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映擦去眼泪,稳定心神走过去,将星沉手上沾过热水的布巾拿过来,弯着身,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她动作足够认真和轻柔,恐怕碰到他伤口害他疼痛,下手时不经意间咬紧唇瓣,黛眉微微皱起。
谢九桢静静看着她,谁都没注意到他蜷着的手指慢慢松展了,因为一直没拔箭,血流得不多,晏映清理好伤口,将布巾递给星沉,刚松了一口气,魏济便匆匆走了进来。
“你最近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三天两头——”魏济无所顾忌冲进来,发现有外人在,声音一下噎住。
他只瞧着晏映有些眼熟,此时她男装在身,如不是像穆迁那样早早见过的,都该像魏济这般愣住才对。
他微微摇了摇头,将心中的话咽下去,规规矩矩走过来,语气收敛许多:“让我看看大人的伤口。”
晏映急忙闪到旁边,给魏济让地方。他坐下后便摸了摸谢九桢的脉,同时身子凑近许多,在他耳边轻问:“这……”
“晏二。”谢九桢看了他一眼,声音沉沉,意味不问自明,魏济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他掩唇咳嗽,冲他挤眉弄眼,然后抬高了声音道:“这倒不是什么大伤,于性命无碍,只是拔箭时会很疼,太傅大人一定要撑住!”
他回头随便指了一个人:“你,去给你家大人鼓鼓气,我拔的时候,你就握住你家大人的手,试着吸引他的注意力。”
被指着的晏映有些猝不及防,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你。你不愿意,想让你家大人疼死?”
谢九桢眉头微皱,面色有些难看,他没想到魏济会突然出这种阴招损招,大抵是想看他笑话,他沉下脸,咬牙道:“要拔快拔!”
话音刚落,手上一热,晏映已经走过去,挨着他膝边蹲下,将他的手包裹住,仰头道:“先生,你别害怕,也别看那边。”
谢九桢活到这个岁数,还没什么人跟他说“不要害怕”这样的话,他低着头,四目相接,犹如瞬间陷入泥潭,无法脱出身去。
魏济就趁这个空当,把着他肩头,将箭柄向后一握,他用了巧劲儿,箭身脱离□□发出“嚓”地一声,有血点飞溅。
他出手太快,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谢九桢发出一声闷哼,额头上立时又出了一层汗,魏济用干净的布将血水擦去,急忙让星沉再换一盆水来,就这样折腾到傍晚,伤口才处理完全。
上药之后才是最疼的时候,魏济包扎完,看谢九桢脸色不好,再探他体温,发现已经有些发热了,他赶紧写下药方让星沉去抓药。
晏映一直在旁边守着,晏府来人唤她回去,她犹豫过后,让人传话她今日就留在侯府,然后回到揽月轩继续照顾先生。
喝过药之后,谢九桢睡了一觉,醒来时烛火攒动,窗外凉风习习,门窗发出轻轻响动,他偏头一看,发现晏映正趴在他床头睡得香甜。
只是这个姿势多少会有些不舒服。
谢九桢坐起身,一下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发出“嘶”地一声。晏映的脑袋动了动,大概是听到了声音,她微微睁开眼睛,茫然地抬头看过来,见先生正坐在床上看着她,惺忪睡意尽数褪去,她晃了晃头,赶紧坐过来。
“先生,你怎么样?”
她语气里都是关切,像从前一样。
谢九桢张了张口,发觉喉咙干涩,无法发出声音,晏映像是看出他的艰难,赶紧转身为他倒了一杯水,走过来递到他身前。
谢九桢低头看了看,伸手接过,清水润过嗓子之后,他感觉好了许多,这才转头看着她,嘶哑着问道:“你怎么没回去?”
晏映是自请要照顾先生的,原本星沉也说不用她,可是她心中过意不去,如果不是先生,现在躺在床上的人就该是她。
“我……”晏映垂着眼,慢吞吞地回答,“我担心先生……魏仓公说先生这边,要有人守夜……”
谢九桢坐直了身子,将水杯放到床边的橱柜上:“你不怕自己嫁不出去了?”
晏映听闻,暗暗皱了皱眉,抬头看去,发觉先生嘴角埋着浅笑,才后知后觉他语气里也有一丝揶揄。
想起白日里马车的交谈,晏映知道先生在拿她寻开心,刚刚还满心的担忧此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感觉脸颊微烫,晏映站起来背过身去,模样像是在赌气。
“那我还是赶紧回去好了!”
谢九桢见她要走,面色一变,不禁扯到了伤口,扶着肩膀轻呼一声。
晏映赶紧停住脚步,跑回来焦急地看着他:“先生!你怎么了?”
她之所以这么着急,都是内疚感作祟,可看在谢九桢眼里,就像关心他这个人,晏映越是紧张他,他心里就越欢喜,越欢喜,就越发觉自己与从前不一样。
他从来没被一个人的喜怒而牵动心神过。
眼前的人如剔透玲珑的玉器珍宝,他唯恐将之碰坏了一角,所以要牢牢护在怀里。
可他往往就是那个最大的危险。
谢九桢忽然有些头疼,他按了按眉心,对晏映示意:“我没事。”
高烧过后的嗓音微哑,他唇无血色,看起来并不像真的没事。
晏映哪里还管刚才她还在赌气,此时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伤情。
“用不用再把魏仓公找来看看?先生的额头……”说着,她伸手去探了探,另一只手抚着自己额头,眉头慢慢松展开,“已经不烫了。”
“不用。”谢九桢因她的触碰眸光微闪,不经意地暗自垂下眼。
“哦。”晏映应了一声。
屋里一下陷入安静,风吹打窗楞,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先前谢九桢睡着时不觉怎样,现在他醒过来了,晏映顿时觉得无所适从。
她走到窗边,把发出声响的窗子关好,被冷风那么一吹,忽然觉得清醒许多。
“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身后突然传来先生的声音。
晏映一怔,慢慢转过身,神色有些茫然。
谢九桢靠在床边,里衣散开些,缠着的绷带露出一角。
他沉吟片刻,才继续道:“今日跟穆迁见面……”
晏映听他提及穆迁,心头一颤,脑中忽地炸开,这才想起白日听到的那些话。
都怪变故发生太快,逃离酒楼之后,先生紧接着就为了救她而受伤,回侯府经历一阵兵荒马乱,到最后她也累了,不知不觉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穆迁跟先生说的那些话,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可先生既然带她过去,一定是因为他想让她知道。
晏映低垂下头,语气有些犹疑:“先生信任学生,学生当感念知恩,心存欢喜,不该有所怀疑……”
谢九桢看着她,发现她身侧的手抓紧了衣裳,像是在为自己鼓气一样。
“只是君子立世,持身正气,俯仰无愧于天地,当言行思忠,请命为民,纵困守清明,亦有坚而不移之心,得方台明镜,自守乾坤。”
“先生所为,是否有违君子圣心?”
谢九桢呼吸似乎停了一瞬,灯光晃得那身影有些萧索,他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暗中汹涌的波涛都藏于幽沉如渊的眼眸中。
雪巅顶峰上有风掠过,寒冽冽地剐蹭人心,那是对人的一种鞭笞。
他回过神来,问道:“这话,谁教你说的。”
晏映有些愣怔,似是想了半晌,才弯了弯身回道:“不记得了……”
谢九桢像是想起什么,忽而垂眸一笑。
她将他忘记了,当然也不会记得这是他说过的话,只是心中仍然恪守,将之奉为箴言。
“我非君子,当无圣心,只是,也未曾觉得有愧于天地。”
半晌后,才传来他寒凉之音。
他抬眸望她:“你呢,会追随一个这样的人吗?”
第35章 先生诉。
汝南王世子酒楼遇刺, 很快便传遍了洛都。
有贼人当场被穆世子射杀而死,但更多的歹人却逃离了当场,因为就现场留下的羽箭来说, 刺杀的贼人绝不仅仅是一个人。
京兆尹知道自己最近是太过清闲了,才从头顶降下一桩大案。他去时穆迁连面都没露就回府了,只留下侍从传话, 说他家世子受了惊吓,要京兆尹务必给个说法, 毕竟帝都京城里, 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事实属令人发指。
这都不算,京兆尹最头疼的, 还是后来掺和进来的定陵侯府——据闻那日太傅大人谢九桢坐着马车路过, 正赶上贼人行刺,乱飞的羽箭惊扰了车驾,还差点伤及性命。
谢九桢第二日就称病不朝了,听说在府上连床都下不来。
太后震怒, 责令京兆尹立刻查办, 找出幕后真凶。
京兆尹心焦啊,他去时迟了, 人早就没影,只剩下神机营制式的利箭, 而能碰神机营弓箭的人, 又哪里是他好惹的。
不敢惹穆世子,不能怠慢谢太傅,也不能不听太后懿旨,胆小懦弱又无助的京兆尹只好硬着头皮, 亲去神机营探查。
自神机营所出弓箭,一弓十羽,登记在册,皆有出处,可京兆尹熬了三天两夜,眼圈都黑了,完全没在兵器册上查出这笔羽箭的来路。思前想后,京兆尹忽然心生一计,立即拍板而定,将此事上报给太后。
弓箭确实出自神机营,神机营却没有登记在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批弓箭乃暗中制造。在朝为官,所居职责之内行些方便,大多数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暗造弓矢却非小事,一不小心就会跟谋反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牵扯上。
京兆尹上书兹事体大,绝非他一人可以办成,请求太后另外委派能人,决心能拖一人下水就拖一人下水。
姚妙莲起初也只是以为这是下面那些人去除异己的手段,不管是穆迁还是谢九桢,京中怨恨他们的大有人在,可被京兆尹这么危言耸听一波,他立刻就警戒起来。
谁知道这批来路不明的羽箭是有一发还是一万发?倘若真有人在她眼皮子下行不轨之事,她绝不会姑息。
太后最终将此事交给了东郡公滕思柏。
滕思柏为清河滕氏家主,在朝任侍中,与尚书仆射、中书令同级,手中握有实权,只是因为大胤自昭武帝以来犹重三公,才比谢九桢矮了那么一截。
由他出面,当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压得住了。
“交给东郡公了?”
谢九桢正在换药,听星沉将朝中的事尽数禀报于他,说到这里时才有一问。
“是,有东郡公主办,京兆尹协助。”
谢九桢神情肃穆,眉梢棱角分明,他冷哼一声:“倒是不用让人上书推举了,省了许多麻烦。”
星沉微微颔首,没有回话。
“她还是不来吗?”半晌后,谢九桢忽然有此一问。
星沉怔了怔,明白过来大人在问谁,声音犹豫:“是……夫人说待她想好了答案再过来,会亲自回复大人。”
谢九桢闻言垂眼,不知为何,星沉觉得空气都流动得有些慢了,他偷偷瞥了一眼大人,发现他面色苍白,形容比之从前虚弱许多。他有伤在身,还压着不愉快,对恢复更不好。
星沉心中不免担忧。
药已上完,药性发挥时蔓延的疼痛渐渐扩散,谢九桢闭上眼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星沉领命,悄悄走了出去。把房门关上后,他才皱起眉头来,往里看了一眼,他匆匆转身出了院子。
·
晏府的梅花快要开落了,花瓣经风一吹,四散零落,千回百转仍不肯落地,在空中婉转不舍。
晏映不知怎么的,这两日特别喜欢静静站在梅树下沉思,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心头冷热交织,又道光影忽隐忽现,既熟悉,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