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十六年星月夜,盛夏的蚊虫嗡鸣不休, 有几名内官来势汹汹, 径直闯进了禁庭东南角的一处僻静宫室里,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一个六岁的孩子。
那孩子吓得面上惨白, 连哭都忘了,只听见身后女人泪雨连连的嘱咐了句:“容儿今后都不要记起母妃, 你父皇已去,慈安宫里的娘娘才是你的母后, 容儿记住!一定要记住!”
内官们粗暴地抱着那孩子疾步往外走, 直至出了那处凋敝宫殿, 身后大门紧闭,孩子没再听见那嘶哑的声音, 自此以后也没再见过那个人,更加没人再唤过他“容儿”,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看似尊贵的称呼“皇上”。
那之后便是接连许久不眠不休的忙碌, 眼前人来人往, 伺候的内官宫女不计其数, 众人都将他包围起来,居高临下的目光像是在观赏一只囚笼中惶恐却又不知所措的幼兽。
众人将他带去了从前父皇所在的承乾宫, 推上了前朝大殿中唯一的、也最孤独的座位,他坐在那里,看着底下一众文武百官对着他三跪九叩。
但其实在那个宽大的座位上,他的脖颈被头上沉重的冠冕压得酸疼不已,两条腿晃悠在半空中, 双脚都沾不到地,这样子坐久了容易腿麻,但他无人可说也不敢说。
直到某日下朝,他从龙椅上跳下来时当众崴了脚,教底下的国公见着了,这才命人在龙椅前头放置了一个小方墩,每回踏上踏下的时候,他是真心感激他的。
夜里睡在承乾宫,他闻到那里有股醇厚的香味,香名“龙涎”,听宫人们说那香只有皇帝可以用,从前是先帝,如今换成了他,但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那味道。
父皇在这香里躺了二十多年,人都被浸透了,直到死后的尸体都带着这香味,他在棺木旁闻到了一次便再也忘不掉,那香气对他来说,就像是死人的气味。
他很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带着这香气死在这里。
承乾宫寝殿里还有张床,用世上最好的木头雕刻而成,铺着世上最柔软的锦被,可就算睡着那般舒适的床,他在这里仍旧夙夜难眠,整晚整晚的被冷汗浸透,再被大殿中来回的风吹过两遍,寒凉透骨,只能在午夜梦回时捂着被子偷偷哭喊两声母妃。
但他喊的母妃,母妃听不见,只有慈安宫的娘娘听见了。
太后素来不喜欢听那些,便说他定是白日吃得太饱夜里才睡不着,传令宫人节制他用膳,一天天饿下来,他才终于明白了,原来捂着被子是没有用的,要想不犯错饿肚子得先捂着自己的嘴。
这一捂便是好多年,直到他习惯了承乾宫的冰冷,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不会再从梦中惊醒。
可永定六年的冬天,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错,也依然受了罚。
他倒在了慈安宫外的冰天雪地里,醒来却见眼前一片轻纱帐暖,姜氏皇后坐在桌边正听太医躬身回禀着什么,屋里有浅淡的凤髓香袅袅萦绕在鼻端,沁入进肺腑中,化成了糖丝一道一道缠在心上,无需品尝,也能教人嗅出温软甜腻的味道。
原来不论她这个人有多冷淡,女子的闺房却仍旧是这般暖的。
那空气中的味道无端让他想起幼时偎在母妃怀里吃的杏花酪,但其实呢,明明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东西。
如此联系在一起,他想自己一定是病得厉害,以至于都烧糊涂了,烧得头晕眼花,再看着那个姓姜的皇后,竟也不那么讨厌了。
起先两日,慈安宫、承乾宫一日三回派人来催,要他移驾养病,可躺在这儿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冰冷的承乾宫,比起冷脸皇后他更不想面对太后,左思右想,终于第一次任性硬气了一回当众回绝了太后派来的人。
皇后在一边看着什么都没说,但第四日清早,他便在栖梧宫的院子里亲眼看着皇后杖毙了奉太后之命前来带他回承乾宫的乳母。
她说乳母以下犯上目无君上,理应处死。
他也一样什么都没说,只是当看着院中刑凳上那滴落的血迹渗透进土壤中,那暗红的一点痕迹却仿佛径直滴落进了他心里,无声无息的在昏暗角落中滋养出了一朵快意的花儿。
自那日之后许久都没见过慈安宫再往这里派人来,他丝毫未有思索,随即自愿在这方病榻上躺了三个月之久,直到太医都治无可治才终于痊愈。
纵然皇后总是宁愿自己跟自己下棋都从来不主动与他说话,但也从不曾开口撵他走,更没有为日日只能睡在软榻上这件事对任何人抱怨过只字半句,当然,这“任何人”里包括他。
他在床上躺了那么许久,每晚侧过身便能看到皇后蜷在软榻上的背影,看得久了,最初的心安理得不知怎得就消磨殆尽了。
一日夜里风寒,对着软榻那方的窗户没关严,他夜里浅眠,被皇后的咳嗽声吵醒,睁开眼瞧见她起身关窗的身影,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好像就是自己占了她的地方才导致她受了风寒似得。
兀自思索了良久,他踟蹰着,终于开口朝那边喊了声,“皇后......你过来躺下。”
他说话时刻意压着嗓子,总觉得这样听起来才更像命令,会更加有威严些,但皇后只转过身朝这边看了眼,简短回了声说不必,便仍旧回软榻上去了。
好不容易破天荒般的主动示一回好,却就这样一头撞上了块儿千年不化的冰雕,任谁也膈应的慌,但皇后不承他的情也好,反倒教他的心安理得又回来了些。
只是接下来连着好几日,白天见她喝药,夜里听她咳嗽,他终究还是过意不去了,临到晚上就寝后,再三考虑了下,起身走到软榻边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大义凛然道:“朕和你换,你睡床上去,那里暖和。”
她闻言转过身来瞧着他,没立刻起身,淡淡问了句,“皇上的风寒好了吗?”
寻常关心的一句话怎的从她口中说出来便总像是冒着寒气儿似得,他听着只想若是这会子说已好了,恐怕她明日就要请他回承乾宫去,当下一时踌躇,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没有,“但你们姑娘家身娇体弱和朕比不得......”
却不料皇后听着这话忽然忍不住笑了声,朝夕相处了快三个月,他还是头回见着皇后有个笑脸,刹那间脸上一阵热腾腾的烧起来,满身的不习惯,质问她:“你笑什么?”
她从软榻上坐起来,拿个枕头放在身后靠着,微微仰着下颌就那样平视着他,问:“皇上长这么大,可骑过马?可亲手挽过弓射过箭?想来是没有,太后这些年将皇上当成只金丝雀养着,除了言听计从什么都没有教过,皇上的身板儿,姑娘家怎么比不得?”
“你......”他一时语滞,想反驳却又想不出她说得有哪里不对,迟疑了会儿,恼羞成怒催了声:“比不得就是比不得,你快点起来,朕困了,要睡觉了!”
他的不客气倒像是将她逗乐了,干脆利落答应了声“好”,却是慢悠悠从榻上起身,人躺在床上了,翻过身瞧了他一会儿,却难得温声说了句,“皇上在那睡不惯,拿着被子过来,否则万一伤寒再加重,这一个冬天恐怕都好不了了。”
她一向极少同他说这么多的话,那般松泛的语气更是闻所未闻,他听在耳朵里都觉得惊奇不已。
而她说完便向里侧翻了个身,背对着外侧,留出了一大片空处专门给他。
他原不想做出所谓的“低头”的,但站在软榻边晾了会儿,身上都要没半点热乎气儿了,看看狭小的软榻,再想想宽大暖和的床,便也没什么好拘着那许多的,抱了被子几步过去同她背对着背安置下了。
他从前不知道枕边躺着另外一个人是什么感受,只知道从那时起直到风寒痊愈,他越来越少做那些充盈着往事的梦,不论好的或是不好的。
于是后来他开始期待每月中旬那几日可以在栖梧宫里睡个安稳觉,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躺在皇后身边也睡不安稳了?
大约是从十六岁的那年起,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常常在夜半燥热地醒过来,扭头看一眼旁边的皇后,顿时整个胸怀都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挤压了下,带动他的呼吸都一道粗重起来。
原以为大约是时值盛夏的缘故,可入了秋之后仍旧不见好转,他有些吓着了,连忙暗自传召了章太医来看诊,一五一十说了病状。
章守正闻言一阵沉默,过了会儿冠冕堂皇说了一大串,最后委婉补了句:“皇上与皇后娘娘成婚已有三年,也是时候该有个孩子了。”
他一下怔住,好一会儿都没说出半个字来,他那时首先想到的却是,皇后生下的孩子,骨子里大抵也姓姜吧。
自此他越发少往栖梧宫去,可拦得住自己不去,却拦不住皇后愈加频繁地入梦,就连她那寻常冷眼相待的样子都无一遗漏的出现在他每一个梦境中。
他实在权衡了许久,才终于重新踏进了栖梧宫的大门,可当再次躺在她身边,他却连去握着她的手的勇气都没有,明明是夫妻两个人,她却从始至终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一方,让他莫名羞耻于自己的妄念。
他突然无比厌恶如此怯懦的自己,也第一回那般厌恶在背后撑着她脊梁的姜家,如果没有那些,她就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温婉娴静相夫教子,那才应该是他喜欢的样子。
他想,自己只是到了需要女人的年纪,绝不是一定需要她。
可当她下令处死那名宫女后,栖梧宫大门紧闭,他却又忍不住心慌意乱起来,什么权衡,什么脸面都抛到脑后去了,匆匆前去低头认错。
好歹是个皇帝,就那么杵在宫门前接连不断将铜环扣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进去了,但皇后坐在桌案后,只蹙眉说:“朝中太后党羽尚未清除干净,皇上如今也还根基不稳,就如此放任自己临幸一个宫女,是嫌底下那帮御史伺机弹劾你昏庸的奏折还不够多吗!”
他闻言一霎冷下来,默然良久,才终于开口,“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朕如今也到选妃的年纪了,便交由皇后去办吧。”
再踏出那扇宫门,此后新人入宫,皇后每逢月中出走西经楼,皇帝鸠占鹊巢......便都成了宫中众人暗地里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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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晏七翌日去栖梧宫的时辰要比寻常晚一些,他往御花园折了几枝梅花准备给扶英放在房中, 至宫门前时, 刚好避开了皇帝起身上朝的时辰,这还算是他头回为着自己的一点私心左右了差事。
用过早膳后, 皇后携扶英相对坐在桌边闲谈了会儿,瞧着要到读书的时辰了, 晏七这才上前去提醒了句,“小姐今日要学女则, 授课的女官已到了, 还请小姐随奴才一道挪步偏殿。”
扶英素来不爱学那些束手束脚的规矩, 闻言不由得面上一苦,望一眼皇后, 却也不能说不学,只噘嘴嗔了句, “阿姐你看他多尽职尽责, 有他在, 我真是半点懒都偷不得。”
“如此一来他倒是立了大功了。”皇后轻笑了声, 抬手拍拍她脸颊,“既是学女则, 想来晏七也无甚可讲给你听的,阿姐今日有话问他,你便先去吧。”
问什么,估摸着是问她的功课吧,扶英心中有数, 暗自给一旁的晏七递过去个眼神儿,随即起身朝皇后掖了掖手,便挥着两臂直往外去了。
晏七瞧着她背影不由得好笑,却也愿意言语上帮她美化些许,脑海中兀自酝酿了一套说辞准备应对,不料皇后只是起身一边往暖阁的绣架旁走,一边漫不经心问了句:“本宫记得你的手伤已过许久了,至今尚未痊愈吗?”
她说着话自然而然回过身,目光落在他包裹纱布的手上扫了一眼,闲谈的语气,“若伤口总是不好,还是应尽早教太医查看,否则过些时候天气渐热起来,再捂着,反而更易加重伤势。”
晏七缓步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听得他微微怔住,下意识抬起手覆上受伤的手背,话说得踟蹰万分:“多谢娘娘挂念,奴才的伤......实则已然结痂了。”
“既然已经好了,为何还要包着?”
皇后微微蹙眉,难不成是担心手伤好了后他就会被调离扶英身边吗?
晏七见她神色似是不悦,便有些惶然,忙请罪:“只是......只是因烫伤疤痕太过不堪,奴才不敢露出来吓着娘娘与小姐,还请娘娘恕罪。”
“究竟有多不堪,让本宫看看。”
她从绣架一旁的锦盒中拿出一把剪刀交给他,随即落座在绣架后,就那么好整以暇看着他,一如那日在偏殿于他点绛唇时一般强势。
晏七面对她也还是如上回一般束手无策,没法子拒绝只得顺从,心里忐忑着,手里拿着剪刀踌躇了会儿,才顺着虎口处剪开了包裹的纱布,将底下黏连牵扯在一起的可怖疤痕露在她眼前。
皇后一时没有言语,那么片刻的沉寂却已经足以将他一颗心重重打入谷底,他低着头,连忙拉了拉衣袖想要将其盖住,蹙起的眉间,一分分都是难以言明的难堪。
他这人啊,有颗纯净如玉石一般的心,就像是一只温驯的鹿,受了伤便会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那般慌乱局促皇后都看在眼里,总有些不忍似得,“人的丑恶原就不在表面上,你这伤还是为救人落下的,有何必要遮遮掩掩。”
“奴才......”晏七手上动作一滞,抬头看着她,也不知该答些什么。
她说着忽地话锋一转,再开口竟不由带了些宽抚的意味,“更何况,宫中的污脏事多不胜数,哪个不都是见惯了比这更不堪不知多少的,又有几个人真会被区区一处伤痕吓到,若有谁非要矫揉造作,那你何不就让他吓着去。”
那般带着些无赖的语气哪里像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晏七怔住片刻,回过神来顿时没忍住笑,抬眸瞧她一眼,这才温然弯着嘴角应了声,“娘娘说的是,奴才定当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他从正殿踏出来时手上果然不再包着厚厚的纱布,“不堪入目”的伤痕就那么坦坦荡荡从袖口边缘露出来,从此他都再也没有忧心过,会教别人认为那是“不吉利”的了。
这会子偏殿里有教导嬷嬷在一旁伴着扶英,晏七得了空,见她坐在桌案后捧着书本满面愁苦,便想着去水房打些热水,给她沏些寻常最爱的甜菊茶来喝,供她解解乏。
路过库房门口时却听里头有人在低声私语,因那言语中涉及帝后,他难免驻足听了片刻。
“旁边儿宫里今儿想必又该得意了,我刚才从翠微宫门前过,正碰见承乾宫的人往里头送东西,你没见那边儿的气焰,真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让她翘去呗,还不就是个拾人牙慧捡便宜的,要不是她跟咱们这边儿离得近,皇上夜里就算要走,也走不到她柳昭容那去。”
“就是,不过话说回来,昨个儿那事也忒离谱了些,没听过皇上到哪个娘娘宫里歇到半夜又走了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昨儿我就在正殿门口值夜,根本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皇上就突然出来说要起驾去旁边儿,要是吵架了也算情有可原,可......唉!这事儿现在估摸着阖宫都传遍了,那些人私底下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咱们娘娘呢。”
“让他们敢!这宫里谁不知道皇后娘娘的威仪?就是皇上不也得敬咱们娘娘几分......”
那边儿的话音还没有断,但后头的晏七没有继续听下去,他只停进去也只记着对方说了句:“皇上昨晚半夜里又走了。”
皇帝出了栖梧宫那扇门转身便又去寻了另一个女子。
他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想起从前听戏文中说的,夫妻之间的恩怨相对,无论情分如何,受苦的到头来总都是女人,而他一点也不愿看她受那样的苦。
昨晚他站在廊檐下时,他曾以为自己是为帝后同寝黯然,可如今才知,他更为她被困在宫中却又不得不做一个皇后而心疼。
她明明应该是那自在翱翔在云端的鹰,再富丽的山川,与她而言只不过是枷锁罢了。
此后一连许久,晏七没有再见过皇帝驾临栖梧宫,甚至月中时分都不再来,皇后于此做何感想,他没有身份问,只是看她每日仍旧折花弄墨倒也自在得宜,他才觉得安心许多。
开春儿后天气渐好,暖阳和煦微风不燥,栖梧宫东墙边儿的一排梧桐树长出了新叶,外头声势浩大的“采选”也真正拉开了帷幕。
“采选”共计三轮,除皇后先前已吩咐过留用的小姐们可以直接到最后的殿选,其余每位应选小姐们的体态姿容,全都得先在负责初选的宫人们手中过一遍,若有任何一处稍有欠缺,立刻刷下当日返送出宫。
先头那么过一遍,轮到第二轮时基本上也就只剩下了一半,人少了,某些家世略高的或从前因着什么缘故在宫里露过脸的,自然也就格外要引宫人们关注些,哪些声名良好的官家小姐在,哪些没在,这时候便是一目了然。
这日天晴,皇后领了扶英前往朝鹤亭附近的花圃中赏花扑蝶,刚到没一会儿,便见徐良工从不远处林荫道上过来,行到近处花圃边止下步子,见过礼一时却没立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