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都没睡踏实。殊羽高烧不退,又因心里藏着事,中间来来回回惊醒多次,只有看到荼离安然在身边才又皱着眉睡去,再没有比失而复得更叫人患得患失的了。
虽说是座妖山,但半个妖族的影子都没瞧见,也不知是不是他二人身上的仙气太吓人些。
殊羽醒过来时荼离正坐在大石头上,托腮望着他出神。
“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殊羽喉咙发苦,手掌撑地稍稍坐起,牵连着周身疼痛,虽然顶了张三界六族数一数二的脸,但他对自己的样貌向来不大在意,不过面对心上人时就不同了。
“是有些憔悴。”荼离站起来走向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你这伤可怎么办才好。”
“死不了就没事。”殊羽被搀扶着到潭边洗了把脸,水面倒映着他惨白的脸,何止是憔悴,简直是临死前的枯槁。
荼离没忍住叹了口气:“元神受损是大伤,且得用一堆药材补养着,不如……”他顿了顿,提议道,“不如你先回天宫,神族的神医……”
“你!”话未说完,殊羽突然推开他,自顾自踉踉跄跄站起来,生气道,“你若觉得我是个麻烦,自己走了便是了,何必要赶我。”
“我的好哥哥。”荼离忙扶住他,“你还在怀疑些什么?我是真的担心你,可是如今大荒汤谷自然是去不成,这妖山倒是不错,可荒僻了些,我方才趁你未醒已经转悠了一圈,别说什么野山参灵芝了,就是一般的药草都见到。”
殊羽苍白的两颊染上一丝浅浅红晕,他垂头道:“我回不去天上了。”
从昨天握住你的手,与你并肩立于火海睥睨众神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先前是如何说服天帝的?”荼离问他,“天帝的旨意是怎么回事?”
殊羽瞥他一眼,坐到了方才荼离的位置上,小声回答道:“我放了几只魔物出去,又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神树的境况,我说,再过些时日封印怕是要彻底失效,到时候魔族就都逃出来了。”
“哦?”荼离嘴角一挑,“哥哥你扯谎的本事倒是渐长。”
“父君不知道我与你的关系,更不知道我也能左右神树与封印。”殊羽有些懊恼,“所以能够镇压住魔族的人,只有你。所以当我说我要用引魂盏寻回你的三魂七魄时,他同意了……擅用引魂盏的事瞒不了他,而且我不能叫他阻止我,所以也算是暗度陈仓,这一路来才没那么多波折。”
“命都差点搭进去,还算没什么波折?”
“如果没有父君的默许,我可能连千机之谷都进不去。”殊羽笑了笑,“昨日在殊离之境父君放走我们,也是被我算计了,进退维谷。”
“旨意是他下的,他自然不能失信。”荼离想了想,又问,“但显然我的出现又在他意料之外,那你骗他的又是什么?”
殊羽抬眸望了他一眼,苦笑道:“不该有最后一步,按照计划,我收集齐你的三魂七魄就该立马回到大荒汤谷,然后将你的灵魂连同引魂盏一起祭了神树,你根本不该有现世的机会。”
“可我的灵魂却一路去了叹息之路,这就是天帝计划外的事。”荼离闭了闭眼,心下了然,如此谨慎的天帝又怎么会允许他活着回来。
日头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百无聊赖的玄鸟嗷嗷飞了几圈,落在一株松树上打理羽毛。
荼离蹲下身趴在他腿上,鼻子发酸。殊羽说他回不去天上了,其实岂止是回不去天上,他甚至是舍弃了一切,包括他至亲的父母弟妹,从高高在上的神族殿下沦落成为三界公敌。
“溯风族从三界除名,如今你办了这么件人神共愤的事,怕是也要被神族革了神籍。”荼离勉力笑笑,“跟着我颠沛流离可没有吃皇粮来的惬意,以后就只能吃吃烤山鸡烤河鱼什么的,不过我把鸡腿和鱼肚子都留给你。”
殊羽忍俊不禁,问他:“这算不算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算,有你就算。”
哪怕前路荆棘坎坷又如何,左不过生同衾死同穴罢了。
荼离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样为了所爱之人永除神籍,希望他们的结局不会同惊风与阿荼一般。
晨间寒气重,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殊羽这会子有些撑不住,断断续续咳嗽了好一阵,这么放任下去怕是不行,天宫不能去,大荒汤谷被神族控着不能回,荼离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个好地方。
休息透彻的玄鸟飞起来特别带劲,天黑时他们刚好到达莱芜山,再往东千里就是大荒汤谷,荼离默默注目几眼,就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羊肠小道。
火吻后的莱芜山满目疮痍,原本生机勃勃的山林徒余一片死寂。荼离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骑着白虎坐骑,那时候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不吝,当然,现在也不知天高地厚。
也许是因为这儿离大荒汤谷近,也许是因为当初无意中邂逅了老狐狸,为千年后的缘分埋了伏笔,荼离最终选择在这里结了一颗果子。兔妖和老狐狸于他而言都是至亲般的存在,只可惜,只有善始没有善终。
“在想什么?”殊羽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想来是有些触景伤情。
“嘘,”荼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在倾听风声。”
殊羽见状忙闭上嘴,呆呆等了半响,荼离却没再说什么,他有些按捺不住,冲听风者递了个眼色,荼离点点头,道:“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殊羽小声问。
荼离冲他勾勾手指,殊羽顺势将耳朵附过去,紧接着听荼离悄声道:“听到你心跳得好快。”
“……”
久未被调戏,殊羽神君有些不习惯,待反应过来后直起身用力一推,将荼离重重按到树上,荼离后背吃痛,刚想叫唤几句,嘴巴就被堵住了,像是惩罚似的,舌头还被咬了好几口。
“放……放开……”荼离想推开他又顾着他的伤不忍心下重手,只能极力撇开头,含含糊糊道,“有……有人……”
上过一次当的殊羽神君哪会上第二次,他拽着荼离的手按到头顶,嘴上的动作又凶又重。
这就怪不得我了,到时候你可别钻地缝里,荼离一边腹诽着一边愈发配合起他,张着嘴喘着气,暧昧夜色下发出啧啧亲吻声。
然而几丈开外——
“哥,你捂我眼睛干什么!你还捂我嘴巴……唔……唔……”
伴月:“……”
向弥:“……”
阿晋:“……”
被抓了现行的殊羽神君:“!!!”
“我都说了有人,你不信啊。”荼离耸耸肩,指腹一抹擦干净嘴角的口水,莫名有些意犹未尽。
“见……见过神君……见……见过阿殿……”伴月磕磕绊绊地成了个结巴。
荼离清了清嗓子:“你先把将影放开,都翻白眼了。”
“唔……唔!”将影表示委屈,自己的亲哥好像要谋杀亲弟。
“你们怎么来了?”殊羽倔强地维持着神君的威严,幸好伸手不见五指瞧不见他耳尖血红神色旖旎。
啪!向弥点了个火折子,阿晋递了个火把。
殊羽:“……”
伴月正色回道:“殊离之境火山喷发,各族一哄而散,我想着二位应该不会回神族也不会去大荒汤谷,就想着该去什么地方等你们,碰碰运气。”
“果子一定会回来。”向弥接过话茬,一瞬不瞬地盯着荼离,“果子一定会回莱芜山,所以我们就来了这里。”
阿晋走到荼离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你真的是果子吗?”可是长得不一样,比果子高比果子好看,一看就不好惹。
物是人非这个词不精确,物是人也是;时过境迁这个词也不对,时间未过去多久,境况倒的确千差万别。
荼离为人向来不羁脸皮厚,千年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唯独面对这两只小妖时有些无措,因为他们认识的从来不是荼离,而是白果子。
“果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向弥提溜着五颜六色的裙摆,眼泪鼻涕一大把飞扑过来抱住了他,阿晋不甘落后,三人顿时哭成一团,哦不对,应该是荼离阿殿木棍似的杵在树下,被一只雀妖一只鼠妖牢牢缠住了。
他不禁感慨万千,正要伸手回抱住他们,谁知两只小妖被醋了的殊羽神君一左一右分开,日别重逢的戏码就此打住。
“果子……”向弥吸了吸鼻子,结果被阿晋怼了一肘子,于是他改口不自在叫道,“荼离阿殿。”
“你还是叫我果子吧。”荼离温和笑笑,“我不过是换回了很久以前的皮囊,咱们还是跟以前一样。”
能一样吗?以前都是小妖怪,果子还是只一无是处的半妖,好嘛,现在摇身一变成溯风族阿殿,成了传闻里头的大人物,这还怎么跟从前一样。
荼离知道他们一时转不过弯来,也便不强求,只笑道:“如今莱芜山被魔族占领,你们胆子可真大,也不怕被他们发现。”
“怕什么,有我在呢!”喘过气来的将影拍拍胸脯,“我还巴不得碰见那些魔族,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殊羽皱了皱眉,问伴月:“殊离之境时你说魔族逃出来了,逃出来多少,情况如何?”
“不计其数,”伴月沉下眉目,“情况不容乐观,唯一值得庆幸的,魔王还被镇压着。”
那也只是暂时,如果任由事态发展,魔王出世也是迟早的事。
“溯风族人呢?”殊羽与荼离异口同声问道,荼离掩嘴笑了笑,“祝余呢?”
“回阿殿,祝余长老与溯风族人已被送回大荒汤谷,神树需要他们□□。”伴月道,“元曦殿下亲自镇守扶桑神树,也会保护好族人,阿殿放宽心。”
“嗯,”荼离点了点头,“知道是什么人闯大荒汤谷把他们放出来的吗?可是沉桑?”
“正是,我问了祝余长老,正是鬼王。”
荼离冷哼了一声:“一千年前的旧账还没算呢,左旌的命他也还没赔。”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以为所有人都忘了。伴月微微拧眉,眼眶不自觉红了。
“是打鬼王吗?”将影兴奋起来,挥着短/枪蓄势待发,“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不急,”荼离看了看殊羽,“莱芜山上有不少灵芝丹药,先给殊羽疗伤要紧,再者,莱芜山也该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忽然刮起一阵阴风,荼离啧了一声,认真道:“现在我不是从前受人敬仰的溯风族阿殿,殊羽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族殿下,我与他站在了三界的对立,如果你们跟着我,势必会收到牵连。”
他抬眸:“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们不走!”四人齐齐回答。
半响,荼离叹了口气,转头冲殊羽说道:“怎么办,看来为了这几个傻子也得好好活下去了。”
殊羽不置可否,四下看了看:“魔族发现我们了?”
“是啊,”荼离活动了下手腕,“许久没打架,可惜没称手的武器,只能随便揽几簇月光了。”
荼离猛然想到了什么,他倏忽回神,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把金色的神弓。
那是他的,金乌长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