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后睡下,福灵难以入眠,一遍一遍想着他在夜宴时说起的往事。
他的家人如何被逼惨死,他如何只身寻仇,如何绝望赴死,后被救回天梯山,在天梯山养伤时万念俱灰,后经徐夫人开解,决意上京到皇上面前为父亲正名。
皇上收到他的书信后,钦封萧县令为忠烈公,他虽为父亲讨回了名声,可皇上却命他改为母姓,进军中效力。
如此背祖离宗的大不孝之举,他为何要接受?
难道是因为改了姓氏,他才不肯面对逝去的亲人?
夜已很深,听到外面帐门吱呀开合。
福灵一跃而起,跳下床冲出纱隔,迎过去仰脸看着他。
他呆愣僵立着,她没有回府去吗?
“我一直在等你。”她看着他青白疲惫的脸,两眼一眨不眨。
“在等我吗?”他声音艰涩说道。
“在等你。”她的双眸中浮起水光,“我一直在想金城的事。”
他的手抖了一下,忙背在身后,不敢去想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杀人的时候,我恨不能陪在你身边。”她两手环上他腰,轻声说道。
因金城之事,他被人叫做凶残的屠夫,杀人的魔王,听闻过此事的人们,无不厌恶他惧怕他,而她,却说要陪在他身边。
他的心剧烈得震颤,仿佛有一只大手揉捏着,疼痛到抽搐。
“我要陪着你,在你决心赴死的时候,骑快马带走你,不让你受那么重的伤,不让你万念俱灰在天梯山养伤,不让你只身远赴京城,不让你投靠无门……”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抱着他,用尽所有的力气,紧紧抱着他。
心里的揉捏变成捶打,猛烈的抽搐伴随着尖锐的刺痛,令他几欲窒息。
他的身子滑落下去,长跪在她面前,两手紧搂在她腰间,脸贴进她怀中,声音嘶哑说道:“你一直都在,只有你……”
福灵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感觉到贴着她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忙问道:“是不是头疼?”
他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福灵抚摩着他的肩背,柔声问道:“那是冷吗?还是太累?咱们上床歇着去。”
他默然着,强迫自己沉稳了心绪,抬头看着她。
他幽深的目光中,分明隐藏着痛楚。
福灵心中一缩,低头亲上他的眼。
“明庚……”她轻声唤着他,“明庚,我们会再有一个家的,兴旺强盛,儿女满堂……”
他低低嗯了一声,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想去一趟城隍庙。”
“我陪着你。”她亲亲他唇。
“这会儿就去。”他望着她。
“走吧。”她轻声说道。
出了大帐,二人共乘一骑,策马飞快到了城隍庙。
叩开庙门径直往大殿而来,福灵在殿门外停住脚步,他没有说话,牵着她的手却不肯放开,而是握得更紧。
进了大殿,忠烈公的神像迎面而来,闯入眼中。
他定定看着神像,直直跪了下去,膝行上前,一把推开横在面前的供桌,两手紧紧抓住了神像的脚。
“父亲……”他一声嘶喊,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是儿子的错。”他的头一下一下磕在神像的脚尖上,“当年我从密道出城后,混入一支西域商队进了凉州,查探到狄军在凉州的布防后,又到古浪峡察看一番,从古浪峡返回金城的途中,在一处树林里遇到狄人的小股部队,我与胡兴奋力厮杀,胡兴死了,我侥幸活命,回到金城,却已是家破人亡。是我错了,父亲……”
他的声音哽住,张口咬住了神像的袍角。
他在哭,无声得痛哭,直哭得滚倒在神像脚下,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一手紧抠着地上的青砖缝隙,一手紧捏成拳头堵在嘴上,固执得不肯让自己发出声音。
福灵长跪在侧,泪流满面看着他。
他哭到力竭,瘫软了手脚直挺挺躺在地上,仰望着父亲的神像低声说道:“十六岁那年腊月,父亲收到太子的密信,太子言说皇上病入膏肓,命父亲派人前往凉州察看狄军布防,准备发起反攻,金城被围三年,插翅难飞,如何派人出去?父亲一筹莫展。
我看父亲愁眉紧锁,偷偷潜进书房看了书信后,心中不由暗喜。
我打小顽劣,四处贪玩闲逛,有一回因为追逐一只野狐,意外发现一家大户墙角下有一条密道,那条密道穿过城墙底下,直通往城外一处密林。
我因不喜读书,屡屡让父亲失望,这次,我觉得机会来了,我要让父亲知道,我酷爱的武学大有用处。
于是,我留下一封书信,与胡兴一起沿着密道出城。
我们跟着一支西域商队进了凉州,胡兴看到狄人兵强马壮,心生惧怕,催促我赶快回去,我却贪功冒进,坚持去往古浪峡,害得胡兴惨死在狄人刀下。
我没有与父亲商量,擅自离开金城,我没有与你们告别,我不记得跟你和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已几日没有与芸雪促膝长谈,我离开前,没有抱一抱佺儿。
如果我在,我会拼死保护你们,不让你们受人欺辱,如果我们被逼上死路,我会陪着你们,与你们同生共死。
你们怎么能丢下我,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
我为你们报了仇,可是你们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一生公正无私,母亲笃信佛法,芸雪与佺儿善良,连一只蚂蚁都不肯伤害。
我杀了那么多人,其中有些人罪不至死,我两手沾满人血,你们一定十分厌恶我。
我不敢见到你们,我甚至害怕梦见你们。
偶尔梦中遇见,你们满脸是血,眼中流着血泪,冲着我凄厉得哀嚎,狰狞得可怖。
你们一定在怨恨我,怨恨我独自偷生,杀人如麻。
直到她来到我身边,你们在我梦中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恬淡鲜活生气勃勃。
也许……”
他的声音顿住,转头看着她,在心里默然说道,
也许,你们跟我一样喜欢她,于是原谅了我。
“福灵。”他唤着她,目光中满含着依赖,轻声说道,“我动不了。”
福灵忙蹲下身,为他活动着四肢。
他缓慢坐起,坐一会儿方尝试站立,靠着供桌站直了,目光沉沉看着她,抬手为她抹去满脸的泪水,拉着她欲要跪下。
福灵忙说声等等,拿出帕子擦拭着他的脸,理一理满是褶皱的衣衫,重新梳理好凌乱的头发,嗔看着他轻声埋怨:“不收拾好了,公爹还以为我虐待你。”
“这会儿好了吗?”他抿唇看着她。
“勉强能看。”她拉一下他手,与她并肩跪了下去。
他抬头望着神像,大声说道:“父亲,这是您的儿媳,福灵郡主,儿子带着她看您来了。”
“福灵拜见父亲大人。”福灵趴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站起身望向忠烈公,他的笑容温润和煦,令人如沐春风,忘了离去。
烛火无风摇曳,他低声道:“上回不告而别,想来是母亲等得急了。”
娘娘殿内灯光柔和,也许是因为他的到来,少了神殿的冷肃,增添几分家中特有的温馨。
他带着她磕头拜见过萧夫人,起身走到神像面前,抬手抚上佺儿的脸,轻声说道:“父亲母亲与芸雪不愿苟活,可是佺儿你才两岁,你定是愿意活下来的……”
说着话声音已是哽咽,“你若还在,应该与骆驼一样的年纪,差不多的性情,也是又大又圆的一双眼睛,哥哥将他当作是你,惯得有些无法无天。”
他又揉一揉芸雪的头发,“是哥哥无能,没有保护好你,你若心怀愤恨,尽管恨我。”
他看着妹妹的眼睛,“只是廖恒一直放不下你,你泉下有知,就到他的梦中多开解他。”
芸雪面前的烛火忽得一跳,仿佛是神像眨了一下眼睛。
“芸雪答应了。”福灵抬手抚上他肩,轻声说道,“娘娘殿中也该塑一座忠烈公的塑像,一家人在一起才好。”
他点了点头,仰脸看着母亲,低声说道:“我母亲是金城人,外祖父是一位乡绅,只有母亲一位独女,外祖父临终前遗言,父母的长子必须姓孙,父亲答应了,我出生后,母亲却死活不依,她不想让父亲堂堂一县父母官,被人说成赘婿而失了尊严,二人为此闹了好一阵别扭,最终父亲担忧母亲坐不好月子,依了母亲。十三年前我改姓孙,从来没担心过父母亲会怪我。”
福灵看向三尊神像,他们的神态恬静安然,眉目含笑。
二人跪坐下去安静作陪,直到窗外透进一丝亮色,殿外廊下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应是道童早起在洒扫。
起身出了殿门,谁也没有说话,竟不约而同往寝殿而来。
寝殿内依旧打扫得一尘不染,绢制红兰花窜成的花束悬挂在窗下,在晨光中更加耀眼夺目,炕几上插着迎春花的瓷瓶不见了,换摆了一盆花,嫩绿的枝干间,点缀着红色的花骨朵,娇柔灵动含苞待放。
福灵手指隔空轻抚上去,欣喜问道:“难道这就是……”
“是待开的红兰花。”他回应着,仰面躺到炕上,凝目看了过来。
却不看花,只是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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