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首都的徐家,自徐奶奶脱离危险出院后,好不容易脱离了过年时的愁云惨淡,又陷入新一轮的沉默。这一次,是为了徐衍。
自从那次魏希问过徐衍,心里究竟放下了吗,徐衍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甘于就这样放弃。即便去下乡插队,他和父母之间的矛盾也无法缓和,因为他根本做不到顺从父母的安排。
从军不仅是他自小的志向,也是他大哥徐梁的。徐梁在边境倒下,但徐衍会接过这份担子,继续守护边境安宁。入伍从军,守卫祖国繁荣昌盛,这份信念一直都铭刻在徐家人的骨子里。
为了这盛世安宁,总该有人负重前行。徐家人三代从军,有人青山埋骨,有人侥幸生还,他们一身铮铮傲骨,无愧于家国。徐衍,也不例外。
徐父也是部队出身,若不是受了伤,身体负荷过重,也不会转业。虽然徐父如今的职位不低,但心里还是留有遗憾的。
徐衍这次回来,原本就下定决心,偏巧罗蕙兰主动提出来,让徐衍不要再回赤溪村那个乡下地方,而是顺势留在首都,先上工农兵大学,毕业之后直接进入体系内,走仕途。
这个话题一起,一家人之间的氛围就无法平和。徐衍严词拒绝了罗蕙兰的提议,他试图劝解罗蕙兰。但是一向得体,自诩高知,满身傲气的罗蕙兰,唯独在这件事上,死咬着不松口,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于是母子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从徐奶奶出院,两人就开始僵持,到魏希开学的这一天,两人对峙已经有十余天了。
刚好这一天徐老爷子和徐父,还有徐奶奶一大家子都坐齐了,一道吃午饭。
罗蕙兰先是舀了碗粥,年轻的时候,她常年待在手术室里,一场手术动不动就要五六个小时,甚至十多个小时的手术也不少见。忙起来根本顾不上吃饭,也就落下了胃病。
加上这几年职位越发高了,不仅要忙病房里的事,行政上的事也要操心,身体不及从前年轻,忙碌的时间还丝毫不减,胃病也就越发严重。罗蕙兰只能常年喝粥养胃,辛辣之物更是碰不得。
罗蕙兰先是喝了两口粥,又把视线移向徐衍,她放下勺子,动作优雅,“阿衍,你回来也有段时间了,正好过两天q大要开学了,这时候写推荐信,你刚好可以入学。就算落下一学期的课也没什么,你向来聪敏,想来很快就能赶上。”
罗蕙兰说完,又将期待的目光望向徐衍,她是希望徐衍能顺着她的想法,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向家人安 * 排的光明未来。而不是为了怄气跑到偏远地区做知青,平白浪费大好年华,或是从军入伍,在部队里摸爬滚打,顶着生命危险,莫问前程。
徐衍的态度很明显,他已经拒绝过罗蕙兰很多次了,但没想到她会在饭桌上重提。徐衍握筷子的手一顿,又恢复如常,他望向罗蕙兰眉目疏朗,态度坚决,“妈,我不会去的。”
罗蕙兰的期望落空,徐衍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但是一次次的谈不妥,罗蕙兰的心头起了淡淡火气。徐梁是自己的骄傲,但是被边境的战火带走了,徐衍也是她的骄傲,是她的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罗蕙兰已经失去了长子,她不想再失去次子,家里有一个孩子为国捐躯,已经够了。罗蕙兰手中的勺子和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显然,罗蕙兰的态度也很坚决,“去年我问你,你说不想去,一声不吭跑到离家千里远的偏远乡下插队。我知道你心里不畅快,我不拦你,可半年过去了,你总该想清楚了。
你耽误的是你自己的前程,我是你的母亲,我不会害你,明知道有一条光明大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走呢?”
徐衍微垂眼眸,“我同您说过很多次,我想从军。”
罗蕙兰深吸气,眼看就要吵起来。
这样的矛盾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是是第一次,当着所有人,连同刚出院的徐奶奶面前露出来。徐老爷子放下碗,神情严肃,“好了,不要吵了。”
第47章 徐老爷子是上过战场的人……
徐老爷子是上过战场的人, 哪怕年纪大了,双眸依旧似鹰隼般锐利,严肃起来气势摄人。徐老爷子一开口, 整个房间安静了一瞬, 就在众人以为老爷子要大发雷霆的时候,却听见他长叹一口气。
即便如此, 偌大的房子依然安静的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么多年来, 徐老爷子一直是徐家的主心骨, 积威甚重,他说的话,连徐则正和徐则明都不能轻易违抗。老爷子年纪大, 见识、心胸也是一等一的,用深谋远虑来形容老爷子或许最为恰当。
就连这场浩劫, 虽然有徐家家底清白,家风严苛的缘故,但主要是因为有徐老爷子,整个徐家才能安安稳稳, 不受牵连。
见所有人都噤声,徐老爷子先是看了眼徐衍, 他微抿着唇,神情凝重,明显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
徐老爷子心下叹息,又将视线转向罗蕙兰, 这一次, 徐老爷子没有犹豫,“惠兰啊,爸知道你有心结, 但是阿衍是我徐家的子孙,你该知道,他不是贪图享乐,躲在父辈荫蔽下谋生的人。”
罗蕙兰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她也知道自家儿子的志向,只是丧子之痛的绝望,不是亲身经历,又怎么能明白,她实在是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宁可自私的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徐衍,也不愿意叫他离家千里,冒着生 * 命危险,戍守边疆。
罗蕙兰眼角含泪,声音哽咽,“爸,您说的我都知道,可、可阿衍,我已经没了阿梁,又怎么舍得把阿衍也送上……”许是提到伤心事,一向好强的罗蕙兰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落下泪来。
罗蕙兰的话,是在理的,徐老爷子也能理解,阿梁是他的长孙,他牺牲了,自己也极为痛心,更遑论罗蕙兰。但是自家孙子的性格,徐达也了解,母子俩势必有一个要让步。
徐老爷子眼里露出哀色,但也只是一瞬,接着就正色道:“阿衍是徐家人,徐家人没有孬种,你就让阿衍参军去吧。更何况,则正和阿湛也都在部队里,不是也待的好好的吗?则明也是平安转业的,未必就有性命之忧……”
但这套说辞,徐家上下都知道,不过是安慰罢了。一旦戎装上身,家国在前,性命在后,前程莫问。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徐家人是见惯了离别的。
罗蕙兰平素对徐老爷子是心存畏意的,但是这次事关自己的儿子,罗蕙兰不知哪来的勇气,反驳道:“什么叫平安,什么叫未必有性命之忧,则明的身体落下了多少老毛病,从部队里转业回来,整整在家躺了半年,身上的伤才算缓过来。
我嫁给则明三十年,从军到底有多苦,多危险,我是看在眼里的。爸,您说,我舍不得阿衍受这份罪有错吗?”
罗蕙兰的话隐隐倒像在质问徐老爷子,若只是母子两人的矛盾便也罢了,可罗蕙兰对徐老爷子的语气实在不成样子。沉默已久的徐则明皱了皱眉,语带斥责,“蕙兰,别闹了,好好把这顿饭吃完,有事回去再说。”
罗蕙兰自知失言,也低头不语。
倒是徐老爷子,瞥了徐则明一眼,语气深重,“都是一家人,也没有什么私不私下的道理,你们母子两个成天争吵,也不成样子。干脆今天做个了断,以后家里落个清净。”
徐老爷子最烦婆婆妈妈,遇事就要果决。他这话一说,徐衍就知道,自己能否从军,端看爷爷今天的决断。自家的爷爷,自己最了解,徐衍也不慌张,他对上徐老爷子的视线,毫无退意,大胆相迎,“爷爷您说。”徐衍道。
徐老爷子眼里透出满意之色,这个孙子已经长成了,之前他迟迟不参与这件事,一是罗蕙兰陡经丧子之痛,他自觉徐家亏欠了罗蕙兰,二是总觉得徐衍这孩子,意志还不够坚定。
徐衍这次下乡回来,整个人倒是多了份沉稳,想清楚了自己要做什么,意志更加坚定。徐老爷子正视着徐衍,他知道,这个自小温润端方的孙子,骨子里藏着徐家男儿的血性。
听到公公这么说,罗蕙兰也放软语气,“爸,您说的对,我听您的。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阿衍为了怄气,浪费大把时间。”
徐老爷子扫视了众人一眼,缓缓道:“阿衍, * 你去读军校吧。”罗蕙兰不想要徐衍从军,徐衍又一心想去戍守边疆,一下子让两个人都满意肯定是不能的。徐老爷子想了个折衷的法子,索性让徐衍读军校。
老人的眼珠混浊,却精神有力,那是经过岁月沉淀而有的睿智。“蕙兰,我知道你担心阿衍的安危,但阿衍姓徐,这是他该担起来的责任。”
罗蕙兰又何曾不知道,她想提出反对的意见,可也知道这是徐老爷子的让步。罗蕙兰眼里含着泪,罢了,未来如何,谁又能料的到呢。罗蕙兰缓缓点头,终究还是应了。
徐父一手按在罗蕙兰手上,轻轻拍了两下,无声的安慰妻子。
徐老爷子又看向徐衍,这个孙子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哪怕差了一学期,过考核也不难。故而徐老爷子没有叮嘱什么,只是语气平淡的道:“你还有十几天的时间做准备。”
夙愿得成,徐衍没有喜形于色,他依旧坐的端正,身板笔直。徐衍回答道:“嗯。”徐衍微垂眼眸,徐爷爷话外的意思,只有徐衍听懂了,这是徐老爷子作为长辈对孙儿的体恤。
一旦去了军校,轻易不能离校,下次再见魏希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这十几天,是徐爷爷给徐衍告别的时间。
这顿饭几经波折,终于还是吃完了。大家一个接一个的退出饭厅,徐衍落后两步,停在罗蕙兰身侧,他沉默了一瞬,同罗蕙兰视线相对,“妈,谢谢。”语气真挚,暗含着一个儿子对于母亲的歉疚和感激。
在刚刚的谈话里,罗蕙兰是让步的,不是让步给徐老爷子,而是对徐衍让步。她最终还是选择尊重徐衍的选择。
罗蕙兰没看徐衍,语气平淡,“你长大了,我不该拘着你,你有你的愿景。记得……注意安全。”罗蕙兰掩住眼里的泪花。
这是这段时间来,母子俩最平和的对话了。
徐衍的事情告一段落,魏希在学校里却遇到新的难题。
天空阴蒙蒙的,落下一段段缠绵细雨。于诗人而言,是灵感,是纸上跃然的篇章,但对于上学的学生来说,就显得烦郁,黏黏糊糊的,还容易把鞋子弄脏。
最可怕的是,容易起晚。住在家里的同学还有家长叫醒,寄宿生们只能依靠起床钟,但是这种阴沉天气格外好眠,古朴的敲钟声并不能打扰302同学们的好眠。
叫醒她们的是上来查寝的阿姨,但是时间已经晚了,一楼的洗手池满满当当都是人,挤都挤不进去。
等她们收拾好了,时间所剩无几,根本来不及去食堂。于是一群人又风风火火的赶到教室,连伞都不及开。
魏希两手抱书,紧紧护住,以至于肩上、发尖有淡淡湿痕。旁人或许会显得狼狈,落到魏希身上,莫名就有一种美感,像是枝上海棠含露,羞艳动人。
魏希走到自己的座位,位置稍稍靠后,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在同班 * 的女孩子里偏高些。魏希其实没有多高,一米六左右,但是二班的女生的确娇小了些,就显得魏希比较高。
说来巧合,孙依云是按身高排的座位,于是赵婷婷就成了魏希的同桌。赵婷婷个子高,面容白皙,不相熟的人可能会觉得她过于高傲,虽然办事利落,但是不近人情。
可魏希这几天和赵婷婷的接触越深,就越有好感。赵婷婷是个很负责,很认真的人,对交好的朋友也极为护短。
魏希和赵婷婷一前一后的坐到座位上,正在这时,早读钟声敲响。俩人坐在座位上,几乎是同时长呼一口气,彼此对视一眼,又都笑了。
魏希把书放进抽屉,放着放着,就觉得眼前似乎有阴影打在桌面上。魏希抬头一看,是方柏站在桌子前,手上还拿着东西,是两块鸡蛋糕,还有两瓶气泡水。魏希有些无奈,这两天方柏每天都会带些吃的,分给她和赵婷婷。
一开始是带给魏希,但是魏希不肯收,就变成送给魏希和赵婷婷两个人,美曰其名,关爱同学。刚好魏希和赵婷婷还是后排唯二的女生,坐在方柏的斜前方,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魏希还问过赵婷婷,赵婷婷刚开始还说这是同学之间正常的往来,可是后来方柏送东西越发殷勤,赵婷婷也察觉出不对。问过魏希确实对方柏没有意思之后,赵婷婷能拒则拒。
见又是方柏,还不待魏希说话,赵婷婷就先下手拒绝,和魏希像模像样的讨论,“魏希,今天早上的吃的早饭还挺撑的。”
魏希配合的点点头,“对,不小心点多了,现在肚子一点空余都没有。”
赵婷婷又添了句,“我觉得现在就算给我块鸡蛋糕,我也根本吃不下。”
两个人的对话一字不落的进到方柏的耳朵里,方柏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把东西递给她们,而是和魏希、赵婷婷打了个招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魏希小小的松了口气,赵婷婷看到方柏走了,凑近魏希,两个人小小声的聊了起来。
“你真的对方柏一点都不心动吗,他长得好看,家庭条件也好,脾气也不错……”赵婷婷开始细数起方柏的优点。
魏希有些无奈,打断道:“他再好也没用,我有对象了。”
一提起这个,赵婷婷就有些生气,“可他是下乡知青,前段时间还回城去了,根本看不到人。你们两个相隔千里,要交流只能靠书信,说不定哪天就找不到人了,下乡知青一旦回城,和乡下的联系就会渐渐减少,到了最后,就断了联系。
还没有方柏来的靠谱,他父母吃的都是公家饭,还和我们在一个班读书,也算知根知底,而且我和他做了一学期的同学,方柏真心不差。”
赵婷婷在村子里长大,父亲是坡岭大队的大队长,见多了反复,对魏希口中的知青对象并没有太大好感,甚至觉得很不靠谱。
魏希 * 知道赵婷婷是好意,她不是话多的性格,能和自己说这么多,是真心关心自己。但是魏希对徐衍有信心,她看着赵婷婷,语调轻柔,但是很坚定,“方柏的确很好,但是我喜欢的是徐衍,我喜欢他,也相信他。”
赵婷婷有些生气的移开头。魏希看着赵婷婷的样子倒是笑了,她安抚的挽住赵婷婷的手肘,“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是未来的事情说不准的,我不能因为未发生的事情就怀疑我现在深爱的人。”
魏希停顿了一会,略带些娇软的语气,“等课间的时候,我请你去食堂喝粥,好不好~”
魏希知道赵婷婷的责任感很强,总是有些像姐姐一样的照顾宿舍里的女孩子们,赵婷婷最受不了她们几个撒娇了。果然,一听到魏希放软的声音,赵婷婷态度就软和下来,她半是别扭的说,“那我请你吃糟黄豆。”
魏希笑了笑,应下“好。”
两人的关系又和好如初,赵婷婷也默默的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另一边,一列由首都开往榕城的火车鸣笛到站。
第48章 徐衍提着一个小藤条箱,……
徐衍提着一个小藤条箱, 从火车站的月台缓缓走过。自从徐爷爷说了十天的期限,徐衍花了两天告别同学,安排好离家之后的事, 时间就只剩下八天。
徐衍来的匆忙, 因为这次是走正常途径来的榕城,路上光是火车就转了两次, 榕城到魏希所在的云溪县还需要坐四个小时的大巴。时间本就不多, 来回路程就要花费六天, 徐衍最多只能在云溪县待上两天。
纵使一路奔波,一想到自己即将见到魏希,路上的些许疲惫似乎都渐渐消弭。想起魏希, 徐衍眸中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意,虽然这段时间与魏希保持书信往来, 知道她在学校适应的还算不错,但多日未见,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好不容易下火车,徐衍顾不上休息, 又转乘大巴,一路晃晃悠悠的, 徐衍坐在车上,手肘放在窗户旁,揉了揉眉心。幸好不是魏希坐这车,徐衍在心里想到。
魏希哪怕后来往返县城之间坐过几次客车, 但是依旧晕车的厉害, 归根结底,也有这路过于颠簸的缘故。
徐衍心里惦记着魏希,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惦记的对象。青年清冷如玉, 岩岩若松,只是坐在那,垂眸的模样就让人忍不住心弦一颤。
侯燕燕从上车起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徐衍。她在外地上大学,本来开学了,她也已经到学校里,但是有材料没有弄清楚,需要本人亲自办理,只能重新坐火车回去,平白跑一趟。
原本侯燕燕还很怨念,要白白奔波这么长时间,但是自从在这辆客车上看到徐衍之后,侯燕燕觉得,这一趟跑的值。侯燕燕觉得这说不定是缘分,不然怎么就这么刚好,自己材料交接突然出了问题,又在这辆车遇到了对方。 *
侯燕燕虽然有些心动,但是这个年代的男女风气并不算开放,侯燕燕也有着女孩子的羞涩矜持,她一路上也只敢偷偷喵徐衍好几眼,不过多看徐衍一眼,侯燕燕嘴上的笑容就深一分。
一直等到客车到站,侯燕燕也没敢上前攀谈。直到下车的时候,她才鼓起勇气凑上去,“你、你等等。”侯燕燕有些紧张。
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喊自己,虽未指名道姓,徐衍还是顿了顿。这一停顿就让侯燕燕追上了,她站在徐衍身侧,手指攥着衣服一角,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羞涩,总之脸红扑扑的。侯燕燕抬头望向徐衍,“你、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