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淌在此处的速度似乎都变慢了,久久留住行人含笑的面容。
荀宴被哑仆推出古宅时, 恍然入眼的就是这番灿烂景象, 让他怔愣一瞬,原来又到这座小镇的桃花节了。
镇中四处栽满大大小小的桃花树, 落蕊纷纷, 几乎覆盖了整条街道,令整座小镇都浸入妍丽的红。
哑仆的动作也停下,对他比划手势,大致意思是要不要折些桃花回去。
但家中的小姑娘并不大喜欢花,相较起来,做成桃花饼应该更容易讨她欢心。
荀宴微笑起来, “可以折一把,再去买把油纸伞,不用绘纹,纯色就好。”
哑仆领命前去, 将轮椅停留在这座宅邸的石阶之上。
门前行人来往,一些认识荀宴之人见到他,都会笑着打招呼, 他亦一一颔首回应。
连荀宴自己也想不到, 不知不觉间, 他竟在这座小镇待了近四年。
起初,是为了让他好好休养祛毒,本是打算隔一段时日就换个地方,等京中那边风声渐少了再说。
但也许是天意,将要离开时总有各种意外阻拦他们,且无论那边如何搜查,总是会避过这块地方。
这座小镇实在适宜居住,静楠看起来也十分喜欢,慢慢的,荀宴就做出了在此长居的决定。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没错,除却那消退得极慢的毒,其他一切都在好转。
他一直在关注京中荀家的状况,这几年也相安无事,皇帝并没有拿他们泄愤,回京之事也就无需着急。
虽然因身体之由,荀宴目前难以正常行走,但他多年来生存的本就不是凭借蛮力,才智才是根本。
如今他已经同镇上的一户乡绅定下约定,偶尔为他们办事,从中收取报酬。
同时,若外界有任何他关注的消息,古家也要及时向他告知。
古家老爷是曾经落榜的举人,回乡后开始经营生意,但也不忘培养自家子弟,希望他们能够考取功名。
其中荀宴的一些教诲和经验,被他奉为圭臬。
古老爷看出荀宴的不平凡,待他十分客气有礼,处处照拂,二人颇有交情。
默默欣赏景色间,荀宴身后的大门忽然打开,小丫鬟手持一把粉色油纸伞匆匆走了出来,不料一眼就望见了在门口静坐的荀宴。
这位由于腿脚不便只能坐于轮椅的青年,有着一张英俊的面容和渊博的学识,即便这样坐着,挺拔的姿态也比她在小镇中看过的任何男子要有气势。
小丫鬟懵懂地想:她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姑娘会对这个残疾的公子格外青睐了。
“荀公子。”她怯怯出声,“姑娘说,外面日头大,让您用伞遮一遮。”
视线掠过伞,荀宴还未出口,哑仆已经携桃花和一把明黄油纸伞归来,高兴地递给了他。
“不必。”荀宴微微俯首嗅过桃花,唇畔含笑,分明是极其温柔的模样,瞥来的一点目光却让小丫鬟觉得冷漠惊人,“谢过古姑娘好意,我无需此物。”
无需此物……那让仆从去买的是什么?这句话小丫鬟不敢问出口,只能怔怔看着他们远去。
从古宅到他们租下的房屋,路程不超过一刻钟,一路都是平坦的石板路。
因风势变大,荀宴衣衫间落满桃花,给他添上几分柔色。
“你去做饭。”荀宴接过轮椅的掌控,吩咐哑仆,“今日就多做一道桃花饼,多费些时辰也无事。”
哑仆点头而去。
这座房子占地不大,从正门入内,只有六间屋子,荀宴、静楠、哑仆各居一屋,剩下的便是正厅、书房和厨房。
荀宴在这很少待客,正厅更多是作为饭厅使用。
唯一特殊些的,只有一块小小的花圃,里面种满了各类可以食用的花卉,花圃临近二人居舍,旁侧便是一颗巨大的古树。
古树上,那根经受风吹雨打、已然褪色的红绳依然在,只是铃铛早已不再响了。
微风轻拂时,它就好似自然从树干伸展出的花朵,纤长轻细,给这郁郁葱葱的大树涂抹艳色。
荀宴慢慢转着轮椅抵达花圃时,抬眼就看到了大树秋千上静坐的小少女。
她已经睡着了,泛黄的书本被盖在面上遮挡阳光,薄薄的纱裙在风中轻扬,似蝴蝶展翼,透出些许旖丽的光芒。
眼前的画面,有种安抚人心的美。
荀宴静看了片刻,才出声道:“圆圆。”
睡梦中的小少女耳梢微动,轻轻抖了抖,仍旧不愿醒来。
“再不起,就要多背一本书。”
对静楠来说,最严厉的惩罚有两种,一是禁用美食,二是读书。
本就是浅眠的她立刻醒来,眨眨眼瞬间神思清明,看向了荀宴,跃下秋千奔来,“哥哥。”
圆圆好像又抽条了点,该重新做衣裳了。在被小姑娘扑进怀里的时候,荀宴如是想。
他冷静地把人拉出怀抱,制止了她的撒娇,“今日的功课背了吗?”
身处清风镇,荀宴没想过给静楠再请先生,但学习是不能少的,便自己做起了她的先生。
静楠起初觉得哥哥会放水,竟大着胆子偷懒了几次,随后被重重罚过,就再也不敢了。
所以此刻,她很乖地点头,“都背好了。”
只要用心,静楠学习起来不比任何人差。
“嗯。”荀宴接过书,低眸翻阅,“我抽查几篇。”
作为先生的他,很有几分冷酷,沉下的眉眼有种令人畏惧之感。
经历过那场由皇帝亲手设计的厮杀的荀宴,性情无疑有了些许变化。
外表上,他不再那般锋芒毕露,已能够很熟练地用圆滑老练的表象伪装自己,微笑时亦能被称作谦谦君子。
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比从前要冷漠得多。
曾经被皇帝和大公主称赞的“赤子之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
这层阴翳,只有在见到静楠时才会退散。
如清泉叮咚的悦耳声在耳畔响起,荀宴不言不语地看着书本,修长的手指一点,翻过一页。
静楠背得十分流畅,途中没有丝毫停顿。如果不是荀宴听得仔细,根本不会察觉她其实忘了某些段落,直接自己随便塞了几个词语进去,听起来竟也毫无异样。
即便察觉出错误,听罢一篇文章的荀宴还是颔首,“背得不错。”
他从轮椅后取出那把油纸伞,“这是奖励。”
静楠眼眸瞬间亮起,脆生生道:“谢谢哥哥!”
她喜欢纯色的伞,是因为喜欢自己在上面绘出花纹。
荀宴一直都记得,圆圆不喜欢读书,但很是喜欢画画。
阳光倾斜,被树荫割裂成几份,其中一份笼在雀跃的小姑娘上方,而她已经打开了伞,明黄的油纸面宛若盛开的花瓣,她则在花瓣下轻盈地来回走动。
无论何人看到静楠,都不会否认她的美丽。
五官精致而小巧,身形纤瘦,小小少女的气息,宛若春日雨后冒出头的某种花草,清香浅浅,却极为动人。
雪白肌肤在阳光下极为耀目,仿佛整个人都在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她还没有可以用来吸引成年男子的妩媚,但她最动人的,便是通透而纯澈的眼眸。
在那其中,荀宴可以看到世间所有的美好。
静楠原地给油纸伞作画,画了半个时辰左右,裙摆和脸上都染上了点点颜料,像个小花猫。
伞面上,朵朵艳丽的桃花跃然于上,连伞柄亦被绘制出了精致的花纹。
她高兴地举起它,双眼闪闪发亮,“哥哥,好看吗?”
“嗯。”荀宴认真地给予肯定,“很漂亮。”
静楠道:“如果靠画画,我也可以赚银子养我们了。”
荀宴莞尔,再次颔首应了一声。
但,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尚有半个时辰左右才用午饭,收好伞,静楠自觉地跑到轮椅边,做好准备。
她要扶着荀宴开始练习正常行走了。
毒效下沉,造成几年来荀宴双腿都无法站立,只能靠轮椅行事。但那毒并非不能解,靠着慢慢搜集来的药物,荀宴能够感觉到下肢知觉正在渐渐复苏。
最重要的,是四年来没怎么动而变得无力的双腿,需要多加锻炼才能恢复。
静楠扶着他,在香樟树和院墙边来回,说是扶,其实荀宴并没有托付多少力量在她身上。
从三个月前的踉踉跄跄,到如今缓慢却沉稳的步伐,荀宴其中付出的努力让大夫都连番惊叹,道他毅力惊人。
“哥哥。”二人边走边聊着,静楠问,“明晚桃花节,出去玩儿吗?”
桃花节的夜晚大都是年轻男女在河边放花灯,或树上系同心锁,荀宴这几年见多了,兴趣寥寥。
但他知道,小姑娘家难免对这种人多的活动感兴趣,便道:“我就不去了,你带上哑仆去玩儿吧,早些回来。”
清风镇安宁多年,桃花节这种活动一般也会有衙役巡街,无需担心安危。
静楠应声,转头就开始认真思索明晚要去哪几个好吃的小摊。
二人一同走了小半个时辰,浑身出了薄汗,攀升的体温中,荀宴不免感受到了扶着他的手臂,肌肤柔软而细腻,即便隔着衣衫,触感也很清晰。
他倒没有任何绮思,只在想,这布料是否太轻薄了些,如今仍是春日,圆圆可能会受凉。
简单梳洗了番,二人往前厅一同用饭。
哑仆通常也会上桌,但他生性服从惯了,无论如何也不敢真正同主人家一起用饭,只在面前单独摆了几个小盘,默默在角落吃着。
静楠口味未变,依旧喜欢肉,嗜甜。
这点上荀宴很纵容她,随着她的口味让哑仆做饭。
午饭刚吃两口,门口就有人拜访,哑仆快去快回,带回了一张类似请柬的信,是给静楠的。
荀宴并未在意,但在静楠读书上面的字时,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毛秀才家的小儿子,邀请静楠明晚一起玩儿。
他眸中闪过什么,询问的话还未出口,叩门声又至。
哑仆再次回来,手中持的东西同方才极为相似,展开一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