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济推门进去,碧落和清月正在给晏映擦脸,她脸上潮红,看着似乎发了高热,魏济面色一变,急忙走到床边,好在出来时就背着药箱,不用再让人去准备。
谢九桢是后脚到的。
他进来时,还差点被栖月阁的门槛绊倒,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形,然后径直冲到床前,站定。原随舟就在门口,谢九桢都没注意到他,原随舟睁大了眼睛看着先生的背影,他好像从来没见过他有如此失了风度的时候。
先生总是那副沉稳莫测的样子,衣角不染尘,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破绽。
但今日却叫他看到先生最普通的一面。
好像有一只手拉扯着先生的衣角,将他从云端拽到了泥土里,染上了青草香,染上了烟火味。
而这一切,就是因为晏映吗?
谢九桢眸光深深,他进来后就一言不发,视线始终不离床上躺着的人,周身的气压瞬间降低了,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惊雷一般,波涛汹涌。
还是晏晚没忍住,犹豫着开口问了出来:“我妹妹她怎么样……”
魏济叹了一口气,放开手站了起来。
“是之前的伤没好,”魏济没有吊人胃口,光是看谢九桢的脸色,他也不会自寻死路挑战他的怒气,“她脑中果然有瘀血,这几次失忆似乎也是因为这个,我之前给她开的方子有活血散瘀的,可是……”
魏济顿了顿,神色古怪地看着谢九桢:“若是开药,这瘀血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现在不宜用药。”
晏晚没明白:“为什么?”
“她有身孕了。”魏济看着谢九桢,硬着头皮道。
这话一出,屋里瞬间陷入了安静,晏晚面色一喜,转而又变成苦恼,而后面的原随舟却是怔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什么在静悄悄的溜走,有些心酸,又有些难过。
只有谢九桢面无表情。
半晌后,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可怖,把魏济都震得心跳停了一瞬。
“你知道我最想听的是什么。”
魏济咽了口气,暗中咬牙,但他知道眼前的人已经不正常了,根本不能跟他理论,心里快速运转一圈,他道:“我可以稳住她的胎气,尽量在孩子没生下来之前,让她体内的瘀血块不危及性命——”
“只需要保住她的命,别的可以一概不管,我不想听到‘尽量’两个字。”谢九桢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
魏济和晏晚都是一怔,前者挤了挤眉毛,不确定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不要这个孩子了?”
晏晚根本不相信谢九桢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跟周老夫人不同,大胤对子嗣尤为看重,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晏晚身上,她能想到周老夫人第一选择绝对会保全肚子里的孩子。
魏济却摇头:“这我真的保证不了。”
“她体质不算太好,这半年来又经历许多祸事,身心皆有损伤,小产对她来说也是走一道鬼门关。亦清,我是医者,既然要救人,我就会选择最好的解决办法,尽我所能,保她们母子平安。”
谢九桢却忽然皱起眉头,呼吸加重几分。
魏济脸色一变:“亦清,你——”
谢九桢抬手打断他,他走过去,撩起衣袍坐到床边,用手指背轻轻碰了碰晏映的脸,动作轻柔小心,又有几分贪恋。
晏映睫毛颤了颤,发出了浅浅的痛吟声,谢九桢的手往回一缩,她就睁开了眼睛。
是熟悉的床帐,是熟悉的被子,是熟悉的气息,夹杂着重重的龙延香,她脑中一片混沌,视线从那只手,慢慢向上移,看到那张脸时,才觉得有一分陌生。
众人见她醒了,都面露喜色,只有谢九桢幽幽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不容琢磨,眼中似乎混杂了太多情绪。
害怕,胆怯,躲闪,慌乱。
“你……”晏映想问他你是谁呀,可是看到他那张脸,竟然堵在喉咙里问不出来,仿佛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崩溃一样。
晏映张了张口:“你怎么了?”
一个撞伤脑袋躺在床上的人,问别人怎么了,说出来十分好笑。
只是没人笑得出来。
谢九桢给她紧了紧被角,温热的手指肚剐蹭着她的侧脸:“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终归还是自己轻声问出来了。
晏晚不记得,她乖乖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看到纳入整个眼睛的那张脸,有些微的失望,而那失望在渐渐扩大,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惹得她呼吸发紧,心也跟着有点疼。
不远处的原随舟皱了皱眉。
谢九桢没回头:“你们出去吧。”
他声音听不出起伏,至少晏晚无法看透这个太傅大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还想说句话,却被魏济扯了扯衣角。
几个人都走了出去。
晏映只是看着谢九桢,人都走了,她也没觉得害怕。
“那你是谁呀?”晏映撑着身子坐起来,她觉得自己还是得问清楚。
可她话音刚落,就忽然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谢九桢将她紧紧扣在怀里,呼吸落在她颈间,贪婪地吸着她身上的香气。
晏映好像感觉到他身上的冷冽,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坚实的后背,小声道:“你怎么了呀?你是不是在难过呀?没关系的,人生的路那么长,总有落寞失意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加了一句话。
第56章 先生变态了。
从栖月阁出来, 晏晚还有些没回过神,她攥着手心,眼中都是担忧, 前不久她才刚小产过,虽然和周家人再没有关系,可孩子是她一直祈盼的, 她也知道失去的伤痛。初初听闻二妹有孕,她连高兴都顾不上, 就已经忍不住害怕。
“魏仓公, 别的事,我断不会求你,可是二妹是我最疼的人, 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求你一定要放在心上,”晏晚神情有些犹豫,也知道自己现在有些无理取闹了,她抿了抿唇, 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喃喃道,“算了, 你尽力就好,尽力就好……”
一边是心上人, 一边是至交好友, 魏济眯着眼睛,心说这病他不治也得治了,哪一个人他都不能让他失望,不然他自己也没法说服自己。
魏济轻笑一声, 无奈地按了按眼角:“晚娘,你放心,我就算遍寻古籍,累死自己,也不会让你二妹有事。”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魏济开始给自己安慰,尽量让语气轻松些,倘若连他都没有信心,晏晚这些日子怕是会更加担忧。身子本就还没好全呢,魏济不忍心看她继续消瘦下去。
晏晚被他唤了“晚娘”,一时微怔,抬眼瞄了他一下,又急忙低下头看着那人的衣摆。
她没有提醒,他就当她默认。
在后面面色古怪的原随舟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氛围了,他向前一步,看着魏济,眼中有几分不容忽视的认真,晏映醒来时的异样他还记得,可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察觉到异常,这就是最让他不解的地方。
“魏仓公,我为什么感觉小师妹好像不太正常?她似乎不认识先生了?”
原随舟好奇,便真的问了出来,魏济浅笑着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眼中的笑意让人琢磨不透,总归不是那么和善。晏晚知道之前三年时间,原家帮了大哥和二妹不少,她自然对原随舟是感激的,所以没有隐瞒,便将晏映会时不时失忆的事给说了出来。
原随舟一时愣在那处。
他神情呆滞,怔怔地站了半晌,忽然抬起头着急道:“只不记得先生吗?”
晏晚点了点头。
他记得上次也是,晏映谁都记得,对他的态度也从没变过,失忆就失忆了,为什么会捡着先生一个人忘?
鹤颐楼的事魏济也是一知半解,晏晚更不知全貌,这个问题没人能给原随舟解答,可原随舟脑子转得快,他莫名就觉得,晏映总是忘了先生,一定是因为她不想记住他,不想记住就是不喜欢,就是抵触和厌恶。
为什么会厌恶呢?一定是先生做了什么让晏映伤心难过的事。
原随舟不知道自己竟然猜对了七八分,有些浑浑噩噩地离开了侯府,他是还想继续呆下去,可是晏映已经醒了,有先生陪着,他又有什么理由赖在侯府不走。
栖月阁里,轩窗半开,落英随风而动,空气中飘荡着浅浅的香甜气息,幽静恬淡。晏映还被谢九桢抱在怀里,手上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刚醒来时她头有些疼,可是不等自己叫苦,就看到了更受伤的眼神,她竟然生出几分怜惜来,忍不住想要安慰他。
晏映是女儿家,男女大防她自然也是清楚的,但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被拉到怀里时,又害怕又羞涩,却又不想推开,仿佛身体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拥似的。
她把他忘记了,但她身体却很熟悉。
“人生总有要经历的坎,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晏映轻声说着,下巴一下一下地磕在他肩头上。
谢九桢眼中翻涌的情绪就这样被她温柔的嗓音摁下去了,没有像上一次推开他,也没有惊慌失措地逃跑,那颗紧紧揪着的心才稍微放松些。
他早有预料,而事实要比他想象中的好。
可他还是不肯放开她。
谢九桢有些恍惚,在听闻晏映有孕之后,就一直恍惚到现在,虽然他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半分,只有在抱着她的时候,胸膛紧紧相贴,那颗胡乱跳动的心脏才好像安稳下来。
是喜悦的,却不知该跟何人说,怎么说。
上次她得知自己是他的妻子,不停试探他要和离,若是这次被她知道她有了身孕,又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乱子。
谢九桢缓缓松开她,撞上那双灵动的眸子,心中颤了颤,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在为什么做准备——他已经想过无数次这样的画面了,他接受那样的她,就要接受她总是会将他忘掉的事实,他需要一遍遍耐心地告诉她所有的回忆。
只属于她跟他的回忆。
谢九桢说着,晏映静静听着,一时间,屋子里只有低沉的说话声,那声音飘到窗边,一遇上风就散了
晏映一次也没打断,她听得认真,直到谢九桢再没有什么可以补充,只得停下来看她神色变化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娇艳欲滴的红唇,向后退了退。
“我、我竟然——”
她竟然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谢九桢以为她是不肯接受这样的现实,眸光归于沉寂,了无生气,下一刻却忽然被晏映抓住了手腕。
她掌心干燥,只是有些凉,可轻柔的触碰却抚平了他心上褶皱。
晏映的眼睛都是光,有些新奇,也有些兴奋:“先生真的是我的夫君?”
“我真的嫁给了当朝太傅做夫人?”
“你不是在骗我吧!”
原来刚才的迟疑,是在消化这些无处发泄的疑惑和震惊呢!晏映当然不抵触,她一直就想说来着,这个自她一醒来就含情脉脉看着她的人,丰神俊逸,眉目如山,瞧着……瞧着就还怪好看的!
诚然她不是见色起意的人,也不会以貌取人,更不会……好吧,她其实就是这样的人。
说不出的,她看着谢九桢就好欢喜,好欢喜好欢喜!
谢九桢显然没想到晏映会这么快就接受如今的身份,这么容易就坦然认下所有回忆,他以为自己得多费一番口舌,或者像上次那么强硬,不管她承不承认自己的处境,都要将她固执地留在身边。
“自然是真的,我没有一个字骗你。”
晏映也不怕他会骗她,阿姐就在身边,有什么事可以向她求证,任何人都可以害她,阿姐不会害她。
她自己也希望这是真的。
“我竟然嫁给了自己的先生……”晏映还有些迟钝,轻轻念叨一句,又抱着谢九桢手臂,仰头望他,眼中秋水荡漾,“那我平时,是怎么称呼您的?”
是先生,就长她一辈,晏映下意识说了“您”。
谢九桢神色未变,只是沉默良久,半晌之后他才低声说了一句:“夫君。”
“夫君……”晏映随着他唤了一声,声音软绵绵的,像是能掐出水了,她一张口就红了脸,又不想被看笑话,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