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美打出一个响鼻,朝那幽深的巷道尽头飞奔而去……
回到九王府,宗懿便安排下人们赶紧来把九王妃给送回上房休息。
家丁们都很利索,抬着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软轿把纳兰松月给抬回了王府。
软轿是宗懿亲自设计的,为适应纳兰松月的个人特点,专门为她量身打造。轿体是一把躺椅,藤编的,柔软又不失强韧,纳兰松月最喜欢在这把躺椅上打瞌睡。
宗懿亲自寻来两根长短粗细皆一致的长竹竿,绑在躺椅的两侧,人一坐上去——韧度适中,弹性刚好。
因为纳兰松月容易疲累,说不准什么时候突然就困了,所以宗懿替她做了这把软轿,派专门的人保管着,一旦有需要了,可以立马抬出来给纳兰松月使用。
待家丁们抬着纳兰松月消失在大门的背后,宗懿翻身下马,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了身后的随从。守在门口管家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对宗懿行了一个礼道:
“九王爷,周家巷子有消息,陈姑娘让老奴带话给王爷,说她写了新的词,想邀请王爷过去听一听。”
……
延时大半年,陈潘终究还是没有进九王府。
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这次依然是陈潘主动提出来的,她把宗懿给她的彩礼都退了出来。
“九王爷,您现在需要的是多休息,而不是纳侧妃,是潘儿不好,给您添麻烦了……”
就在宗懿好不容易终于丢掉了拐杖的这一天清晨,陈潘提一只不大的包袱,若风似柳的站在宗懿的面前,她身旁的小几上摆着一只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三四十只金锭。
“这是王爷曾经给过潘儿的聘礼,今日如数奉还。”陈潘低眉垂目,言辞之间尽是谦恭。当世间所有纷扰散尽,宗懿的身体日渐好转,也到了陈潘该走的时候了。
陈潘突然找宗懿退亲,宗懿并不惊讶,从前自己风头正劲,陈潘身陷泥淖,自会有攀附之心,现如今自己失势了,还落得个恶名累累,可不得尽快撇开干系?
所以宗懿毫不在意地就对陈潘点点头:“好的,没问题,婚约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这些金银你便收下,也不枉你白白吃这么多年的苦。回头我让管家把顺兴宅的房契给你,算作本王对陈姑娘这些年付出的一点心意。”
陈潘一愣,知道宗懿误会自己了,赶忙摆手道:“九王爷莫要如此!”
她疾走两步来到宗懿的近前,揪紧了手中罗帕给自己勇气,陈潘深深看进宗懿的眼,说道:“这次婚约不算,潘儿想等王爷亲自上门的那一天……”
……
被陈潘邀请,宗懿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下,想到现在也近年关了,自己应该给陈潘送点银钱好过年。
于是宗懿对管家说:“今天就算了吧,让陈姑娘好好休息,别天天琢磨着写这样,写那样。马上过年了,你准备五百两银,给陈姑娘送去,好让她准备点年货,过个好年。”
管家当下就应了,宗懿点点头,正要对管家说“快去办吧”,却见一名小校骑着马自黑暗的道路尽头飞奔而来。
不等马儿跑近九王府,那小校便火烧着般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地扑到宗懿脚边拽住了他的袍角:
“九王爷!九王爷!大事不好了,纳兰夫人薨了……”
……
宗懿从来都以为自己会非常平淡地看待纳兰玉的死亡,纳兰玉比他年长二十岁,死在宗懿的前头,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更何况宗懿从来都没有把纳兰玉真的当作“自己人”,宗懿承认纳兰玉对自己有恩,在宗懿最困难的时候,是纳兰玉给他在暗夜里点亮了一盏灯。
可宗懿也认为自己已经还尽纳兰玉这份恩情了,就像做买卖的两个人,当初或许都因对同一宗货物有了相同的感情,故而产生了联系,一个特别想卖,一个特别想买。可是待两人达成一致对价,钱货两讫后,两个人便谁也不欠谁的了。
如今当宗懿听到纳兰玉真的暴毙在仪秀宫的消息时,他的心竟然猛一下剧烈地抽痛起来。
宗懿抬手捂上胸口,压下心头那股猝不及防涌出来的悲伤,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地上的那名小校:
“你说什么?”
“回九王爷的话。”小校跪在地上,手脚哆嗦着,脸色苍白如金纸:
“二王爷去信昭宫找可汗请功,想要可汗再把他给重新调回兵部。二王爷说他把纳兰夫人下毒酒给杀死了,替可汗出了这口恶气,也给了完颜家列祖列宗一个交代。可汗听了二王爷的话,当场就晕了过去,荣旺公公赶快差人去仪秀宫看,果然看见纳兰夫人七窍流血地躺在地上,也不知死了多久了……”
耳朵里轰鸣声渐起,宗懿二话不说甩开跪在身前的小校,一把夺过一匹正被家丁牵着要回马房的马,翻身上马,眨眼间奔出去老远,没入黑洞洞的道路尽头再也看不见……
……
元盛九年,女真帝国的开国皇后惨死冷宫,杀死这位影响了完颜家族长达两代人的凶手,正是女真皇后的亲生儿子。
这桩人伦惨剧迅速在上京城掀起轩然大波,尽管内侍省发布的讣告中公示的,前皇后的死因为病逝。但这件事太过耸人听闻,依然有关于二王爷宗骏弑母的小道消息从宫墙内飞出,迅速在皇城外流传开来。
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人们无时无刻不在讨论这桩离奇的凶杀案。人们都在疑惑,到底是什么,让原本还算正常的二王爷短期内心性大变?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杀死自己的母亲,二王爷弑母,与东宫易主,纳兰一族覆灭,究竟有何牵连?
坊间流言甚嚣尘上,小道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有人开始说纳兰一派覆灭与纳兰玉私通九王爷有关。
人们更加瞠目了,养母与养子、亲生儿子与生母、儿子与父亲、皇帝与皇后,这当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对关系看起来都彪悍气十足,实在让见者心悸,闻者振奋啊!
事关皇家的八卦,总是特别的会引人遐想,就在人们热烈讨论纳兰家和完颜家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时,宫里一道诏令传了出来:
禁妄议朝政,禁造谣生事,违者,斩!
可是人的嘴和心,是最难管的东西。完颜旻的爪牙们再厉害,也不能摸进茅房,蹲进灶膛,藏进炕底监视上京城的每一户人家。
好在时间是摧毁一切的最好利器,天底下总是不会缺乏吸引人注意力的东西。人们的视线很快就被新的八卦所吸引,转而忘记养母养子这样的花边新闻——
因为女真帝国要变天了。
纳兰玉惨死后,完颜旻也病倒了,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
谁也不知道,完颜旻究竟对纳兰玉怀有怎么样的感情。他毫不吝惜把自己最心爱的儿子送给她,只为在完颜旻自己先死后,他的心上人可以不孤单。在纳兰玉毫不留情朝完颜旻的后背狠狠插进一刀后,完颜旻依旧没有杀她,只选择了废黜她的后位,再把她关起来。
殊不知完颜旻把纳兰玉关起来的时候,把他自己也关起来了。
完颜旻与纳兰玉就像一根藤上的两朵花,藤被人拦腰截断,一朵谢了,另一朵,也开不成了……
元盛十年的冬天,就在完颜旻六十一岁生辰的前一天,女真帝国的开国皇帝驾崩。事隔大妃纳兰玉薨逝一年以后,完颜旻终于也跟随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一道撒手人寰。
五王爷完颜宗烈继位,年号永平。
第135章 承担
元盛十年的冬天, 完颜旻驾崩的消息传到了琉球。
此时游莲已怀胎七个月,孕期进入后半程,游莲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游莲正在婢女蝶儿的陪同下纳一双婴儿的小鞋子, 堂下站着原游家军的一员副将, 现任赵焱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王传将军。
“听说是完颜宗烈做了皇帝,他废除了可汗的称呼, 直接用了我们汉人的规矩,要大家叫他皇上。所以,因为这个, 他们女真人还有人对新皇帝不满呢!”王传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讲述他所听来的, 朝堂上的大大小小各种新闻秘事。
游莲听见了,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宗烈当皇帝, 符合天下所有汉人的预期,对南海的赵焱更是有百益而无一害。
南海安稳的未来肉眼可见,而今天这幅局面,也是游莲在上京时曾经梦寐以求的。这里面,就有她的一份功劳, 她应该感到欣慰,感到振奋才对。
可不知为何,听见宗烈称帝的消息, 游莲却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感觉——
她想起了那个人, 今天是他被幽禁起来的第二百天。
曾经, 宗懿是新一届储君呼声最高的皇子。这一点,游莲在与宗懿闹矛盾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游莲一直都只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姨娘,上不得族谱,更进不了宗庙。这当中虽然有宗懿的故意, 更有游莲的放纵。
彼时宗懿势微,被纳兰玉压得死死的,就连游莲都知道,自己的地位越低反倒越安全。这是其一,其二,就像宗懿曾经说过的那样,游莲从来不与宗懿提及自己份位的事情,还真就是为了随时好跑路准备的。
如果可以,游莲更愿意做宗懿的门客,而非姨娘。当然宗懿不愿意游莲做自己的门客,他需要游莲陪他睡觉。
正因为游莲姨娘的身份,她与宗懿之间的归属关系很浅,就算完颜旻直接把游莲“抢走”,也不会遭人非议。
完颜旻赐游莲镇海大将军的爵位,体现了完颜旻对游莲能力的看重,也反应出完颜旻惜才,爱才。
游莲对女真人来说的确意义重大,不然完颜旻也不会不顾游莲汉人的身份也要把游莲拉入水军衙门,直接封四品军职了。这在女真人的皇庭里,汉人,甚至是一个女人,获得超五品的官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可是为了宗懿,完颜旻舍得直接牺牲掉一整支水军,也要让宗懿得个舒心。虽说宗懿因为是完颜旻的儿子,所以能够得此殊荣,但从完颜旻的这个选择,不难看出宗懿在完颜旻心中的地位,那是非常高的。
完颜旻爱人才,但他更对宗懿寄予了厚望。他相信宗懿有和游莲一样的本事,可以为女真帝国建设水军,并不惜为了搏宗懿一笑,毫不犹豫封杀掉一个肉眼可见对帝国非常有用的人才。
这在以往帝王与皇子的关系中,可以基本肯定的说,这样的皇子,绝对是储君的第一人选了。
可就在宗懿距离那个位置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却失败了。
游莲知道宗懿并不是一个感性的人,这么多年来,宗懿一直都相当清楚他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游莲自然不会相信坊间流传甚广的,宗懿是在与大妃偷欢时被当场捉奸这样的鬼话的。
说宗懿为了一时之欲而落马,游莲是打死都不会信。就像当初,宗懿说自己是因为贪图游莲的美色而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一样,这些说辞,没有一个字是正确的。
赵焱说,宗懿是自己主动向完颜旻交代他与纳兰玉的那段不堪关系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游莲第一次发现了宗懿的担当。就冲着他舍得下一身剐,也不会把责任一股脑推到纳兰玉的身上,游莲就要向宗懿表白他的勇敢。
游莲很难想象宗懿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主动向完颜旻坦白他与纳兰玉的。
其实如果是宗懿主动揭盖的话,他完全可以选择对他自己更有利的说辞的。宗懿可以推脱,可以说出自己的不甘与无奈,他甚至还能无耻,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这在史书上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可是宗懿没有这样做。
宗懿之所以这样选择自己的结局,其实也是有迹可循的。
因为游莲也清楚,宗懿一直以来,行事都是这样的,他会讲究一个“义”。只是宗懿的义与江湖上的义有些不一样的含义:他从来不惮于承担责任,哪怕面对再不可思议的事情,再不喜欢的人,只要有丝毫与他相关,他都会无所顾忌地承认下来。
从前游莲只当他是狂妄,脸皮厚,不知敬畏。可现在看来,游莲却更愿意说这是“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担当——
毕竟大丈夫做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陛下应该很高兴吧?完颜宗烈坐了江山,我们又可以轻松几年了。”游莲手拿一根针,引着红丝线,狠狠扎入浆布鞋底正中心的大红福字。
“嗯!是的!”王传点头,笑眯眯地望着游莲:
“听宫里的人说,陛下这几天走路都带风,就连吃饭也都能多吃几碗了呢!”
游莲点头,笑而不语。
“所以高国舅更加得意了,说完颜宗烈好对付,明年开春,高国舅便要再去祁连山……”
游莲抬起了头,她冷冷地望着王传,目光中的寒意激得王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高瑾还要去见蒙古人?”游莲问。
“是的。”王传恭恭敬敬地立着,回答简明扼要,吹嘘戏谑开玩笑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狗东西贼心不死,他是真的消停不下来,非要把陛下的江山给作死吗?”伴随“啪”一声巨响,游莲一只手狠狠拍上了身前的绣桌,吓得桌对面的蝶儿一个哆嗦,差点把手上的绣绷给扔地上。
王传垂手低着头,默不作声。
高瑾与西北祁连山外的蒙古人“暗通款曲”已经很久了,从前女真人刚攻入中原,高瑾就有意拉拢蒙古人替赵胥分忧,终于因游继峰的坚决反对而破产。
游继峰坚决反对联合一队异族人打击另一队异族人,可高瑾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拉一派,打一派是千古以来老祖宗们常用的手段,远在战国时期就有了“远交近攻”的作战手法。游继峰非要排斥异己,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死扛,那才是愚蠢又幼稚的。
游莲呼一声自绣凳上站了起来:“送我手牌进宫,今晚,我要面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