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涟青眸色一深:“容从。”
眼见敌多我寡,容从孤身一人,却分毫没有胆怯与退缩:“看来殿下是在等奴才?”
“容从,枉殿下待你不薄,可你不念昔日救命之恩,叛主在前下毒在后,你可曾对得起你的良心?!”你纪贤一向平心静气,难有如此忿然的时候。
容从知他怒其下毒之过,他揖手弯腰,深深叩下一礼:“奴才正是为此而来,诚心向殿下告罪的。”
纪贤一怔,陆涟青扬手拦下他:“那便说说,你有何罪相告?”
“殿下,您曾救奴才于水火之中,是奴才忘恩负义,反加害您。”容从深深一叩,并未立刻直起腰:“您曾托付奴才照看太后,是奴才无能背信,屡次害她受苦受累,开解不了她,亦无法阻止她。”
“太后她……”容从十指攥紧:“一直都很不安。”
“老太师一死,鲁氏一脉风中飘摇。先帝有召,鲁家便将她当作祭品一样献贡。她那时候只有十五,年纪太轻,却要遭遇百般变故。”
“那些年她过得太苦了,所以当您归京勤王,她才会那么后悔。”
“因她心中有愧,所以才会后悔、不安,害怕您的回来,是对她的报复。”
“您在她心中是个魔障,无论旁人如何劝解都没有用,所以她才会将自己逼入了今时今日这样的死胡同——”容从缓缓抬头,毫不避讳陆涟青审量的目光:“而她也成了奴才心中的魔障。”
“为了让您死得悄无声息,也为了让您的死合情合理,奴才将水毒混入春芳百锦图所用熏染色料,只有让信王自然而然地‘病死了’,才能化解不必要的内乱与干戈,让陛下顺利接掌您手中的一切权利。”
刻意削弱混入春芳百锦图所用熏染色料的毒性,一方面确实是为了不令织造过程中产生女工毒发引来疑心,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毒性强烈会引起宫中太医或民间大夫的注意,随着毒性的延缓制造信王病死而非毒发身亡的假象,最重要的是容从深知信王代政的作用与重要性,至少在小皇帝长大之前,还需要信王震慑朝野内外,他还不能太早死。
也就是说太后母子还不能震慑朝纲,所以需要借信王的威信压一压阵,等到小皇帝长大了,没用的信王也就可以去死了,尔等不可谓不白眼狼了,就连左大夫都看不过眼。
纪贤更是气得脸色发青,春芳百锦图的毒陆涟青从未在他面前提及,他竟不知这些人如此歹毒!
陆涟青早有所料,听到此时却仍然忍不住怒笑。上辈子就因为自欺欺人,才会忽视太后与容从的异样而没有深究,结果还真把自己给作死了。
“那容欢呢?”他深吸一口气:“容欢又做了什么?”
“容欢发现了,”容从哂然:“想必你已查过他的底细,他是我容家的后人……”
“他发现了水毒的秘密,并且追到织染署查到奴才的头上来了。”容欢意外发现春芳百锦图的熏染色料含有水毒,他知道水毒是容家人秘制的毒|药,所以容欢盯上织染署,也盯上了容从。为了验证毒性,容欢又从凌园私下挑走六名宫女用以试毒,真到这些人相继出现毒发症状,容欢才终于确信春芳百锦图的秘密。
容从抿唇自嘲:“奴才并不希望被卷入这件事,所以才一直瞒着他动手,可他那人总是执拗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偏是不听。”
陆涟青若有所思:“那钟司制和常制香也都是你的人?”
容从眉心一动:“钟司制与常制香都曾是容氏培育出来的药师出身……她们皆为奴才所用,若非常制香的失误引来阿浓,奴才亦不希望损失她这样的人才。”
“只没想到这事反被李监查所察觉,她暗中潜入司簿司调查常制香的宫籍,奴才不得己,只能将她击晕。”容从哂然:“至于钟司制,奴才得知她已失踪多时,既然殿下问到她,想必她已落入您的手中?”
“钟司制行事冲动,但为人不坏,还望殿下放了她。”
陆涟青讽笑:“为人不坏?你可知她给阿浓下了水毒,害她受了多少苦?”
容从眉梢一舒:“就算她不下毒,阿浓也已经中了水毒不是吗?”
陆涟青笑意一收,神色阴鸷:“在钟司制之前给阿浓下毒的人,真的是你?”
容从牵起一抹悲恸的苦笑,然而神情却无比沉静:“对此,奴才深表愧歉。”
陆涟青面冷如冰:“就凭你这句话,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第150章 不爱 “我回来,只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永顺宫里传出一声惊呼, 周遭宫人纷纷围到帝寝,以为是小皇帝醒来又在闹脾气,却没想到看见守在门外的宫人东倒西歪的一幕, 而帝寝之内小皇帝连带着两只御猫竟全都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正被容欢背着带离永顺宫的小皇帝神色惴惴, 他拍了又拍容欢的背:“等等、你等等陆虎陆狮。”
眼见小主人被带走了,两只御猫没闲着,竟是尾随他俩跟在背后追着来了。
然而容欢丝毫没有放缓脚步,他甚至没有回头。
见他不理睬自己,小皇帝频频回头往后瞧,陆狮陆虎落人一步,不过并没有跟丢, 他不由又扭头瞅回容欢,容欢的古怪令他莫名有些害怕,可他还是坚定地抱住容欢的脖子, 义无反顾没有反悔, 相信容欢定不会害他。
却不知容欢的目标方向, 正是此刻宫中人人敬而远之的泽润宫。
而躲在泽润宫后殿小楼里的太迟迟等不来容从, 恐惧与不安不断催生各种各样的可怕念头, 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问,容从去哪了?
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耳鸣令太后痛苦不堪, 她用力地捂住双手, 希望能够将这些声音全部挤压出去, 可是声音越来越响,仿佛一下子刻进她的脑子里, 迫使她的脑子不断地转、不停在想。
她在想信王对她说的话,想容从对她说的话,可是越是钻牛角尖去想却越是模糊不清, 她想不起来了!太后彷徨抬眼,从地上仓促地爬起来,直觉她得想办法逃走,有谁在追赶她,想要夺走她的一切杀死她——
可当她试图打开那扇被自己反锁的门,却发现门从外面反锁了,这个认知令太后彻底崩溃,她不停扳动门锁,不停地喊:“来人、快来人!放哀家出去!”
“阿从!你骗我,你又骗我!!”
无人的后殿小苑发出撬砸撞门的声音,凄厉的哀嚎声声未绝。
容从似有所感,抬眼眺向殿门外,午时早已过去,不知何时漫天阴云笼罩在泽润宫的上空,眼看一场大雪即将降世。
“你说这场大雪能够救回永信宫的那场大火吧?”
护影虽多,却无人能近容从的身。他手里的水毒宛若飞快传播的瘟疫,一个接一个地放倒保护陆涟青的众多护影。正殿已经不安全,纪贤和左大夫搀扶陆涟青不得不退到法坛之外。
曾经容从为了制造慢性毒的效果压抑毒性,可没有人忘记织染署死伤惨重的七年前,如果水毒能融于水且浮化空中,整个泽润宫的人都活不了。
陆涟青眉心抖动,想到永信宫的那场大火以及安危不明的温浓,面色更加沉郁:“你们非要置阿浓于死地不可?”
“殿下,”容从失笑摇头:“因为您对阿浓的好,成为压垮娘娘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正是因为阿浓有了孩子,才会令太后挺而走险发动这场宫变——”
当年陆涟青能把皇帝扶上去,现在同样能把皇帝拉下来。太后最怕的就是信王放弃她们母子,阿浓的出现敲响太后心中的警铃,信王对她的好不停地在警示太后所有危险的可能,而那个即将诞生的信王之子,必将成为威胁皇帝的隐患。
太后心怕信王的心偏向阿浓与她的孩子,届时她俩母子就真的完了!
“所以她必须得死。”
陆涟青的脸色比天际的云端还要阴郁:“你们不会如愿以偿的。”
*
温浓被人打横抱起,迅速飞快地带离这片火海。然而她并没有得以逃出生天的喜悦,心里只有说不尽的复杂与忐忑。
一直到周遭的热度不再烫手,并还明显感受到了一丝冷风的寒意,温浓微微瑟缩,却见对方忽而停顿,将外衣脱下披在她的身上。
可温浓不敢承这个情,低声嗫嚅:“……曹世浚?”
“是我。”
这是重逢之后的第一次,彼此这般近距离地正视彼此。温浓在火海中见到他的第一眼甚至不敢确定,直到曹世浚开口才得以确定。
“真的是你?”温浓更加紧张:“你、你没死?”
曹世浚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显得他这人木讷而冰冷。被他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温浓心里直打鼓,感情上更是复杂得难以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心情。
想当初,她可是真心实意希望曹世浚能在那场围杀中死去,她相信曹世浚必然对她失望无比,也必定不会再对她抱有任何的期待遐想之心。
天知道曹世浚非但没死,竟活着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并还亲闯火海来救她。
“就就、就算你这次救了我,我也绝不会叛弃信王屈服于你的!”温浓退避三舍躲在就近的树身后,也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给他吓得,瑟瑟发抖:“你死心吧!”
曹世浚声冷无波:“如果我把你丢回火场,你还会这么想吗?”
“你别过来,我要喊人了!”温浓可不想再回去被火烤一烤,抖着颤腔咬着牙,心下权衡着有人听见呼声来救她跟被曹世浚拎回火里哪一边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曹世浚木然:“我回来,只是有些话想跟你说。”
“不爱不爱!都说了不爱嘛!”温浓就怕他跟自己谈感情,捂着耳朵不想听。
曹世浚几步上前,双手抓住她的手只手腕将其拉开:“可我爱你。”
温浓娇躯一震,又窘迫又尴尬:“你到底是何苦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曹世浚表情木讷,这是他鲜少拥有的情感,他不懂得应该如何表现自己。正因为不懂,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做错了,令温浓讨厌自己:“我本没想要令你受伤。”
温浓被他擒住动不了,只能幽怨地瞅着他。
“小时候我爹总会带我上你家,我们一起玩过,我以为你记得,可你好像不记得了。”曹世浚面露异色,是因为回想到过去,“那时我娘身体也不好,我见到你就想到我自己。可你那么努力,你娘就算病得再重,可她还是会对你笑,而你也会对她笑。我不行,我有时候陪在我娘床前,她从来不对我笑,我也不知应该怎么对她笑。”
“我喜欢你的笑,渐渐地我发现我喜欢的是你的人。”
曹世浚默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以为你至少会稍微记得我多一点。”
温浓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他,换作上辈子的她如果当时遇见曹世浚,说不定感慨会更多一些,也说不定真会被他的真情流露所打动。可温浓已经经历过太多,她从十年后重新回到十年前再重新遇见他,彼此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对等了。
“后来我无数次想过,如果我能再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如果当日在巷子后面我揭开狼面,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温浓终究还是打断他:“不会的。”
“你会因为与我相遇就不进宫刺杀信王吗?”曹世浚一顿,温浓笑了:“你肯定还是会去的吧?”
“如果你的第一选择不是我,在骗取我的感情以后坚持赴死一战。你死了,我只会悔恨当初瞎了眼遇上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你就是下到幽冥黄泉我都会怨你一辈子的。”
“信王却不一样。”温浓神情放柔,“他会为了对得起我,努力且认真地好好活下去,活更久一点,久到能够陪我一起老死。”
温浓深吸一口气:“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你我的路早就已经没有交集,求你放过我,放过你自己,彼此放过彼此,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难的。”
曹世浚的表情木讷,温浓静静等了等,差点以为他还没听懂之时他开口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问你如果我们重逢在烟子巷的时候就已经向你坦白身份的话,你坐在墙的上端,我站在墙的下方,我对你伸出双手,你会跳下来吗?”
温浓恍惚忆起那日在家后巷重遇曹世浚的情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狼面男子是曹世浚,假设曹世浚把身份告诉她,温浓心想……
“不会。”温浓摇头,就算知道是曹世浚,她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往一个男人怀里跳吧?“我可以自己下来。”
曹世浚定定看她:“那如果……”
他没有接下去问便收口了,他其实明白即便重来一次,温浓好像也不会从那面矮墙跳过来,一如当日她在妙观斋义无反顾地跳进陆涟青的怀里那样。
温浓还在等他接下去问,可曹世浚却只是重新把衣服给她拢上,扭头一步两步渐渐走远。
“诶?你这就走了?”温浓傻眼,这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温浓很想再喊喊他,但又生怕经她一喊会真把曹世浚给喊回来。这会儿倒是不矜持地把衣服披上,颤巍巍地站起来,一边眺向永信宫的大火一边往回走,心里不禁犯嘀咕……
所以当初曹世浚为什么没死成啊?
乌峒带着一批护影赶回永信宫时,熊熊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处处充斥着宫人的惊声尖叫。见他们赶来,留守的护影立刻现身与他们汇合。
“阿浓姑娘呢?”乌峒不见他们跟着温浓,立刻追问。
“大火起来之时我们发现有人纵火,本来已经抓了几个,谁知他们竟是调虎离山的幌子,大火很快又从另一个方向烧起,我们赶去抢救未果,几个兄弟试图进入火场救人,至今没有找到阿浓姑娘!”
听到这里,众护影一阵咯噔,乌峒怒道:“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发散出去再找!”
倘若温浓当是死在火场里,他们这行人只怕全都得跟着去陪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