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早上正是周一,因为我们分监区是周一接见,所以警察就把我们的休息时间定在了每个星期的星期一。这样一来,就不会因为接见从而耽误我们的生产时间了——反正耽误的是你自己的休息时间。没有办法,不管怎么算账都不是警察的对手,因为他是规定的制定、执行、修改者,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人家的手中。
那天不是我接见的日子,我姨妈跟我说好了,几年以来都是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的周一来看我,我也早已习惯这样。
说起接见,就不得不说说我的姨妈了,前面讲过,他们夫妻只是一家效益平平的厂子的职工,一个月的收入也没有多少钱。但是自从我到了监狱以后,每个月来看我的都是他们。开始的时候,我认为这没有什么,亲戚嘛!就是应该互相帮助互相关心。
但是现在,我的想法慢慢地变了,因为我在监狱亲眼看到了很多人的惨象,一年到头不要说是亲戚了,就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见不到!为什么?家里根本不管!
人家都说亲情最可贵,这话在监狱真是得到了最极端的两个体现。
有的家人确实是关爱自己在监狱服刑的亲人,甚至都已经到了一种近乎于溺爱的程度,生怕家人在里面吃了苦,恨不得把整个家搬到监狱来。
但是有的人却是另一个景象,无人问津,灰头土脸,每当到了接见的日子,对于别人来说是幸福的事儿,可是对于他本人却不啻于一个勒索的符咒……我不知道这一部分人的家人是如何想的,我常常暗自猜想,家里的人在这里坐牢,对于他们来说,恐怕不是灾难而是一个福音。这些人不知道在社会的时候,是如何祸害家人的,才会和家人的关系弄到这一步!
见惯了太多的不闻不问,太多的冷漠和无情,我心里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亲人又怎样?在时间面前,很多东西都是脆弱的。监狱有句话,叫作“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牢狱外无亲人”。这话虽不尽然,但是也是经过时间检验的,有它一定的道理的。大家可以试想一下,我们监狱大部分都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死缓、无期的重刑犯,要想从监狱出去,短则六七年,长则九年十年,大多数都是十四五年,更有甚者还需要十七八年的。这样漫长的一个时间,又有多少人能够自始至终,能够一直等到家中不会褪色的关怀和帮助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见了很多到监狱来离婚的,我也见惯了甚多在监狱还要和家里的兄弟姊妹分割家产的。总之太多太多,多到我不想去回忆。
所以,我现在知道了自己获得的这份关爱是多么不易,姨夫姨妈都是小工人,走路都害怕踩着蚂蚁的老实人,一辈子几乎没有和公家人打过交道,要不是为了我,他们至于每个月辛辛苦苦跑到这里,战战兢兢地看那些警察的脸色吗?所以,我很珍惜,每次见到他们,我从来不向他们提任何要求,不管自己的心理压力有多大,我都尽量的不让他们为我担心。不管问到我什么,我都一概回答:好着呢!而他们也总是在交给我父母代转的钱之后,又无一例外的再加上自己的一点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对此我很感动,也很难过,但是无论我怎样劝阻,他们都还会在下次继续给我钱……
此后的数年间一直是这样,他们在我的身上真的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精力,以至于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都对我有了意见,认为我分享了本应该专属于他一个人的爱……
下面我们继续回到那天早上,因为都没有出工,在家休息,所以我和麦虎在张义的号子里和几个人聊天。我那天虽然对麦虎发了脾气,但是他丝毫没有怪我,反而称赞我做得很好。
就是要让队长知道他自己做的决定不是那么妥当——这是他事后的原话,同时他劝我:安心休养,静待时机,东山再起。我对争名夺利的事情已经完全丧失了兴趣,但是他既然说了,我又不好泼他冷水,所以只有先随口敷衍着。
至于张义,那晚的事情之前,经过了禁闭室的事儿,本身就已经和麦虎现出缓和之象;那晚的事情过后,林剑已经彻底倒台,金刚就更不用说了,监狱讲究优势资源组合,像他们这种久经风雨的人,自然明白如何取舍。于是乎,张义又带着他的一帮嫡系重新回归祖国大家庭的怀抱。而麦虎好像也像是得了健忘症一样,就跟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先是给张义送去秋波,然后又笑迎他的回归。
“我和林剑那是敌我矛盾,不是我死就你亡,必须是要靠斗争解决的。而张义嘛!我们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就当是两兄弟性格不合吵架吧!”麦虎如是说。
这话要是换作以前,我说不定就信了,并且还要为麦虎的虚怀若谷而折服;但是现在,经历如此多风雨之后,我就不是那么容易相信了。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旋涡,麦虎的涡,明显吸力和深度都要超过别人……
对于张义的回归,我开始还有些不适应,感觉到放不开,毕竟有过前尘往事。但是人家压根就像没有这回事儿一样,反而比以前对我更加热情,搞得我还像个雏一样。时间一长也就慢慢放开了……
我们当时正在掐指细算今天哪些人要接见,会给我们带回什么的好东西的时候,队长一下子推门进来了。
我们见队长进来,一下子都站了起来。我对他心里有气,有点不愿意搭理他,所以态度就没有号子里其他人那么恭敬。
这就是我心态发生变化的一个体现,要换作以前,我是不敢,也不会这样做的。因为人家毕竟是我们的老大,手里掌握着权力,对我能够生杀予夺。
“聊得挺高兴啊!是不是商量着又要给我搞什么花样啊?”队长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几个人赶紧道:“哪里哪里,我们只是在闲聊吹牛。”
队长看了一圈刚要出门,忽然就一眼看到了我,当然他也看到了我对他爱理不理的那个样子。
他停下脚步,转身问我:“你对我有啥不满?”
“不敢!”我不亢不卑地回答,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善。
“我看你敢啊!你看你那个样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像个什么样子?”
“我能有什么样子?”我针锋相对,“我就是个垃圾,垃圾能有什么样子?我要不是垃圾,你也就不会让我滚蛋了!”
此言一出,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周围的几个人紧张得都看我,又看看队长。除了麦虎,没有人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知道意思的,是队长。这句话彻底地激怒了他!他勃然变色,一指大门:“走!你跟我走!”
我傲然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大家彻底傻眼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脑瓜子进水了,麦虎在后面悄悄地拽了拽我的衣角,低声道:“去吧!莫耍‘二球’!”
不怪他说,我当时的行为确实有点二,但是我想想,麦虎都说了,我就跟着队长往楼下办公室走。
“秦寒这下要遭殃。”转过门角的时候,我听见张义在后面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