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被遮在淡青色的竹帘外, 偶然有一两束调皮的光线从帘隙透来, 在石砖地上投下一道道亮晃晃的影子。
明筝歪在炕上, 身上丝质的夏衫微敞, 内里牙色软绸中衣上, 平放着一只手掌。
陆筠将耳朵贴近她微隆的肚子,掌心隔着滑凉的丝绸缓慢游走。
这?姿势显得暧昧异常,隔得又太近, 他温热的呼吸隔着薄薄的衣料拂在她软软的肌肤上,引得一串串难当的痒。
“没动。”他抬头?看?着她道,“是不?是午睡了?”
明筝被他逗得发笑,抬手抚了抚他发鬓,“本就不?大明显,听二婶说,要过些时日……”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翻身坐起身来,然后与?她一道并头?躺在大靠枕上。
“这?种感觉,挺奇怪的。”他从后圈住她,手掌自然地落在她肚子上,轻柔的抚触着,“它在你肚子里,却流着我的血。”
明筝闭眼笑起来,“我也觉得,挺奇怪的。”
眼见?自己肚子慢慢变得明显了,凸出一点?儿,身材也丰腴起来,旧的那些束腰的裙子全都不?能再穿了。这?个看?不?见?的小东西,每日折磨得她寝食难安,睡觉需得侧着,生怕翻身压着了它。口味也变得奇怪,她越发想吃那些原来几乎不?碰的东西……一开?始胃口不?好总是想吐,时不?时喉腔泛酸,后来又总是容易饿,总想吃那甜腻腻的东西。
陆筠闭上眼,将手臂收紧些,让她更紧密地躺在自己怀里,“你说会是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孩子吗?还是像我更多?”
她顿了顿,低声问他,“侯爷希望它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大夫诊过脉,说瞧脉象很有可能是个闺女。
这?个孩子被寄予太多希望,陆家需要男丁,需要继承人,她心知肚明,老太君他们都会希望她怀的是个儿子。
她心里有些乱,男也好,女也好,都是她和陆筠的孩子,她只盼着这?个小人儿能健康平安的降生、长大,做个快乐自在的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不?希望,它一降生就背负太沉重的包袱,也不?想把上一代的遗憾都倾注在它身上。她希望它是个好人,一个普通的好人,不?必太出色,也不?必太好强。
陆筠默了片刻,他在思?索。
若是个男孩,他就可以把自己的一身本事都传给?他,教?他骑马射箭,教?他行军打仗,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如果是个女孩子,父女之间难免隔着一重,话?不?能说重,更不?能拖去校场练武,女孩子喜欢的刺绣扑蝶,他也帮不?上忙,有了心事,不?见?得对他讲,他除却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
明筝回过头?,见?他凝眉肃容,不?知想些什么。
她推了他一把,“侯爷?”
陆筠望着她,柔和光线一缕缕打在她脸庞,秀丽的面容更添恬淡美好,如果女儿似她,也是个绝色。将来大了,求亲之人必会踏破家里的大门,他们千娇万宠大的闺女,兴许还要受那男人家里人的气。
想到?这?里,陆筠已经开?始觉着有点?恼怒了,“最好是男孩子。”他说。
话?音刚落,就见?明筝脸色变了。
她抿紧唇,似乎有些失望,睁大眼睛望着他,想不?到?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只想着要个男丁来做继承人。
陆筠笑了笑,“你别误会……”
明筝已经误会了,她坐起身,将他搭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拨开?,转身就要下地。
陆筠自后揽住她,环抱住她腰身,“筝筝,我都喜欢的。”
明筝冷笑,“侯爷现在来找补,也太虚伪了。大夫说过,这?胎八成是闺女,只怕要让您失望了。”
陆筠笑道:“筝筝,是我失言,你别生气。”
明筝根本听不?进,从前所有人都说她不?能生,连她自己也这?样觉得,是陆筠宽慰她,说哪怕没有孩子,他们也依然会相爱过一生,会过得很好。自打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了,她又惊喜又满足,能跟他孕育个小生命,已是上天额外的奖赏。但压力也随之而来,似乎为着求个吉利,所有人提到?这?个孩子,都说是“小少爷”“小公子”,可大夫明明说这?是闺女,难道闺女就不?配被期待被喜欢了吗?
任谁抱着这?样的念头?,陆筠都不?该。
他是她和这?孩子最依赖,也是最亲密的人啊。
孕后的明筝也有寻常妇人常有的小伤感小别扭,尤其?在丈夫面前,那些缺点?不?加掩饰,想发泄就发泄了出来。陆筠没觉着厌腻,他瞧着这?样的她,觉得鲜活真实极了。
夫妻本就该是这?样,相敬如宾也很好,但明显的,这?个孩子的到?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更拉近了许多。
“筝筝。”他拥着她,扣住她脸蛋亲吻她的嘴角,“别生气。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骨肉,我自然喜欢还来不?及。”
“我没有嫌弃它是男孩或是女孩的意思?,你要相信,不?论是什么,我都会和你一样爱护它、疼它……”
他笨拙地说着哄人的话?,缓缓察觉到?怀里的人软化了下来。
明筝有些羞赧地别过头?,闭上眼睛鼻中发酸,靠在他臂弯中涩涩地道:“侯爷,我好害怕。”
怕生产的苦,怕不?能平安把孩子生下来,怕孩子的性别不?被接受,怕有什么风波有什么意外。她不?知为什么自己总是去担心这?些还没发生的事,也许是婚后的日子□□宁幸福,让她开?始变得患得患失。她害怕改变,怕这?份感情淡去。怕自己鼓起勇气又一次投入的婚姻再带给?她伤。怕陆筠得到?了,也就不?再那般喜欢和珍惜……更怕这?样想着的自己,她仿佛都不?认识她自己了。她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软弱不?堪?
陆筠拥着她,手拂在她臂膀上沉默的安抚着。更动人的情话?他实在不?会说,但他会一直在她身边。
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无论多大的险阻在前。
他牵住了她的手,就会一直努力与?她并肩向前,一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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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菀的婚期到?了。国丧虽逾百日,仍只能低调的行了亲迎礼。
两家都未办宴,不?邀宾客,不?排筵席,不?奏鼓乐,两家都只来了关系最近的亲友。
明筝有孕在身,于吉礼有所避讳,没能亲送明菀出嫁,到?得明菀三日回门那日,才在陆筠陪同下回了娘家。
话?题自然围着她和葛氏的肚子打转,算算月份,再有二十?多日,葛氏的产期便到?了。
家里已请了乳母和接生的婆子,明太太絮絮叨叨地嘱咐明筝,“也要早些准备着,你上头?没有婆婆操持,二婶娘虽和善,总不?好什么都麻烦人家,……”
“医女和产婆都得要最有经验的,孙太太给?我介绍了几个,我瞧着还不?错,等忙完了你二弟妹的,就开?始替你挑捡。”
说得明筝和葛氏相对苦笑,自打有了孩子,家里上上下下都格外紧张,简直把他们当成了纸糊的灯笼,走路都恨不?得找三四个人来扶。
一天时间过得飞快,从上院出来时,天已擦黑,傍晚落了几许雨滴,雨势不?大,淅沥沥地沁着庭院,陆筠在二门外等候明筝,远远瞧见?妻子被人簇拥着走来。
她身段丰腴了些,梳着堕马髻,鬓边一串弯月形的插梳,垂坠着滴溜溜的水晶穗子,随着走路的动作款款轻摆,别有一丝妩媚韵致。
他胸中满溢着快乐幸福,换在一年?前,他尚还不?敢奢想这?样的日子。
若是外祖母也还在,就更美满了。人生总有这?样那样的缺憾,他想,要更珍惜手里的幸福才是。
两人携手登上车,还没驶出巷子,就听身后一阵喧哗。
明筝吃了一惊,忙掀帘去瞧,门前原守在外送客的几个婆子侍人都慌忙正朝里冲。
陆筠打个眼色,小厮福景先瑗华等一步跟了上去。片刻消息传出来,听得明筝心里发紧。
“是明二奶奶,在青苔上滑了一跤。”
明筝心惊肉跳,掀帘就要下车朝里走。
瑗华瑗姿都慌得不?行,上前扶着她的胳膊劝她,“奶奶慢些,仔细脚下。”
陆筠越过瑗华,扶住明筝的左臂。
她顿下来,抬眼望了望他。
陆筠朝她点?点?头?,沉默地扶着她朝里走。
她腿软得走不?动,全靠着他支撑,才勉强行至门中。
“夫人,您慢着些,太太叫您千万别慌,家里有大夫,有稳婆,叫您放心,慢慢来,二奶奶会没事的。”
婆子得了吩咐,特?地前来安抚明筝。
明太太已经顾不?过来,又要看?顾里头?那个,又忧心着外头?这?个。
走到?内院,刚跨过月门,就听见?芝玉阁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明轸,明轸……”妇人喊着丈夫的名字,疼得满头?满身都是汗。
身下褥子被血浸透了,侍婢来换了一回,端着一盆可怖的血水从内走出来。
内宅陆筠不?便在旁,他停步在月门外。
明太太回身瞥见?被人扶来的明筝,肃容走过来斥道:“你来做什么?还不?把你们夫人带出去?”
平常人见?了这?种场景也难免腿软,何况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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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明筝怎么能安心躲去屋中休息?
可她知道, 自?己在此无济于?事,明太太要照顾屋里的人,顾不上她, 却又会因她分?心。
“娘,我待会儿就走。我只想知道二弟妹是不是平安。”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哪怕看?到那盆血水时她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
一样都?是怀有身孕的人,眼前的景象简直太可怕了。她无法想象, 此刻里面的人该有多么痛楚无助。
明太太将信将疑, “你真的行吗?阿筝,现在不是闹着玩, 你或是你二弟妹,都?不可以有事的。”
明筝点点头, 扶着瑗华的手站稳了, “娘, 我没事,我答应您, 我待会儿就走。”
屋里的哭声止了一息,明太太再顾不上明筝, 快步走上阶梯, 里头有个婆子撩帘走了出?来, “太太, 二奶奶失血过多, 晕过去了。此时使不上力, 时间久了, 怕小?少爷……”
明太太打断她,“医女呢?医女为什么不处置?”
婆子摇头道:“太太,还是喊人去问声二爷吧, 这会子情?况危急,早做打算为好。”
这话一出?,明太太就红了眼眶,“浑说!我请你们?来是做什么的?媳妇儿孙儿我都?要,打算什么打算?今儿但凡为他们?母子出?过力的,通通重赏!可若是救不回人——”她冷冷扫视着众人,“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婆子被她斥得不敢多说,矮身缩回屋中。
里头只听得到嘈嘈杂杂的脚步和慌慌忙忙的水声、铜盆落地的声响,婆子的叫嚷,以及侍婢的低哭。
明筝道:“明轸呢?这个时候他不在这儿,去了哪儿?”
今日明菀回门,全家?人都?在,她从外头追进来的都?到了,为什么明轸还没来?
明太太叹道:“那几个小?的胡闹……把轸儿灌醉了。叫人喂着醒酒汤,只怕待会儿就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明轸慌慌忙忙地到了,“娘,三姐姐,凤瑛怎么样了?”
“你还知道来?”明太太见着儿子,忍不住责骂,“你媳妇儿在里头受着罪,你倒好,什么时候还只顾着玩?你还当?自?己是小?孩子不成?你就要当?爹了,你孩子在凤瑛肚子里,母子俩受着苦熬着疼呢,早就告诉你这些日子要紧张些,不可轻慢不可轻慢,你耳朵哪儿去了?书都?读到哪儿去了?那一肚子聪明算计哪去了?”
“娘,你别怪二哥。”明菀随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要怪都?怪我,高晟不胜酒力,是我求二哥帮他挡酒的。”
明太太扶额道:“没功夫听你们?说这些了,凤瑛好久没动静了,稳婆说疼晕过去了,轸儿,你隔窗喊喊她,听见你的声音,兴许她就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