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他不信只有阴氏的人能解毒。
“纵然遍寻名医能找到, 但陛下不一定能等。”卫息看得出, 魏隐此举应当是为了陛下, 兴许是京中有变被他提前知晓了,不论如何,他有种微妙的能理解魏隐此刻心理的感觉, 所以知道自己这些话, 对方能听进去。
魏隐明显迟疑了, 他瞥了眼马车内的人,对楚生耳语一番,没多久, 楚生便找了位大夫来。
大夫慢慢吞吞看诊过后,得出的结论与卫息所言出入不大。
“陛下最不喜欢旁人代她做决定。”卫息道, “即使是为她好。”
他很了解云姜。魏隐知道卫息说的有道理, 大约是他身处这个位置久了, 一时竟忘了云姜的性情。
不过……思及京中情形,魏隐还是唤醒了云姜, 对她说清两条路, “陛下想要立刻回京, 还是待时局稳定再说?”
他的语气冷淡极了, 但双目却一刻不离云姜,还补充道:“解毒一事,臣会想办法。”
“回京,但不回宫。”出乎二人意料,云姜出口竟是这个答案, “别让其他人知道。”
站在魏隐的位置,其实他亲自带少帝回宫是最好的,但此时他却松了口气,“好。”
他不想让她掺和进这些事,魏隐知道,云姜厌恶这些。以她现在的身体,也不宜多费心力。不让人发现她而已,他还是能轻松办到的。
小雪时节前,两辆马车于三更时分悄然进了京城。
礼部的一个小主簿杨琳半夜被从榻上叫醒,衣衫都来不及理理,就匆匆入了长义王府。他诚惶诚恐地坐在厅中,无意识喝了三杯热茶,内急之时,厅外终于步入一人。
一见来人,杨琳什么需求都憋了回去,“王爷——”
“不用多礼。”魏隐对他道,“此来,我是有事要拜托你。”
杨琳先是诧异,又倍感荣幸,忙道:“王爷有事,吩咐便是!”
这场对话很短,一盏茶的时间也就结束了,只是其中内容让杨琳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孤零零一人来,回去的时候王府特意备了马车送他,不,应该说是送马车上的另一人。
面对着马车内静坐不语的少年,杨琳不敢靠近,无意识中瞧了几眼形容,只觉容貌气派皆非俗品,不知与长义王是何关系。
夫人在家中忐忑等候他归来,见他带了个人,也是摸不清头脑,“你去哪儿了?这位又是何人?”
杨林示意她噤声,思及王爷的交待,只道:“这是我远房姑母家来的表兄弟,要在府里待一段时日,需奉为上宾,不可慢待。”
云姜就这样在杨府住了下来,无人知晓她身份,杨琳的几个孩子只知来了个身份不凡的长辈,都被耳提面命了不许打搅,每三两日都会有大夫暗中行来,问诊一番后又匆匆离去,一切都未引起人的注意。
入住前,云姜留给了魏隐一句话,“子玉是我颇为喜爱的宫婢,如今她在太后那儿,还请王爷给我带来。”
魏隐应下后,云姜又单独召来卫息,给了他一封信,让他去寻文相。卫息不解,“此时京中大乱,正需要陛下站出来主持朝纲,方可安百官之心。陛下既然回京了,为何又不去宫中?”
“朝中不安定,但我回去,并不能助文相一臂之力。”云姜深深看他,“狗急跳墙,阴氏元气大伤,这时候再刺激他们,不是明智之举。”
卫息神色一凛,明白了过来,如果文相借此机会想要清君侧,扶持陛下亲政,阴氏感到威胁,难免不会爆出陛下身份。
“臣留下来保护陛下。”
“不用。”云姜懒懒摆手,“索性都在京城,想来随时都能来,不必时刻跟着,你也有许多事做。”
卫息也离开了,云姜的身边只剩子扬。
自从沧州传出消息,说少帝和长义王一行人回京途中遇袭失踪,京中内部,就起了惊涛骇浪,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了。
少帝后继无人,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只能从宗室择人继位。短短半个月间,已经有人上谏让诚王或嘉王继位,阴氏经营多年的局面,被柳相出逃和少帝遇袭这两件事骤然打破,如今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有件事,是各地未曾知晓的。柳相出逃前放的那两把大火,不仅是为了出逃,更重要的是,他带走了大半的国库。
谁也不知道,柳相是和谁搭上了线,最后竟还带来如此一记重击。而魏隐这边的人,自然清楚柳相能做到,全是因阴太后之故。
阴太后感情用事,被柳相迷了心智,许多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让柳相套了个干净。阴氏内部大乱的原因,这个要占多数。
京城落了第三场大雪,白茫茫覆满街道、墙头、青瓦,子玉亦被魏隐从太后宫中,悄悄带到了云姜身边。
没了柳相扶持,如今的子玉,早已不能同剧情中的女主角相比。孤木难支,连她自己也不知前路在何方,但好在,陛下仍在。
子玉又看见了子扬,这次,她没有再大惊失色,只是入门前,余光忍不住瞟过去了好几眼,子扬兀自在堆雪人,并未理她。
她跨过门槛,屋内,少年正饮炉边醅酒,披着鹤边大氅,面色如窗外的雪般白。
“子玉来了。”望见她,少年主动招手,“过来。”
子玉踟蹰几息,又快步走去,对上陛下温柔的神色,这段时日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眼眶瞬间红了一圈。她并不柔弱,也从不娇气,可陛下这样好,她就忍不住要哭,“陛下……”
她低低唤了这么一声,就没再开口,像是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中,泪水情不自禁扑簌簌落下。
“怎么哭了?”云姜轻抚她背,递去了一杯温酒,“外边冷,先喝一盏暖暖。”
子玉仍是哭,伏在了云姜腿间,天子并不宽厚的臂膀已给了她偌大的安心,呜咽道:“陛下,你是不是……早知我身份了?”
被囚的这段时日,子玉慢慢总算想清了,之前那些都非错觉和思虑过多,陛下是真的在暗示她。无论是那次特意让她看书,还是子扬的存在,其实都是陛下有意为之。亏她自以为身份藏得极好,还在暗中谋划,试图利用陛下。
陛下没有治她的罪,反而处处帮她,甚至救她出宫,当真是,当真是……
子玉胸怀滚烫,此时的感情已并非感激一个词能形容的。
她先受弟弟子熙的打击,而后陡然得知柳相野心,又被太后囚在宫中多日,一人孤立无援,在柳相叛逃后还受了刑讯。任谁经历过她这样的境遇,再重回温暖,都会忍不住如此。
“我确实早知道了。”纵然猜到答案,但云姜的话,仍让子玉小小惊讶了下,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去,“那陛下还……”
“还这么信赖你?”云姜随手抚了抚她的发,“我和你的境地,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区别大概只在于前朝气数已尽,而雍朝仍在罢了。”
子玉愕然,“怎会……”
但她仔细一想,陛下身为天子,的确无权无势,徒有先帝血脉罢了。外戚擅权,朝堂党|派相争,处境的确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我是想,那个位子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思,若能因此得来子玉的温柔小意,倒也不错。”云姜抬手,勾住了子玉下颌,“你应该也知道,宫中真心对我的人,并无多少,不过都是听凭母后吩咐罢了。只是他们连样子都懒得装,而你,至少一直待我很好。”
云姜的动作,让子玉脸腾得红了,她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陛下还这样调|戏她。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时候,也许话才能当真?
她忙道:“我待陛下,也并非虚情假意,只是身份使然,有时不得不……但子玉保证,今后绝对不再有所欺瞒,若有违诺,便叫子玉——”
“不用下毒誓。”云姜止住她,“我信你。”
在这样的目光下,子玉脸色越红,她享受着面前少年待她这份独一无二的温柔,恋恋不舍,许久才慢慢直起了身子。
然后就被窗外丢来的雪砸了满头。
“不许抱扇扇!”子扬气哼哼地瞪她,手里还有两个大雪球在虎视眈眈。
思绪再多,子玉都被这雪给冻了个干净,但她习惯了忍气吞声,也没有怒,只道:“陛下,他的身份也是我想的那样吗?”
这次云姜没有明着回答她,只笑道:“你猜?”
猜?子玉其实也懒得费那个心神去琢磨,无论这个子扬的身份是什么,于她来说意义都不大了。早在得知柳相野心的时候,子玉就意识到,恐怕她从小坚定到现在的信念已成了个笑话。
被囚的时候,她曾绝望过,还想要轻生,最后都化成了活下来的欲|望。
她从没有做错过,为何要因他人的野心而惩罚自己。子玉内心如果不坚强,也无法在阴太后身边待那么久,她想要继续活,就要为自己找到下一个目标。
子玉的目光,落在了淡然含笑的少年身上。
“扇扇玩雪?”子扬热情地呼唤。
“太冷了,你自己玩。”云姜已经在炭盆和炉边生了根,若不是贪恋窗外美景,这会儿她仍窝在被褥里。
子扬失落地耷眉,转身走出了云姜的视线范围内。
他渐渐离开的背影让云姜若有所思,是她的错觉么?总感觉子扬最近独自一人的时候有点多。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能有毒吧,写几个男角色都没啥感觉,写到子玉就超有cp感,简直瞬间就文思泉涌!
第42章
云姜隐在杨府的这段时日, 并没有闭目塞听,许多事魏隐和卫息都会传信给她。近日京城动荡实在大,连府中扫洒的仆人, 逮着机会都会议论几句。
柳相叛|国, 给雍朝留下重创, 也为夷族带去了大量的财富,被奉为上宾。正值冬季,是夷族最为缺衣少食的时节, 以往这时候他们就喜欢骚扰边境百姓, 此时更是得了鼓励, 竟开始正式攻城。
消息传到朝堂的时候,已经过了半月,据说边境伤亡不重, 但急需粮草冬衣。
文相被爆出偷偷扶持前朝皇室的惊天秘闻,他与荀老是至交, 两家有姻亲之系, 前日, 荀老学舍中的一名学子在青楼醉酒时道出自己是前朝皇室后裔,还自己列出证据, 同时口出狂言说他复国在即, 朝中有官员已经谋划好了一切。
当时偷听的人并未听清那官员是何人, 但记得一个“相”字, 左思右想,都觉得只有相国才符合。柳相已叛出雍朝,剩下的,只有文相了。
揭露之人沿线索一查,还真发现了文相和此人疑似关系匪浅。
消息一出, 朝堂又是震动,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本就风雨飘摇的雍朝更乱了。
关键时刻,长义王站了出来力挽狂澜,稳住人心,并接过了所有政务。如今,朝堂事事以长义王为首。
本来在所有人印象中与文相同心,一力保皇的卫烈大将军,在这个时候并没有发声,一直是作壁上观的态度。出了北夷攻城一事后,他就被派去了押送粮草。
可以说,如今京中,无人可掠长义王锋芒。
云姜看完卫息这封密信后,将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慢慢烧成了灰烬,沉眉凝思许久。
“翁公子——”门外,仆人恭声道,“马车已在府门前等候了。”
云姜住在这儿,杨府的人一律称她为翁公子,想来是魏隐的吩咐,她不欲争辩,也就随他了。
这会儿魏隐应该忙得很,也不知怎么突然一大早要来接她。
“主子说,只需翁公子一人去。”刚出院门,来领路的人就如此道,特意对着她身后的人说的。
子扬子玉俱露出不高兴的神色,被云姜安抚,“无事,你们回罢,各自玩儿去。”
马车很低调,无标志,只有一匹马,四四方方,空间容下两人后也不宽敞了。
魏隐穿着苍色深衣,外罩仙鹤大氅,眼下略带疲倦,呈淡青色,拿了奏疏在批阅。听见云姜上马车的动静,他头也未抬,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直起身子,看了云姜一眼,但还是没有开口。
马蹄笃笃,出城后直奔浮山,山腰中,一座寺庙若隐若现,远远的,就有了香火的气息。
这个时候,云姜耳畔才有了声音,“你……何时来的?”
问得没头没尾,云姜却瞬间明白了其中意思,“差不多半年。”
半年,魏隐回忆了下半年来和她见面的场景,分明不少,但她丝毫都未流露过要让他知道的意向。那么多次中,她是否有在暗中观察他,又看出了什么?
在沧州看见她的时候,魏隐以为是相似的人,想法很多,这会儿确定是本人,愤怒和委屈过后,反而停止了思绪。
他从来不知,自己还是叶公。
这段时日,他都忍着没有再去找人,正好朝堂乱局横生,他沉了进去,暂时得了缓气的时候,便想到了有件事必须去做。
魏隐不信神佛,入寺庙皆不拜,这次来浮山还是让楚生多方打听,得知这里有位僧人颇有神通,才来了此地。
平日寺庙就香火鼎盛,这种时候,许多人为求心安纷纷涌来,放眼望去,路途都是来往香客,魏隐这驾马车混在其中并不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