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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柒
  每一个生硬、刻板的官样词语我都认识,但大脑硬是花了许久、许久才意识到它说的究竟是什么。
  有一瞬,我的脑中没有了旖旎萦绕的绮思,没有了记恨不服输的忿忿,像一片退潮后的海滩被还原成最初从未被涉足的模样,只剩下偌大潮声空寂的白沙,迷茫、陌生;一片昏暗的和室中,电脑屏幕闪烁着有些刺眼的光线。
  是的,这里居然能听见遥远、潮湿的涌潮,缠绵蚀骨的水声,我听着那些撞开、四溅的水花,像氷室神社的钟响,幽长轻柔却猝不及防地一下、“叮”的一声敲响在耳畔。
  “我应该说过,随意偷看别人的隐私,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我应是震惊太过、怔愣了太长的时间、直到耳际钤戏谑的嗓音出声、幽暗的和室内“啪”地一下亮灯、耀花了我的眼睛。
  等视野从一片白茫茫的雪花中清晰起来、我才发现钤已经回来,慵懒地披裹着一件黑色的桐花羽织外衣,在我身侧单手以白毛巾随意擦拭着尚滴着水的湿发,他另一手持着一只古董乌木长式烟杆,光脚踩在榻榻米上。
  我依旧有些呆愣地抬望他,那支很眼熟的烟管在他手间,塞满烟丝的火皿正明灭着暗红火光,弥漫开满室幽艳浮动的燃烟气息;混入钤身上温热蒸腾着水汽的熏香,皎洁的佛性和妙华的妖冶动荡交织于一处,像如来世尊在沙罗树园中的入灭、涅槃,佛陀去后成双伴生,一枯一荣的沙罗树。
  过了许久、我迟钝的大脑才辨认了过来,这根古董烟管,是能剧院黑白海报中,千穗理的红唇盈盈咬过的那一杆吧?
  钤现在身披的这件黑底桐花的男式羽织外衣、也就是她裸身盖着的同一件吧?
  ——那个云雨之后,为她拍下了那张带着餍足的慵懒的黑白海报照片的人,是钤吧?
  我下意识地垂眸,目光探望向那支就散落在原木色几案之上,钤那支黑色的欧米茄手表;它被很随意地丢弃在一角、翻露着柔软的皮质表带上一行小小的刻字:“来自小林优衣。”
  是来自女人的礼物。
  果然、又是无处不在的,他身边的女人。
  我许久咬着唇未说话,于是钤悠闲地咬着烟嘴,挑眉看我。
  “说起来、既然现在你已经看见了,那回到了名古屋,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他深吮了一口才松开烟嘴、吐出一个柔和的烟圈,悠悠道,“那是个我母亲留下来的遗产,是个在广岛、宫岛上的房产契,具体在什么位置,我也不知道、也不关心。有一天你要是不能忍受再和我住在一起、却还并不想离开日本的话,就去那住吧。”
  “到那时,我不会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也不会去找你。”
  轻柔的灯光照着雾烟氤氲,他那件洇着温泉水汽的深色羽织微湿、友禅染的桐花带露开得秾艳;松敞着领口裸露出一片平滑的胸肌,那颗小痣盈盈点在肩上,也仿佛从散坠的半长发尾滴落下来、停驻在胛间的一颗清露,若生之沙罗花树如雪如荼地盛放后、凋零的一瓣花叶。
  让我在这一瞬,无端地想起了修子的话:腰间宽宽的丝腰带,应该是很好扯掉的吧。之下松垮的浴衣,也应该是很容易从领口处扒下来的吧。
  眼前这个像日式的神怪志异中,于夜间古刹香烟袅袅的佛堂前、纠缠上闭目合什诵经的比丘尼的,白狐般艳丽无双的男人啊,最虔诚的天女和佛徒都为他跌落下神座、沾染上贪嗔痴的爱欲和执。
  可此刻,他浅浅的眸色中倒影着前庭安静摇曳的白灯笼、倒影着夜风和轻垂的玻璃风铃、倒影着我。
  唯有我。
  我站起来,伸手扯落自己的浴衣腰带、在他怔住的目光中,阖目去拥抱他;艳丽的浴衣委地,如树下带翅的沙罗佛果婆娑坠落。之下便是一丝不挂的胴体、隔衣贴近了他尚散发着热度和水汽、在这一瞬微微僵住的躯体。
  曾设想过无数次,我是如何勾引他、让他神魂颠倒、彻底摘下他那张正人君子的面具,在脚底踩碎;可此刻怀着全然不同的心境,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抑制不住地颤抖、我甚至不敢看他的表情。
  可是……他还是会爱我的吧。
  和爱过他寻芳猎艳的一夜风流后,便各自浮云去、潇洒抛诸脑后的情人不同;和那些信函里他绮艳地赞美过、调情过,可面目和名字都是一团模糊不堪的女人不同地,爱我吧。
  我是他的女儿、是他世间最后血脉相连的羁绊、最深骨肉至亲的纽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