这支票的金额值多少红外相机?
靳夜无言地望了望他,深吸一口气,说:“陈工,你还记得爆炸当天上工时的事吗?”
音量极大,一气呵成。
陈复今的手一抖,连支票也没拿住,薄薄的一张纸直接飘到了地上。
他的嘴唇忍不住上下抖动起来,半晌才憋出一句:“不记得。”
“那你……”
“出去!”他猛然拍桌子,“建国,叫她出去!建国!”
靳夜盯住他的眼睛:“你如果不记得就不用心虚。”
“建国!”
陈建国蹬蹬地跑进来,去拉靳夜的手臂:“行了行了,签完字就出去,走走走。”
晏雪明的目光落在陈建国抓住靳夜手臂的手上,及时开口:“我想靳小姐应当会自己走,任何一位绅士都不会这样对待女士。”
听起来像是逐客令。
靳夜一瞬明白了他的暗示。
“我自己会走。”她冷着脸说。
陈建国在晏雪明充满压迫力的目光下立即松手,竟用带着讨好的语气说:“晏先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靳夜说:“陈工如果想起了什么,可以随时来厂里找我。”
她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出去。
陈建国没去送她,忙不迭半弯下腰,向着晏雪明笑:“晏先生晚上想吃什么?”
“不打扰你们了,我还有公务。”晏雪明温文尔雅地笑,“我只是来看望一下陈工,不知道病情近来是否有好转?医药费还够用吗?若是不够,集团的救助基金份额今年还有多余。”
陈建国眼神一亮:“那自然多多益善。”他嬉皮笑脸地说,“晏先生真是善心人,我叔这几年的医药费都是您出的,真是……”
晏雪明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只是近日,我的公司邮箱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里面有个视频我想请陈工看一下。”
他自公文包里拿出一支款式陈旧的手机,放在桌上。
陈建国的脸色登时变了,一把抢过来。
是那只他偷偷背着陈复今卖到二手市场的手机。
陈复今说:“什么东西,拿来。”
“诺基亚6,用了大约不到一年,五成新。”晏雪明轻敲了敲桌子,“我收到视频后,找技术部的人还原了数据,从二手市场买到了这部手机。陈工还认识吗?”
陈复今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冲着陈建国喊:“拿出来!”说完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陈建国不情不愿地拿出来,屏幕上已经点开了视频,他顺手就点了播放键。
“我,我卖的时候没看到什么视频,不关我的事。这什么视频啊,黑漆漆的……”
——“怎么了?”
——“晏老师,劳烦您进去查查,味儿好像不大对。”
——“嗯?我刚才查了阀门,是关着的。难道哪里的管道出了问题,稍等,我去拿仪器勘测下。”
——“哎,好,我先进去查一圈儿。”
——“你跟他说了?”
——“说了。他说来看,你赶紧麻利点儿,收拾下,别给人看出来了。”
——“放心。”
陈复今脸上的肌肉轻颤着,沉默地端坐着。
晏雪明从呆若木鸡的陈建国手里抽回手机,放进包里,淡淡地说:“我想问陈工,这视频是真的吗?在我向你寄托对于我哥哥思念之情的两年里,在恒远负担你近百万医药费的两年里,你一个字都没有向我提过。”
陈建国急慌慌地说:“这事和我没关系啊,晏先生,这肯定是误会……”
陈复今的医药费有一半落在他手里挥霍,晏雪明要是让他们吐出来,砸锅卖铁都还不起。
陈复今没有说话。
晏雪明喊了他一句:“陈工?”
他的目光游移在门外。
靳夜还没走。
陈建国方才反锁了门,她正在低头研究怎么开锁。
视频播放的声音再度将她吸引过来,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静待结果。
“是不是真的,无可奉告。我是将死之人,该受的报应都受了。”他慢慢地说,“既然受了,就让我把秘密带进坟墓里去吧。你不满意,可以把钱收回去。这两年每个月你都要来我这里惺惺作态,忍到现在才把视频拿出来,很辛苦吧?”
晏雪明忽然笑了,像是粼粼水波上倒映的冷意。
“我受的辛苦,旁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陈复今嗬嗬一笑,没接他的话,反而盯着靳夜的背影,幽幽地说:“靳老师,你对晏雪平的感情可真深啊,事隔两年还愿意为一个死人奔波。”
靳夜僵了一下。
陈建国骂骂咧咧地上前开锁。
她缓慢地转过头,一双眼睛泠泠地看向陈复今。
“是啊。”她轻声说,“我不替他奔波,真怕他半夜来敲门。你说,凶手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