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对方是武安侯府派来的人之后,顾策便一直垂眸不语。
倒是杨元贺听得笑了起来,一甩缰绳驭马上前了几步,高声道:“你这人好生有趣,莫名其妙的冒出来,就要问我们话。你要问我们就要答吗?敢问你官至几品,隶属哪个衙门,凭借的是大安律哪一条,就敢这样随便扣押我们来赶考的举人老爷问话呀?”
顾留看向顾策的目光越发吃惊了,看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竟然已经过了乡试,要来参加春闱了?
这扣押赶考学子的罪名他可不敢担,他一个当下人的,也担当不起。顾留看了看顾策那张脸,很快就做好了决定,上前了几步,笑着解释道:“不敢不敢,小的只是奉了我家侯爷的命令,来问几句话的,毕竟事关子嗣大事,总要问清楚一些才好。”
他见顾策依然不语,便换了商量的语气道:“要不然,诸位移步,与我去武安侯府一趟?”
他说到这里,又看向陈大勇道:“若是这位公子真是我家走失的大公子,侯爷自有重谢。”
陈大勇却是又慌张又激动,忍不住看向顾策道:“阿策啊,说不定他说的是真的呢?要不,咱们就随他去见一见那位侯爷?”
他自然不是为了什么重谢,只是觉得,若真是阿策的家人寻上门来,也是好事一桩。
自家师父开了口,顾策这才抬眸看向这人,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日进城?你家侯爷可知此事?他今日有空见我吗?”
顾留以为他这是怕去了见不到人,便笑道:“公子不必担心,主子自然是知道的,得了舅老爷的信,这才派了我来这里守着。至于侯爷那里,还得劳烦各位到了侯府等一等,咱们侯爷今日下晌约了好友去戏园子听新戏,我得回府之后打发人去传信,请侯爷回府。”
顾策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笑道:“那就不必见了,你这人胆子倒是大,京畿重地,就敢出来行骗。也不知你在何处知道了一点我的身世,就敢利用此事来行骗,可惜却是破绽百出,实在不够高明。”
顾留一脸茫然,真心没听懂顾策说的是啥意思。
顾策像是特意为他解惑一般,接着道:“也难为你编出了这套说辞,却连怎么露出破绽的都不知晓吧?你们这些人,怎么会知道骨肉至亲失散的痛苦呢?失散多年的孩子得了消息,身为父母,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是恨不得第一时间就赶来相见了,哪里会随便派了你这样一个小管事过来给他们的儿子下马威?你还要将我们骗至他处,莫非还有同伙?”
第106章 最疼你。
顾留被当成了骗子, 倒是不慌。
虽然武安侯府早就大不如前,在这京中越来越排不上名号了,可还是有许多人认得他的。他的身份又半点不曾作假, 自然无惧。
只是他看向顾策的目光, 却是越来越慎重了。
这少年说的这些话,是有意的, 想让他回去说给主子听, 还是只是凑巧, 这少年真是怕被人骗?
这京城富庶,富庶之地,什么人最多?爱凑热闹的闲人最多。不但爱看热闹的人多, 胆子大敢说的人也多。这会儿眼见这边有了趣事,就开始有人聚集过来了。这些人看热闹还不算, 还要七嘴八舌的说上几句。
骑着马的大肚子男人旁若无人的与自己的随从道:“依爷看, 这人打扮的人模人样的, 看着却不像好人,说不好真是一个骗子。大爷我在京中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听说武安侯府丢过什么孩子, 那侯府里三位公子,却是常能见到的。”
又有穿着绸衫的妇人听了这话撇嘴道:“我看是这小公子多心了,我娘家那边有亲戚就在武安侯府当差, 说是好多年前那府里是闹过一次, 说是好像丢了一个孩子,因为什么家丑, 这事儿最后就被瞒下来了。”
有这两人开头,周围人都来了兴致,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顾留不过一个闪神, 这些人就胡说八道起来,听得他眉心直跳,赶紧朝四周拱了拱手,对着顾策解释道:“非是我家侯爷和二夫人不想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孩子,实在是这些年上门的骗子太多,他们不得不谨慎行事,这才先派了小的前来见一见公子。”
这话听着也有些道理。顾策看了他一眼,缓和了脸色道:“那想来你们这次也是弄错了,我幼时遇险,被贼人拐去,幸得师父相救。师父心善,当年收留我时,就带我去官府存了档的。又年年去官府替我更新信息,询问可有我家人寻来的信息。据在下所知,官府中存档的走失孩童,只要有心寻找父母的,官府每年都会将文档随坻报一起,在大安各府流转,可是我等了这许多年,也不曾有人来寻过。”
顾留听了这话,显然十分惊讶。
顾策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却不等他回话,就垂下眼眸,一副故作坚强的模样道:“我等了这许多年,等的心也冷了,没人来就没人来,师父师娘待我比亲生儿还好,我也不想寻什么亲生爹娘了。麻烦让一让,我们长途劳顿,急着安顿休息呢。”
顾策回头看了一眼,示意大家跟着他,然后就一扯缰绳,“落寞”的骑马绕过顾留,往城中行去。
陈大勇原本还挺高兴的,被顾策一说,就觉得不管这人是不是真的来寻亲的,自家孩子都被人慢待了,就感觉挺不舒服的,瞪了顾留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顾留目送着他们离开,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是唤过不远处跟他出来的几个小厮,命他们想法跟上,看看顾策他们的落脚地,他自己则急急的去茶楼寻主子报信去了。
刚才在城门口,那姓葛的护卫一直如同一个寻常下人一般,安静的坐在赶车的刚子身边,一言未发。等到拐过了一道街,彻底离了那些人的视线,他才一边高声指路,一边给顾策他们介绍起了行经的街道和城区。
马车走了大约一刻钟多一些,就到了墨玉书借给他们住的小院。这是一座一进的小院,位于巷子最里面,环境十分清幽。
那葛护卫在路上就给他们介绍了这里的情况。这座小院是当年墨玉书读书时常来住的院落,现在看守院子的是一对夫妻俩,都是墨家的老人了。
老头姓宋,原是给墨玉书赶车的。他家婆娘早年也曾在墨家伺候过。墨玉书看他们年纪大了,离京前便赏了这个差使,说是让他们老两口在这里帮着看院子,其实就是变相为他们养老了。
车马刚停下,那宋老伯就听到了动静,从里面打开了院门,来迎顾策他们。待众人进了院子,又有一个婆子出来给他们见礼,说是知道他们这几日到,房间已经收拾好了,灶上一直备了热水,可以先洗漱一番。
等他们提了行李进屋,老两口立马手脚麻利的开火准备一些简单的饭食。两个小家伙进屋就睡了,林嫂便也去厨房帮忙了,苏娘子却是许久不曾露面,等再出来时就是眼睛通红,显然是哭过了。
一行人简单的吃了一些东西,便各自回屋休息去了,这一路上大家真的是累坏了,这会儿只觉得能睡上三天三夜。
只有杨元贺,还得出门去。
杨元贺将他娘亲托给了顾策等人,就带上信函,准备先去兵部报到,再去办这次的差事。
他这次途经青州府,然后来京,都是带着任务的。
当初他在墨玉书的引荐之下,去了镇国公摩下参军,他的性格在军营中很吃得开,自己又肯努力,几年时间,如今已是从七品的副尉了,官职虽然不大,却是实打实靠自己的本事和功劳挣来的。去年底,机缘巧合,他得了镇国公卫绪青眼,被调到了卫绪跟前当差。
这次是镇国公奉了太成帝昭令,年底要归京,要提前派人回来办些事,尤其是青州之行见墨玉书之事比较重要,就派了杨元贺走了这一程。
临出门前,杨元贺搂着顾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阿策别伤心,这些年你家人没有寻到你,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了,等哥哥将要紧事办完了,就帮你一起打听那武安侯府的事,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到了傍晚,一家人聚在陈大勇夫妇的房中,说起了白日之事。
陈大勇先开了口,又是纠结又是忐忑的问道:“阿策啊,你今日拒绝了那个管事的,会不会耽误事啊?万一那什么侯府,真的是你家呢?”
顾策含笑宽慰他道:“没事的,师父,他们还会找上门来的。若是就这样退缩了,哪怕那侯府中真有我的亲人,想必对我也是极不在意的,这样的亲人,不要也罢。我有你和师娘,还有染染和平平安安,有家,就够了。”
他起身倒了两杯茶,分别递到了陈大勇夫妇的手边,然后弯腰施了一礼许诺道:“师父师娘,请你们放心,不管将来我是否寻到亲人,你们永远都是我的爹娘,染染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妻,谁也不能将我们一家人分开。”
苏娘子坐在一旁听着,眼泪就又掉了下来,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她从前也曾刻意和顾策保持距离,不敢在这个孩子身上投入太多心血,怕得就是若将来到了分别的时候,会太过伤心,可是终究还是没躲过这一劫。
苏娘子因为这事,这半天时间落了好几回泪。
她从前一直觉得顾策寻到家人之事十分遥远,哪想到这才刚到了京城,就有人主动寻上门来。弄得她心里害怕极了,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人来将这个她带大的孩子带走了,一时间竟然觉得剜心一般的疼。再加上担忧染染与顾策的亲事,更是难受的不行,如今听了顾策的话,心里好受了许多,却还是忍不住落泪。
陈大勇搂过自家媳妇,笨拙的拍着她的背,安抚了她几句,又想到一事,就问顾策:“阿策啊,你今日说的事是真的吗?那各地丢孩子的名单,真是哪个官府都能看到?只要孩子家人去找,就能看到名单?”
顾策说的自然是实话,这方面的事他早就打听清楚了。
其实他一直知道,自家师父每年都会特意接一趟去府城的镖,就为了帮他去官府更新备档信息,询问有没有关于他身世的消息。
陈大勇因为他幼时带在身边的东西,猜测他的出身恐怕不简单,最起码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就一直觉得,帮他找到真正的家人,才是对他最好的。
顾策感念这份心意,所以一直假作不知。
他将打听到的官府在走失孩童这方面的管理措施,一点点的解释给家人听。
陈大勇听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起来,他年年去问,可是不曾得过有人来问询过的信儿,那家人是不知道有这样的法子,还是根本没有用心去找?
他忍不住叮嘱道:“阿策啊,你刚才说的对,若是将来真的寻到了家人,咱们也要好好瞧一瞧问一问,若是他们敢对你不好,你只管回家来,我儿阿策这么好,他们若是不知道疼,那一定是眼瞎了,这样的人家,咱们也不稀罕。”
顾策应了,又留下宽慰了他们好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开,走之前唤了苏染染一起。
今日那顾留一出现,苏染染就懵了。她自然认得武安侯身边的这个管家,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方怎么会出现的这么早。
难道只是因为顾策提前下场了几年,后面的事就都要变了不成。
她见到顾留那一刻,心里咯噔一下,当时就是后悔,特别的后悔,后悔她怎么就没有早点做个“梦”,早点给顾策提个醒呢?
不过让她又吃惊又高兴的是,顾策对自己失散家人的态度,竟然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上辈子顾策与家人相认,可是十分高兴的,尤其是对他的生母,顾策十分在意。除了婚事,其他事不管多么为难,顾策都是顺着那个女人的。
他今日的反应真是惊艳到她了,看到对方那吃瘪的表情,苏染染就是觉得一个爽。顾策说得对,这回他们不主动找上门来,好好哄着,还不认他们了呢。
虽然她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却能感觉到,他刚才说的“若是如此,这样的亲人不要也罢”那话,是认真的。
她当时差点拍桌表示赞同,这会儿却是又对这少年多了一份心疼。
这姑娘左右看了看,见院中无人,带着心疼和怜惜凑上前去,主动伸手抱了抱顾策,柔声道:“师兄,你别怕,染染会一直疼你的,还有我爹娘,他们也会一直疼你的。当然了,如果你能找到疼、爱、你的家人,我们也会为你高兴的。”
顾策被苏染染那有意加重的”疼爱”两个字逗笑了,忍不住收紧了手臂,逗弄她道:“那样的话,染染还疼我吗?”
苏染染拍了拍他的手臂,哄小孩一般道:“自然疼的,疼的,一直疼你,最疼你啊,比疼平平安安还要多一些。”
顾策:“……。”
算了,他安慰自己,多抱一会儿都是赚到了,难道你还想贪心的听人家姑娘家和你说什么情话不成?
第107章 以后赚的银子给谁花。……
午夜已过, 顾策房间的灯仍未熄,苏染染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 无法入睡。
她虽然高兴顾策没有盲目的对未见面的亲人期待过多, 却也猜出,他这种态度, 肯定是有缘由的, 不由越发心疼他。
她暗自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不管前方的路如何,她都会陪着他一起面对, 再也不会畏畏缩缩的只知道躲在他身后,不会让他一直孤独前行, 只能一个人咬牙面对未知的一切了。
关于顾家的事, 哪怕会惹他怀疑, 她也要尽可能的将自己所知告诉他,让他有所准备。
她哪里知道,墨玉书早就和顾策透露过他的身世和那家人之事, 又因为怜惜这个少年,对于他查到的事,不曾有所隐瞒, 给了顾策许多暗示。
顾策又是一个聪明的, 听了许多那府中之事,有些事自然明了于心, 对某些人,也就不会报什么奢望了。
苏染染折腾了大半宿才睡,却是天才蒙蒙亮就醒了过来。她洗漱了一番, 对着镜子打了好几遍粉,遮住了困倦之色,就心急的出了门,想去看看顾策起来了没有。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练武读书了。
苏染染推门出去,就听到屋后有动静,跑过去一看,竟是自家爹爹和顾策在切磋呢。
她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的笑,这哪里是爷俩在切磋啊,连她一个外行都能看得出来,这明明就是她爹在拿顾策当小孩子,故意输了哄他开心呢。知道您心疼儿子,想哄他高兴,可您这也输的太假了啊。
顾策也是又感动又想笑,又和陈大勇过了几招,就借着和苏染染打招呼收了手,又见陈大勇一副要一直陪着他的架势,赶紧使眼色示意苏染染帮忙。
苏染染大眼睛一转,有了主意,上前拉着陈大勇的衣袖道:“爹啊,我听说,京城这边的吃食和咱们那边不太一样。您出去逛一逛,帮我们买点早饭回来尝一尝呗。”
陈大勇一听,就是一拍脑门,哈哈笑道:“好好好,染染这个主意好,我怎么没想到呢。爹这就去拿银子,出去给你们买好吃的去。”说完,他又一脸笑的叮嘱顾策今日就练到这吧,赶紧回屋歇一歇。
陈大勇风风火火的去和宋老伯说了不用准备早饭的事,又打听好了哪里有早点铺子,就带着刚子一起出了门。
苏染染打发走了自家老爹,就迫不及待开门见山的和顾策说,她又做梦了。
她迎着顾策古怪的目光,先简单的描补了几句:“师兄,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晚上睡不着,一直在想你那失散了多年的家人的事,结果就做了一晚上的梦,可把我累坏了。那梦里也是一个书生认亲的事,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气得我醒了就想骂人。咦?我现在想想,我这梦有点小话本的味道呀,我完全可以把它写出来呀,你快帮我参谋参谋。”
顾策毫无选择的被这姑娘扯进了屋,听她讲起了梦中的故事。
苏染染讲故事之前,还特意强调了一句:“这里面有些是我梦到的,有些是我才想到的灵感,准备写进小话本里面的啊,你就听听,别多想啊。”
顾策听着这话,再看她的小表情,怎么都是一副让他一定要多想一想的意思呢。他赶紧摆出一份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书生与家人失散多年,好不容易亲人团聚,却发现一切并没有他想像中美好。喜悦过后,要面临的却是诸多窘境。比如,家中房间有限,因他归来,弟弟妹妹就要让出院子,弄得一家人很不愉快。比如,比起一直承欢膝下的弟弟妹妹,爹娘待他客气的更像是面对一个客人,有好事时,他们本能想到的人中并没有他。这样的小事一件一件,堆积起来反而更伤人心。
最让这书生痛苦的是,他的上司因为与他的亲生父亲政念不和,对他极为不喜,干脆设计把他丢去了偏远之地苦熬资历,致使他多年不得志,要许多年后才能一展心中抱负。
顾策越听她说,心中越是惊异。师妹所说的那寻回孩子的一家人的情况,听着怎么这么像武安侯府的情况呢?
他又想到了当初染染第一次和他说起她做了噩梦时的忐忑不安,在那之后他们就去了安县,提前接了师娘回家,帮师父师娘避过了一次危险,还机缘巧合的保住了县里粮库的粮食,还有后来发生过的一些事,还有他们的痛感相连之事,都让他对之前的大胆猜测又加深了几分,他的目光不由幽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