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安一抬头就看见了花容失色的白素,脸上兀自又露出了几分淳朴的笑容,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么一个大老粗,竟会找了这么一个身娇肉贵的城里对象。
白素见许建安笑了,一双秀眉就拧得更紧了,她一直觉得,自己虽然生的好看些,却也和别的女同志没什么区别,也都是吃过苦、受过累的,并不是什么温室里的娇花,但刚才的反应,一下子又把自己给打回原型了。
“你要是害怕,就放着别动,一会儿我带回去。”许建安只笑着开口道:“我是怕他们等急了,想着早点送过去烤上、也可以早点吃上嘴。”这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山林里的夜色格外的深,四周只有火把发出橙红的光,照亮了这方寸间的距离。
白素做足了心理准备,又下死眼看了一眼那狼腿,把它尽可能看成一个猪蹄膀,这才深呼一口气道:“我没有害怕。”她说着,只走上前,鼓起勇气用两手拎起一个多小时前还朝着她扑过来的狼腿。
许建安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只开口道:“你等等。”他说着,已经从溪边站了起来,几步走到白素的面前。
漆黑的眸中像是闪烁着夜空的星子一样,灼热的盯在白素的脸上。
他伸手接过了白素手里的狼腿,随意扔在地上,却把白素的双掌捧在掌心。她的掌心里,还有白天在石头上磨破的伤口,那里虽然清洗过了,但没有上药,看上去还有些红肿。
“差点忘了。”许建安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随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绿色的叶子,白素就愣怔的看着他把那翠绿的叶子放在唇下咬了咬,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绿色的汁液已经滴在了她掌心的伤口上。
白素条件反射的瑟缩了一下,那人却是一惊,抬眸问她道:“疼吗?”
白素急忙摇了摇头,面颊微微发烫,疼已经不疼了,汁液滴在伤口,反倒有一丝丝清凉的感觉,只是有些不习惯就这样被他握着手。
更何况他们离得那么近,他的上身还没有穿衣服。
白素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不规律起来,好在许建安很快就帮她上好了药,还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把她受伤的手细心的包扎了起来。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马上就好了。”许建安却好像完全没有在意到白素的异样,只神色如常的转身,依旧蹲下来处理他的狼肉。
白素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低头看时,才发现许建安从口袋中拿出来的帕子,竟是上回她借他擦脸的那一块,心里无端就觉得有些甜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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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俩洗完了狼肉,往茅屋那边去的时候,考察队的众人已经在那边有说有笑的聊了起来。
那个年代的人,快乐总是那么单纯,放佛能吃上一顿饱饭,睡上一个好觉,就是人生的全部。
看见许建安背着狼肉回来,沈宏远和祝勇军都迎了上去,把处理好的狼腿接了过去,只开口道:“来了来了,有好吃的了。”唯独向建华没有动,仍旧坐在地上,视线若有所思的落在白素身上。
他方才分明看见,他们两人回来的时候,一开始是手牵手的……
白素似乎是感觉到了向建华的目光,脸上却一改往日的羞涩,尽可能的让自己看上去淡定一些。从她这辈子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来柳溪的车上时,她已经决定了和那个家划清界限。
白素在张洁身边挑了个位置坐下,几个男人负责烤肉,陈力不知从那里变出了一瓶二锅头来,众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来。
传到她们两个女同志这边,两人就笑着推开了。
陈力只有感而发道:“明天下了山,就要回省城去了,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来这永安县。这小小一个县城,就风光秀丽、景色宜人,让人流连忘返,可见咱们祖国的大好河山,真是美不胜收啊!”
众人听了这话,也都沉默了几分,火光跳跃,将大家的脸颊照的一片火红,欢聚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过了今晚,他们就要分开了。
这一晚他们也不知道吃到了几点、聊到了几点,男人们竟然围在火堆旁边就睡着了,清晨熹微的光从茅屋外照进来的时候,白素看见男人高大伟岸的身影守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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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吃了一点干粮,考察队就出发往青云峰去了,这是这一程的最后一站。
许建安经过昨天他和白素掉下去的那个陷阱时,把昨晚吃剩下了的狼肉和整张野狼皮都扔了进去。他们无意间破坏了猎户的陷进,这就算是给猎户的回报了。
当天上午十点多,一行人就达到了青云峰附近,考察队在实地考察过后,由许建安带领着原路返回,在大约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回到了当日他们进山时候的大队。
趁着天还没黑,众人骑了脚踏车回到公社招待所,大家匆匆的吃了一些晚饭之后,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十点钟,白素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张洁已经在那里整理行李了。
见白素睡醒了,张洁只转头道:“刚才宋主任来过,说下午会有车送我们去县宾馆,高副县长还要和陈工见一面。”
白素很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虽然知道此行分别在即,但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她匆匆的起床洗漱,去招待所食堂为考察队准备了最后一餐中饭。
下楼的时候却在楼梯上遇到了向建华,白素并没有想着要停下,却被向建华叫住了道:“素素,你难倒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志伟吗?”
向建华这次没有说“你哥”,而是直接说出了康志伟的名字,白素的脑海中就浮了康志伟前世的模样,她自从重生回来之后,就再没有见过那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甚至连他们的长相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白素停下脚步,静静想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这才转过头看着向建华,一字一句道:“好,那就请你告诉我哥,从今以后……我和那个家再也没有关系了。”她说完这句话,肃然的脸上忽然就多了几分笑意,原来想要一刀两断重新开始,其实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只是有时候……就是缺少那说出第一句话的勇气。
“素素你……”向建华有些惊讶的看着白素,从前他眼中柔弱的少女,不知何时竟变得这样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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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送走了考察队,白素和许建安也要回大队了。
还是来时的路,可骑回去的时候,却显得十分漫长了,一路上许建安都骑得很慢,仿佛两人都很珍惜这一段独处的时光,越靠近柳溪,他们要面对的东西就越多。
最后还是许建安道:“咱俩的事情……”
他的话还没说完,白素却抢先道:“如果你觉得咱俩的事情现在不适合公开,那就先不说。”
谢丽君毕竟还在坐月子,况且她来柳溪也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她并不急于和许建安确定关系,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然而骑在前头的许建安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坐在脚踏车上,单脚支地,转瞬间一把抓住了白素的脚踏车龙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跟我回家吧。”他的眼睛明亮又清澈,定定的看着白素,再一次说道:“跟我回家,见见我娘,也好让她高兴高兴。”
白素原本是想拒绝的,可面对这样一双充满诚意的眼睛,她再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只鬼使神差一般的点了点头。
两人说定了一起回家,心里也就没有什么疙瘩,一起高高兴兴的往柳溪去,可谁知道,就在他们马上就要进村口的时候,许建安看见有个人飞快的从河堤上奔过来,看见他之后只大声喊道:“小安,快去救你表姐,她被陈永发给抓走了。”
一向神志不清的梁秀菊竟朝着他们跑来,她跑的太快,绊倒了地上的石头,只重重的摔倒在地,却朝着许建安喊道:“小安,快去……快去救你表姐。”
这一番动静自然也惊动了队里在田间干活的村民们,很多人都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梁秀菊忽然不疯了,只见许建安翻下脚踏车,拉着梁秀菊道:“妈,你说什么……表姐她怎么了?”
梁秀菊哭着道:“陈永发来了,把你表姐拖走了,他们走的山道……”梁秀菊指着通往春唐公社的那一条山道。那条山道因为山路陡峭,向来没有多少人走,路程却比走大路节省了一半。
许建安闻言,只撒丫子一样就往山上跑,他能看见陈永发拽着谢丽君,正摇摇晃晃的往山腰上跑。
谢丽君毕竟还在坐月子,根本就跑不快,就被陈永发一路拖着拽着往前挪。
几个队里的人见状,也都扛着家伙,和许建安一起往山腰那边赶。
白素已经下了车,走过去将仍旧跌倒在一旁的梁秀菊扶起来道:“伯母,你放心,他一定能把表姐救回来的!”
梁秀菊看着许建安的背影,又看着远处被陈永发一路拖拽的谢丽君,哭道:“造孽啊……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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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陡峭,陈永发拉着谢丽君根本就走不快,许建安很快就追了上去。
陈永发见众人围了上来,忽然间也就不跑了,一把掐住了谢丽君的脖子,朝着众人吼道:“你们谁也别过来,谁过来我就跟她一起跳下去,要死一起死!”陈永发边上是一条十来米高的悬崖,悬崖下就是流经柳溪的蓝水河,如今正值雨季,水流很是湍急。
许建安闻言就停下了脚步,只冲着陈永发喊道:“陈永发,你放了我表姐,你有什么要求你说出来!”
那陈永发斗狠耍赖习惯了,哪里肯听别人的劝,掐着谢丽君的脖子把她架在身前,冲着许建安恶狠狠的道:“我告诉你,她生是我们老陈家的人,死是我老陈家的鬼,你这臭老九的地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吗?你就是年纪大了娶不上媳妇了,就想着把她弄回来,好当你的媳妇,你想得美!”
许建安心下大骇,见陈永发拖着谢丽君往悬崖边上去,只急忙喊道:“陈永发,你不要乱来,我跟表姐从来都没有什么私情!”
可处在暴躁边缘的陈永发又哪里能听进去,怒吼道:“你们没什么,那你把她藏到你家做什么?”他越说越激动,手掌几乎要把谢丽君的脖子掐断,谢丽君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住的摇着头,却怎么也挣不开陈永发的辖制。
就在这时,梁秀菊和白素也匆匆赶到,听了这话,白素只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走到众人面前道:“陈永发,许建安说的没错,他跟谢丽君没有关系,我才是他的对象。”
白素说完这句话,视线不由自主的往许建安那边看了一眼,看见他那略微有些震惊的眼神,白素反倒越发释然了,她的脸上露出了笑来,只坚定道:“我跟许建安早就在一起了。”
白素的话如惊天巨石,一时只激起了千层浪,谁也没有想到,这貌美如花的城里女知青,会当众承认自己是许建安的对象。
众人再看看被陈永发辖制在身前的谢丽君,眼中顿时多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且不说其他,单凭外貌,只要是个男人,谁也不可能选谢丽君而不选白素。更何况现在的谢丽君……已经不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了……
众人忍不住开口道:“就是……陈老四你弄错了,人家小许有对象了,谁还能看上……”
村民们的视线从谢丽君身上扫过,诚然她曾经也美丽过,但现在……谢丽君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被陈永发糟蹋过的残花败柳而已。
陈永发怒火中烧的眼眸中多了几分疑惑,一开始白素说这话的时候,他是不信的,可是……他又分明记得,当时许建安去他们陈家抢人的时候,就是这个女知青,一直跟在许建安的身边,如果他们真的没有什么关系,那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陈永发按住谢丽君脖子的手,无端就松了松,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推开陈永发,那么谢丽君就有可能得救了,但谢丽君却没有这样做。
众人无意间扫过她脸上的目光,早已经把她支离破碎的自尊践踏的一分也不剩了。其实她一直都在做梦,以为这一切都过去了,她可以和许建安从头再来。
她看着许建安,看着这个从小被自己看着长大的表弟,终于清醒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从前许建安没有喜欢过自己,从今往后也不会喜欢自己,更何况……他还有了白素,这个聪明、美丽、永远的城里女知青。
谢丽君闭了闭眼,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她忽然按住了陈永发掐在自己脖颈上的脖颈,身体重重的往后一仰。
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下子让陈永发没有站稳,两个人飞速的往后退了几步,而两步之后,正是水流湍急的蓝水河。
只听见“扑通”一声,不远处传来落水的声音,众人惊呼着跑过去看时,河里早就没了两人的影子。
那蓝水河水流湍急,有几处还有高达十几米的落差,张建设急忙找了几个水性好的年轻人,去下游拦截谢丽君和陈永发两人。
许建安跟着人群走了几步,转过头来的时候,就看见白素正站在那里,眼神空洞的看着谢丽君掉下去的地方。许建安的心忽然就狠狠的抽痛了一下,如果谢丽君找不回来了,那他和白素还有可能吗?以白素的性子,要如何接受谢丽君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面前呢!
摊开的掌心不知何时已握成了拳,许建安拧了拧眉心,只转身离去。
白素却最终还是转过了身子,不远处,季兰英三步一歇的朝着她这边走来,白素机械的迈开步子,朝季兰英那边走了几步,见那人一脸欢笑的迎了上来,握住她的手道:“素素,你哥来了,他说他要把你接回城里去。”
白素怔了怔,抬起头来,往山下的地方看了一眼,那村口的堤坝上,赫然停了一辆军绿色的美式吉普车,一个男人如标枪一样站在那吉普车的旁边,距离太远,白素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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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正是下午两三点钟,因为天气炎热,好些村民还没上工,张建设叫上了几队员先去下游拦截,自己跑到仓库场上的广播室中,大喊道:“全体社员注意了、全体社员注意了,有人在蓝水河里落水了,现在请全体会游泳的队员,去蓝水河下游救人,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蓝水河九曲十八弯,冬天的时候水位低,不过就是一条小溪流,可一到夏天,上游的雨水一起流下来,就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而且在河流的下游,还有好几处落差超过两三米的小型瀑布,就算是寻常会游泳的人,掉进去也难免会受伤,更何况是不会游泳的谢丽君。
几个男知青原本也在睡觉,听见广播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正瞧见白素和季兰英往回走,便拉住了季兰英问道:“外头出什么事情了,什么人掉蓝水河里了?”蓝水河虽说在他们生产队附近,可那边地不多,去的人也不多,寻常小孩也不会往那边玩去,太远了。
季兰英便开口道:“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好像听说是谢丽君的男人,发狠要把谢丽君带回狠去,也不知道咋就发了疯,两人一起掉河里去了。”
季兰英去的迟,并不清楚那边发生的事情,她是在堤坝上遇上了康志伟的车,才去那边找白素的。
那几个男知青便开口道:“这还有王法吗?咱们都看看去……”这时候刘政便冲着宿舍里头还在睡觉的夏兴邦道:“小夏快起来,你不是以前校游泳队的嘛,快起来帮忙!”
夏兴邦还在赖在床上,懒懒的翻了个身,就被刘政和另外一个男知青从硬板床上给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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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群人到下游一个落差口的时候,队里的老百姓们已经有好些人到了。
大家看着远处滚滚而来的蓝水河,心里又着急又害怕,着急不知道谢丽君和陈永发两人有没有经过这一个落差口;又害怕水流太急,两人只怕早已经飘过了这里,往更下游去了。
有些只是来看热闹的老年人,就指着那奔腾的流水道:“这么一路冲下来,只怕人早没了。”
一旁便有人点头道:“这个季节水急哦,我小时候不小心跑这蓝水河来玩,就掉下来一次,我那时候还是秋天,水不急,但还是被冲到了这下游来,额头在河边的岩石上磕了一下,到现在还有一个坑。”说着,就向其他人展示起他头上的坑,众人都好奇的凑过来,见了那额头上的坑,也都纷纷点头,又有人道:“你这是命大,你家成分也好,是贫农,有□□的保佑;小许他表姐就难说了……他们是地主阶级,可没有□□的保佑……”
这时一直紧紧盯着水面的众人中,忽然有人开口道:“有东西漂过来了,快看看是不是他们俩。”
他这一声招呼,岸边的人都伸着脖子往下看,那头上有坑的被挤得往前走了两步,扑通一下掉下了水去,一叠声的喊救命,幸好边上人多,有人只急忙跳下去,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刘政看着那些老人尽添乱,便挤到人群前头道:“大家都往后靠,会水的队员拿游一个到对面去,拿几根大毛竹把这水拦住。”
这蓝水河水面不宽,不过也就四五米,两根大毛竹在上头一横,就把这水面给隔开了。
几个会水的年轻人又用绳子将毛竹捆在一起,撑住岸边的岩石,就可以暂时对抗这湍急的水流。他们几人刚把毛竹固定好,就听见有人喊道:“这次真的有人飘过来了!”
原来大家刚才看见的人,只是天上的一片云,正好投影在了河水里,云往这边飘,看上去就像是水里漂了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