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桉何许人也,眼比鹰尖。
中秋夜之后,他心里埋了个怀疑,遣人去查,几乎要把郁桃生平情史都挖出来。
没什么特殊的,一段学校初恋、一段几个月的圈内恋,她和那姓江的,明面上什么也没有。
私下心思如何便不得而知了,原是不在乎,此刻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心一梗,五脏六腑里有几只蚂蚁沿着血管爬,难受。
“有没有什么想招的?”
阴恻恻的语气,不想吓到她,克制不住。
“招什么呀?”
她顺势倒在他腿上,翻身仰面向上,凸出两只黑褐眼珠子,猫眼似的滴溜滚圆。
人也像猫,自觉露出肚皮。
周时桉单手覆上她小腹,屈指挠了两下。
郁桃装傻地笑,眼尾直往太阳穴扯,心提到嗓子眼。
翻肚皮一招,低劣,却有用,不知他有意或无意,揪错了重点:“招你有过几个男人?”
别人呢,是只谈将来、不谈过去,到了他们这儿,却是不谈将来、只谈过去。
周时桉谈不了将来,郁桃不愿谈过去,念着“及时行乐”四字,她愿意谈谈当下。
“周总怎么这么俗,那一两个人也值得你盘问?”
嘴角一翘:“总归现在我是枕在你的腿上。”
她是打太极的好手。
周时桉点点她左胸口:“你知道我在盘问什么。”
郁桃条件反射般攥住他食指,“我知道,你在盘问我的心嘛……”
她还要说更多,只听见一道刺耳的铃声铿然乍响,仿佛丧钟一样。
周时桉的手机正面朝上置于茶几上,郁桃躺着斜乜过去,只看得到“宋”一字。
他平常说电话,一向不避着她,此番未马上做出反应,倒反常。
郁桃用那双长着黑密睫毛的眼盯着他,方才被拷问,此刻用眼神拷问回去,似乎在催促:“接啊。”
周时桉看着屏幕上的三字,听见自己的太阳穴在怦怦跳,三分心虚,动作分外轻柔起来,托起膝上一截藕臂,乘势拿起手机往阳台去。
入冬,阳台门扣得紧紧的,他走了两步,用力拉开门闩,冷风一拥而入。
那边钻进来的风没吹几步,未拂到郁桃身上便消散了,她支着身子凝视他,身材高挑,继承了七分其母“石破天惊”的美貌,堪道一声高贵俊秀,剩下三分硬朗,可能来自于父系。
这样的男人,是很值得享受当下的。
两人之间,大多数时候都在谈性,少有谈爱的温情时刻,可惜的是这时刻也并不长久。
不过两分钟,周时桉挂了电话,回身进屋,把门又扣紧,稀稀落落的脚步声停在沙发边。
郁桃语气淡淡:“有事吗?”
周时桉低头吻她额角,“有急事。”
一边说着,迈开脚步匆忙出去了。
足音中断于门锁声落下,郁桃拿起他只挖了中间一口的蛋糕,从边缘挖下一勺递到嘴边,从两排细齿之间伸出舌尖,把奶油卷进去。
甜的,压下无名的心悸。
宋思容没事不会找他,在这个点致电,至少不会是恶作剧。周时桉自问没鬼,接的时候,到底还是避开了郁桃。
宋父突然中风晕倒送往急诊,宋思容在电话那头请他过去镇场面,她是独女,多少双堂兄叔伯的眼睛正盯着。
她是足够自强,被指定的接班人,在雄性旁亲眼里仍旧落个“孤女寡母”身份。
周时桉熟悉医院的白色楼房,前阵子还时常进出,走廊灯泡亮得刺目,楼层一尘不染,散发着医院独有的气味。
宋母坐在病房外,见了他,摇摇晃站起来,嗓子里溢出一声:“时桉。”侧对着宋家叔伯的脊背挺直了两分。
周时桉应了声“伯母”,将人扶回沙发上,贵宾室楼层走廊里的长凳也是垫着软垫的。
宋思容立在红色状态灯下,神色恹恹,招他过去,作势要靠过来。
周时桉鬼使神差地歪了歪肩膀,避开了。
她目光敏锐地上下打量,嘴角噙一丝轻蔑的笑,压低了语气说:“你这是……才从温柔乡出来?”
他十分诚实:“是。”
不欲多说,岔开话题问:“伯父怎么样了?”
“还不到那地步。”
周时桉低头,机械表针走过数字10。
宋思容隔着玻璃窗,一直沉默地望着里面,精神紧绷着太久,稍一放松,便觉腿脚酸麻。
走廊尽头外夜色无尽隆重,她站不住,周时桉搬来两张椅子,尽未婚夫义务,陪同宋家母女至指示灯变绿。
他急急起身,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膀处,生意伙伴般地安抚:“没事。”
医生摘下口罩,叮嘱了陪护事宜,病人被转移出监护室,呼吸机和多参数监护仪显示着人暂时死不了。
遣走宋家叔伯,周时桉陪宋母和宋思容再待了一小时。
宋思容十分疲倦,眼眶下垂着袋状黑圈,先对宋母说:“妈,让时桉先送你回去吧,明早再来换我。”
宋母出门时匆忙,大衣里的睡裙已皱得不成样子,揉按着太阳穴,拉过周时桉的手:“麻烦你了,时桉。”
周时桉托着她手臂,借出力气,“伯母见外了,分内之事。”
他此话是出于周宋两家合作的立场,却让宋母误会了,将宋思容的手也扯过来,上下合着,说:“这事儿过去了,你俩的事也该提上议程。”
宋思容摆摆手,向着周时桉说:“有劳。”
周时桉驱车从宋家出来时,时针已过数字1。
一点的平京,除了有序排列的街灯以外,只有不同颜色的铁皮盒子在移动,不见半个行人。
宽阔的马路像黑色胶带,将凌乱无序的钢筋建筑划分开来。
他将车窗降下半掌宽,冰刀一样的空气砭人肌肤,这样才能清醒些。
车开得慢,原先不值得思虑的事情,此刻避无可避地涌到眼前,譬如,位置、名分。
当然,周时桉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过去他妈没有,他也没有,活得不比谁差。
据说当年他妈硬攀周家,外公强烈反对,显然,郁桃和他外公是一条道上的脑回路。
相处几次,就能看出她的拗和烈,是平静表面下埋的火种,焚不到自己,专焚外人的。
如果真有那一天,一声不吭走人,周时桉笃定她能干出这样事来。
不行——他也十足确定自己的态度。
回到二十八楼,卧室门虚掩着一条缝,漏出昏昏一束光,周时桉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里外非常寂静,却并不是睡意弥漫的宁静,而是无人入睡的死寂。
她没睡——他没有依据,仍如此笃定。
充足的暖气使屋内闷热无比,一张薄被只用得上一角,盖着郁桃上半身,两条白花花的腿露在外面。
周时桉退出去,在客卫洗漱了才进来,连着被将她拥进怀里,得到的分量比单单一人多些。
郁桃因闭着眼,周围一片空虚,有的只是耳边的呼吸声,从肩滑至腰的男人的大掌。
他的动作里没有情欲的震颤,只是带着微妙的亲近。
一阵长久的沉默,两个人侧身相倚,思想扭结在同样的气氛之中。
周时桉打破沉默,用低沉浑厚的嗓音说:“郁桃,我心里有你。”
颇郑重的一句。
郁桃翻过身,下巴抵在他胸口上,从细长的眉毛下抬眼打量他的神情,那面上空空如也,分析不出什么来。
她轻轻一笑,打破这种情念上窒息般的氛围:“男人匆忙去来,万般柔情地抱着女人说心里有她,多半是才会过情人。”
“情人”两字说出来,利齿擦过舌头,差点咬着,传来一丝刺痛。
撇撇嘴,眼珠一转,瞠视在空中,情人可不就在这。
郁桃见他嘴唇反复动过几下,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完全不想听,无论他要说什么。
她才打定心思、放下戒备,认同及时行乐的态度。
“扫兴的话,就不要讲了,我好困,消化不了。”
周围的空气突然凝固,从四面把他身体勒紧,周时桉窥视着这双极其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那目光像是要把他疲倦下的命脉都勾去似的。
他不打含沙射影的哑谜,直说:“你想要什么,可以提前跟我讲。”
提前讲,好有商量的余地,平衡是可以被谈判出来的。
她懒懒地打一个呵欠:“你要做什么坏事,以至于要提前发赎罪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