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道半晌不应,只任他在地心枯站,傅燕楼也不心急,只细细打量这眼前的人。
那人一身深蓝道袍裹身,发髻悬在头顶用一支竹钗固定,胡须半长,脸庞到底还是显出几分沧桑,毕竟这山野世外日子艰辛,到底不如大内作养人。观他气息平稳,吐纳自然,还是有所增进,看来这苦日子却也不算白白经受,倒真有些仙风道骨的韵度。
稍待片刻,老道才收了势,慢慢睁开眼,只见眼前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见他对着自己复又行了一礼,老道比比手,请他到自己身前落座。
傅燕楼撩起衣摆跪坐在他面前,双手扶于膝上,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身前那一盏油灯上。
“上次相见,你还未及弱冠,如今已成人了。”老道抬手倒了杯茶,缓缓推到他跟前。
傅燕楼手扶杯沿,低头温声道,“殿下这些年受苦了,钧极惭愧。”
“你们父子救我于水火,若没有你们,我早已是黄土一抔,又谈何当下,而且我早已不是你口中的什么‘殿下’,不过一活死人尔。”
“殿下对父亲有救命之恩,我们父子只为报恩,只是这几年朝廷那些派系分崩离析,自去岁杨商被诛,到如今杨党已被屠戮殆尽,大内已是林党的天下。”
老道浅酌一口茶,面上一片云淡风轻,淡声道,“杨林党争自先皇那辈就有势起的苗头,没想到曾经不可一世的杨商,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林瑾是杨商的门生,原是他一手举荐扶起来的,不知他临死前,心头作何感想。”言罢无奈叹息。
傅燕楼又道,“杨商前些年把持朝纲,朋党甚广,连皇上都要看他眼色行事,树大招风,林瑾正是抓住了这点,可他也不过就是步前棋,兔死狗烹,亦不远矣。”
“他别的地方一无是处,只驭人这一项倒胜过我们几个。”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傅燕楼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枚金龟纽,落于桌案上,缓缓推送至老道面前,目不转睛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殿下可想过,有朝一日,重回端阳宫?”
老道看着眼前的龟纽,过了许久才伸手拿起来,翻看龟纽下的阳文,默然许久才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着它。”
傅燕楼收回视线,清浅一笑,“物归原主罢。”
语毕不待,撩袍站起身,又抱拳行了军礼,一步步退却下去。
方走至门口转过身,只听得身后那人放出一句,“泠葭可是在你那里?”
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并未回转,老道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到他应了一声是。
“想是快及笄了啊。”
“去岁就已及笄。”
桌上那盏油灯终是抵不过山风,噗地一下熄灭了,一缕青烟打着转上升。
老道指尖磋磨着金印,眼睛半阖,盯着那消散的烟丝,唔了一声,只道,“是大姑娘了。”
枯瘦的手指将那龟纽收进袖兜,“我身无长物,仅此一女,她既已在你身边多年,也算代父偿恩,以后不论如何,她都是你的人了,一切凭你心意。”
小道童正手捧大公子的衣物坐在大殿门口的石阶上,眼见傅燕楼疾步从角门而出,忙举着东西上前应承。
只见大公子满目冰霜,一言不发地拿过障面覆上,又抽了披风,周身都流露出一股凛冽寒意。
小道童吞了口口水,斟酌着说道,“我已跟赵领兵交代好了,以后只给他供应青菜白粥,再不打野味儿了。”
大公子居高临下的乜了他一眼,声线冷涩,“给我好好盯住他,十日一雁书,事无巨细,可记住?”
小道童点头不迭,狗腿儿状地道,“大公子放心吧,这山里除了大虫就是野狼,就是让他走他都不会走,我一定会盯紧他的,就连他一日屙了几回屎尿,什么时辰屙的,我都会记清楚的!”
“……”大公子尴尬道,“那倒不必。”
“那我什么时候能去您的军中?”
大公子摸摸道童的小发绺,又在自己鼻尖处比了比,听得这话,才终于缓和了神色,温声笑道,“至少等你到了这么高。”
小道童对插着袖子,站在破败的山门前,看着那挺拔矫捷的身影很快消散在夜幕下,沉沉叹了口气,远处又响起恶狼夜啸,他连忙迈着短腿哒哒跑进无极观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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