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工夫,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任鹏飞与他。
聂颖像只暴躁的野兽黑着一张脸在原地打转,见着什么踹什么。任鹏飞默默看他,不时伸手把沾在脸上的红色胭脂擦去。
聂颖几次停下来想对他说什么,可一对上他一双一如既往幽沉淡漠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更来气。
最后还是他先承受不了,瞪着一双气得发红的眼睛吼道: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什么都不是!
许是太意外,许是太吃惊,又许是回答不出来,任鹏飞缓慢地垂下眼帘,继续沉默。
聂颖走了过来,脚步不稳,撞上挡在前面的东西,他停在面前,任鹏飞屏着息在等,也许是痛骂,也许是一记重拳,也许是什么利器穿过身体……
可他只看到一双手微颤着想伸过来,却又迟疑地收了回去,反复两三次之后,这双手更显得小心而畏缩,终于忍不住抬头,看见他咬住下唇,无助地像个孩子。还未来得及思考,这个人突然把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道沙哑略颤的声音小声地传来:幸好,你没说是。
一直沉寂的心,就这么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聂颖谈生意办正事的时候从不避讳任鹏飞,相反,偶尔还会把问题丢给他,问一问他的意思。
聂颖的意思是,渡厄城纵横中原数十载,任鹏飞功不可没,如此能人真的只做一名护卫便白白浪费了,能用即用。
你就不怕我故意给出错误的意见?任鹏飞不相信他真就如此放心。
聂颖笑道:不经考虑凡事轻信导致出错那是我的问题。
任鹏飞自认不是个坦荡荡的汉子,却相当佩服敢作敢当的人,就因为聂颖这句话,在这件事上,每次他都会认真思虑谨慎回复。
身为一城之主,尽管如今虎落平阳但仍旧瑕不掩瑜,在生意方面,他的提议的确相当深刻且有用。然,对于任鹏飞没有因二人私交上的间隙而故意使坏下绊,还能不时把自己对事情的见解倾囊倒箧,聂颖的确很是意外。
一开始他情不自禁地往好的方向去想,心中几缕荡漾。可一日外出办事延误回府的时间不得不一拖再拖,直至夜深都未能动身,不经意间瞥见任鹏飞眼底掩藏不住的思念时,聂颖才发现自己太异想天开了。
他曾经问过华夫人,为什么要让任鹏飞把女儿也接进来住。华夫人回答,任鹏飞可不是外头的阿猫阿狗,他是虎,咬人的老虎。若未捏住他的软肋便妄想控制他,必会被反噬。而他的女儿,便是他的软肋,他女儿明着是住进来养病,实质却是软禁。如此这般,任鹏飞才能乖乖听命行事。
想起这段时日他的温顺,想起那日青楼里他们之间的宁静,想起他说出自己的见解时脸上近乎淡漠的平静,苦涩的味道便从胸口溢至口中,真真是苦不堪言。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女儿,从头到尾,依然是他自作多情。
第二日任鹏飞去找聂颖,得知他在书房里一夜未曾回屋休息时,便走到书房门前,在门外停留一阵,才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此时天色微明,他看见聂颖撑着额头坐在书案后面,整个身子沉浸在昏暗的阴影里。
以为他还在熟睡,任鹏飞正欲退下,便听得一声沙哑声音说道:别走。
放开手抬头,看了不远处的人一眼,聂颖从身后的书柜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你过来看这个。
说完,疲惫地把背靠在围椅上,合上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
任鹏飞在原地顿了片刻,才默默走过去。
桌上放着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锦盒,任鹏飞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当打开盒子一看,却不由愣住。
静静躺在锦盒中的,正是当初在蜀州时,为换回女儿的救命药材不得不交出去的那些契纸,渡厄城将近一半的土地和生意全在这个盒子里。厚厚的一摞,然只需看一眼,任鹏飞便能知道是什么。
任鹏飞沉默良久,终还是把盒子盖回去,里头的东西一张未动。
企图吞并渡厄城,在城中设下暗棋,并买尽药材以你女儿逼迫你交出这些契书的事情,全是我指使人干的。聂颖闭着眼睛道。
手从盒子上移开,任鹏飞淡淡道:你娘曾说过,这些事情她才是主谋,与你无关。
就算我把京城的人都杀了,我娘也会这么说。聂颖慢慢睁开眼,嘴边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所以任鹏飞一直没有完全相信。当初华夫人身在京城很多事情鞭长莫及,并且在与幕后黑手较量的过程中,很多事情往往赌的就是谁下手更快,可明显对方总是更快一筹,若是在京城的华夫人,就算飞鸽传书也不可能赶得及。
但华夫人与这件事依然脱不了干系,毕竟一点一点吞并渡厄城需要的权势与财富非一般人敢想,若没有她鼎力相助,至少目前聂颖没有这个本事。
这对母子,都把事情推在自己身上。
聂颖偏头看向窗外逐渐亮起的阳光,后来我用计引你来京城,便是想调虎离山。此时已经风雨摇曳的渡厄城若再没有你亲自坐镇,要想拿下,已非难事。
任鹏飞当初没料到聂颖便是幕后主谋,尽管明白他一离开会让敌人有机可趁,但女儿命在旦夕已经不容再拖延,衡量之下,终还是把一切都交给弟弟和亲信,选择北上京城为女儿求医问药。
到了京城意外察觉聂颖便是曾经的小江时,他才明白自己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可当时已不能就这么回去,只好急忙写一封提醒的密信掩饰成家书送返。现在尽管他人在京城,可通过来往书信,渡厄城如今的大小事情他依然能够清楚了解,好比当初困在万恶谷时,托哑姑送信出去趁机安排城中事宜一般。
相对那时万恶谷中的封闭,在华府他传送消息更为方便,所以人虽在此,却不代表他不知道渡厄城中发生的事情。
也因此他知道一件事,那便是他以为会发生的事情一直没有出现。他给了弟弟以及亲信十二万分的警示,并苦思迎对之策,可接下来,聂颖却像是失了兴趣一般,再没有对渡厄城采取任何手段施压。
当初答应住进华府随侍聂颖左右,原因是为了女儿,可多少也存了这么点心思,想着能不能从聂颖这边探出些什么,以改变渡厄城敌暗我明的弱势地位。
可从他进华府到现在,聂颖在处理渡厄城的事情上一直令他摸不着头脑,非但没有探出半点有用的消息,渡厄城那边也没再发生什么事情。
正当任鹏飞百思不解时,聂颖便拿出了这么一个盒子,看见熟悉的东西,任鹏飞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心情不知为何反而更为沉重。
等任鹏飞抬头去看聂颖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已然落在自己身上,瞬也不瞬地望着。
聂颖哑着声音认真地问他:任鹏飞,如果你女儿的身体完全好了,如果我把这些东西全还给你,并保证从此不再找渡厄城的麻烦——你,会不会留下来?
任鹏飞微愕,半晌无声。
聂颖用力抓住两边的扶手,嘶哑地低吼:你说啊!
任鹏飞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望进他的眼睛答:不会。
跟前那个人就这么呆住了,怔怔地望着他,视线落在盒子上,蓦地伸手取回抓住,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呵,是吗,不会……是吗……聂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扯着唇冷笑,那我何必再顾忌你的心情,给渡厄城留一条生路?到时候,你是想走也走不了!
说完,抱着锦盒便走,任鹏飞在他快走至门前时,开口道:聂颖,你是在逼我,还是在逼你自己?
回答他的是聂颖一脚把房门旁边的花凳一脚踢翻,栽着正盛开的墨兰的花盆倒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
想来今天是没什么事了,任鹏飞索性回去陪女儿,结果青青喝过药后正在休息,站在一旁看了阵越长越俏丽的女儿,任鹏飞不由温柔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爹……。
还以为是女儿梦中的呢喃,结果回过身一看,青青正揉着眼睛坐起来。
爹吵醒你了?任鹏飞坐到床边,执起挡在脸上的一缕长发顺至她耳后。
没有。青青摇摇头,青青能感觉到爹来了,所以醒了。还带些朦胧的眼睛看向父亲,露齿一笑,因为没完全睡醒,模样中有几分慵懒,看得任鹏飞呼吸微窒。
爹?
在女儿疑惑的目光下,任鹏飞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温和地笑着让她躺回去:爹没事,你好好休息,爹今天陪你。
爹今天不用去办事了吗?
嗯。
青青的一双大眼眨了眨:爹,那你不用陪着青青了,快去休息吧,你看起来很累。
任鹏飞的心微微发烫,浅浅笑,为她盖好被子,抚着她的小脸,片刻后,若有所思地道:有一个人比爹还累……
是谁?青青伸手握住爹爹的大掌,不知是不是药力作用,躺回床上很快又昏昏欲睡了。
任鹏飞没说是谁,静静看着一脸想睡的女儿,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眼。
他一直在追一个从未想过停下来等他的人,那个人跑得越快,他追得越快,即便被一而再伤害,也没有想过放弃,就这么追下去,一直追下去……他一定很累,可他为什么不肯停下来?也许停了下来,才能发现其他更美的风景,才会发现那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他追随……
青青很努力地想睁开双眼,可是睡意滚滚而来,她实在抵挡不住,在父亲低缓沉重的声音中,就这么逐渐睡去。
任鹏飞原以为至少今天之内,他不会再见到今日气急败坏离去的聂颖,可晚饭时间刚过,便有下人前来通知他,少爷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