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中的苦意与复杂不似作伪,穆湘西顿时呆住了,一时间居然忘记了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颊边洇湿,似乎有一滴灼烫的泪悄然落在了她的颈侧,沉甸甸地打湿了肩头的衣裳。
当时穆湘西很想抬头看看面前人的模样,可惜那一方勾住了凤冠零赘的红帕遮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直到最后他放手离开,她也没机会看见他到底是谁。
穆湘西自诩记忆力尚可,只要听过一次的声音绝不会认错,可是如今却怎么也没办法把那个人与眼前这个行事作风张扬恣意出了名的贺君知联系在一块。
可能是声音太过相像了,实际并不是他。穆湘西这么宽慰着自己。
“原是这样。”王氏早已习惯了贺君知一贯的特立独行,也懒得去细究,例行问候完就把注意力重新转回了跪着的穆湘西身上。
“对了,我听说这个小蹄子竟然自作主张想要爬你的床,被你关进柴房里思闭了。如今她不服管教,居然敢乱跑出府。
若是被外人知道了我们府上连个丫头都管教不好,该如何想我们靖平公府?就把她交给姨娘,让姨娘帮你处置了,如何?”
穆湘西心里万分清楚现下自己的处境,这个王氏私下手段众多,怎么折腾怎么来,要是真的落在她的手上,必然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先前王氏扬言要把她沉井,那必然会为了立威,不把她弄死不罢休。
她慌忙扭头央求地看向贺君知,明知不太可能,嘴里还是咿呀地辩解着,万般期望他看在她已经知错的份上能够通融一番情面,拒绝王氏的请求。
贺君知绷着下颔,素来对这种后院事极为厌烦,对她投过来的殷切希冀目光也是视而不见,口中已落下对她无情的宣判:“只是东厢一个哑奴而已,就交给姨娘处置吧。”
穆湘西重重地跌坐回地上,一颗心无止境地沉了下去。
第二章 劫后
王氏仍然要把她抓回去沉井。
这举不仅是要她的命,还是想杀鸡儆猴,让东厢这些痴心妄想日夜发着梦想攀上贺君知的人明白,这世子的床可不是这么好爬的。
得到贺君知的首肯后,她便更加肆无忌惮地领着一堆家奴,拖拽着穆湘西来到东厢后院的井口边,也不做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当着东厢众人的面,抱臂冷眼指挥着人把她往井里丢。
穆湘西刚开始还能够反抗一二,可很快发现,自己负着伤的身子,如何比得那些身强力壮的威武家丁,推搡间很快已经半个上身被扔入井口,头顶似乎都已经能感受到了底下井水传来的阵阵凉意。
不知是求生欲作祟,亦或是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再一次被人抬着往井中按时,穆湘西一把扒住井口边的岩石,无论被怎么推攘也不肯松一分劲。
她瘦削的脊骨被粗壮的手臂一次次压弯,连胸口已经止血的伤口都再次绷裂开来,面色因为疼痛苍白如纸,抵着岩缝的手指根根泛白,眼中却执拗依然,一时半会竟也没人能奈她何。
“没用的东西,”王氏用帕子捂着鼻子呵斥下人拙笨,胳膊撞了一下身旁的老妇,示意她上前,“你们都先退下,让钱嬷嬷来。”
那钱嬷嬷是跟在王氏身边十几年的老人了,诸如此类的腌臢事早就不知道熟门熟路做了几回,闻言就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吩咐周围人拦截好穆湘西,别让她四处跑。
高大强壮的仆人如同铜墙铁壁般围了一圈,就算是只鸟儿在这也是插翅难逃。
穆湘西背靠着井壁好不容易才缓过一阵劲,见身边钳制渐渐松开,连忙争分夺秒地撞开人群,疯了般往着贺君知的方向不要命地爬去。
她知道,目前只要他肯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眼神,就能救下她的命。
她不想死。
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再次死去。
她还没有报仇,还没有再好好活一遭,还没有看到沈洵遭报应,怎么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去。
她要活着,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活着。
这厢穆湘西刚爬到贺君知脚边,就被后头奔上来的钱嬷嬷一把反剪住了手,她手脚极快地拿绳子把穆湘西的手牢牢缚住,擦着汗笑着回头和王氏解释道:“夫人,这捉人和缚鸡是同一个理,只要先制住了手,她就没有太大的反抗乱动的余地了,乖得很。”
说罢她兀自扯了扯穆湘西的头发,只把她扯得头皮后仰,露出一张吃痛的面容。
贺君知循声望过来,正好看见穆湘西咬牙死死盯着他的那双灼亮的双眸。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眼底,仿佛是凭空燃起了一团火,那火把所有纷杂都燃烧殆尽,只余下满腔不认命的情绪,
不知为何,让他无端想起了已经死去的穆湘西。
所有的思绪都顺着这双眼睛散溢,一抹熟悉的苦意漫上心间,贺君知堪堪闭了下眼睛,眼帘自动帮他挡去了那股烫人的视线。
钱嬷嬷绑紧了穆湘西的手,
她连忙喜悦地吩咐道:“绑好了,快来几个人把她抬起来。”
话音刚落,她就被人拎着衣领悬在半空中,如同垂死的困兽般毫无反抗能力地踢蹬了起来。
那一个瞬间,所有人都暗道一声不好,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钱嬷嬷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站在她附近贺君知。
也就是刚刚那一瞬的闭目失神,使得身手极好的贺君知居然没来得及避开穆湘西这轻飘飘的一脚,被她不慎扫踢中了小腿,雪白的衣角顿时印上了一个污脏的脚印。
他身后跟随的几个暗卫毫不犹豫“唰”一下剑拔出鞘,面无表情地把寒冷的锋尖指向了钱嬷嬷的脑袋,眼中的杀意毕露。
本来熙攘的后院没想到会出这样一幕戏剧性的变故,瞬间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众人伏低身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更有胆小者已经瑟瑟发抖跪着了。
贺君知是谁?
是靖平公的嫡亲世子爷,功勋老臣云大将军的外甥,当朝皇后最疼爱的侄子。年纪轻轻便颇得圣上赏识,官职已经位列正三品太常寺卿,是动一动脚京都都会抖三抖的人物。
别说是被踹了一脚,他若是生起气来,恐怕在场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安然无恙地活着出去。
“哎哟,我的世子爷啊……”钱嬷嬷也被横在眼前的那把剑吓得肝胆俱裂,口中不断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可曾伤到哪里?让嬷嬷瞧瞧……这金娇肉贵的身子,可如何是好啊……”
她跪着自扇了几巴掌,又不断地磕头:“饶了老奴一命吧,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的错……是老奴没分寸……”
王氏见情况不对,连忙掂量着贺君知的神色,讪笑着出来解围。口中骂咧道:“这贱蹄真是不识好歹,居然敢伤世子爷。还不来个人把她拖下去,直接乱棍打死丢出去喂狗!”
她周围站着的那群丫头婆子本来还惴惴不安的,听了命令像是重新找回了主心骨,立马七手八脚地围上来要把穆湘西带走。
穆湘西自是不肯随她们去,背着手趴在地上也是脚力惊人,干脆破罐子破摔,来一个蹬一个,直把她们踹得摔地上四仰八叉直呼哎呦。
王氏见一时半会儿也拿不下她,只得先冲着贺君知小心示意钱嬷嬷跟前的那柄剑:“世子你看,这剑是不是可以……”
“行了,”贺君知看够了这场闹剧,俯身拍了拍那片被弄脏的衣服,再起身,话却是对着王氏说的,“把她放了吧。”
“什么?”王氏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愣眼看着他。
“我没生气,不用做戏给我看,”贺君知淡淡地挑破她的心思,拿了边上暗卫的剑,径自一剑挑开束着穆湘西手腕的绳子,“既然这么久了也没个结果,那便算她命大。罚也罚了,人我就带回去了。”
王氏自然是不敢再和他起什么冲突,可是她今晚如此大动干戈却没处理掉穆湘西,灰溜溜回去又显得很没面子,于是试探着想和贺君知商量道:“这丫头屡屡犯下大错,要是就这么放回去了,难免底下人会觉得有失公允,要不世子看看能不能把她……”
贺君知只回身挑着眼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就把她盯得把剩下来的话全咽了回去。
“怎么?二姨娘对我的话有异议?”
“没有没有,就按世子说的办。”王氏垂着目光立即陪笑着,眼里虽然溢满不忿,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她带着好几个下人怒气冲冲地走了,怀玉本来磕肿了脑袋站在边上等待处罚,见状也混在里面一块悄悄离开了。
人来得快散得也快,转眼间便只剩下贺君知和穆湘西零星几个还站在原地。
穆湘西刚从鬼门关外走了一趟,神情还有些飘忽,揉着手腕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随我来一下。”贺君知用冰凉的剑鞘点了一下她的脑袋,激得她整个人一激灵,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腰跟随他进屋。
东厢的正屋陈设比穆湘西想象中的简单庄重,除了那几张黄花梨双螭纹圈椅和挂在墙上凤菊牡丹水墨挂画外,没有别的多余缀饰。
贺君知挥退了身边形影不离的暗卫,自顾自除去斗篷,露出里头那身暗红色卷云纹锦服。换完衣服,他转头看了眼一动不动地跪在角落的穆湘西,随意挑了把离她最近椅子坐了下来。
这动作暗示意味极浓,穆湘西立马领会地站起身上前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做完后,又忙不迭地重新低头跪回原地。
贺君知抿了口茶,又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捻起她的下巴,强制把她的脸抬起来,目光逡巡着,似乎要在她脸上找出什么特别的破绽来。
要是些寻常丫鬟侍婢,此刻必定紧生生闭着眼睛,半分也不敢抬眼冒犯地看主人家。穆湘西不知者无畏,即使此刻处于一个略屈辱的姿势下,依旧不想让自己气势落于下乘,毫不遮掩地直喇喇盯着他回看。
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圆滚滚的像个葡萄珠子,细密的黑睫一动也不动,长时间的凝视让她眼底泛了雾,却依然不肯先眨眼。
她在那端兀自较着劲,这头贺君知却是有些失神。
当初执意要把这哑奴带回来,就是因为她的那双眼睛长得酷似穆湘西。
谁知带回来后日夜看着这双眼睛,却只觉得它怯卑黯淡,如同燃烬了的炭尘,寡然失色,越看越觉得不像记忆中那双明艳动人的眼,于是索然无味地弃置一边。
就连她大胆爬上了他的床,用那双像极了那个人的眼睛东施效颦,矫揉作态,他的内心也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心中神女被人污玷,生出几分晦气的呕意,恨不得当场提剑把这个贱婢斩杀。
可是眼前这个人,明明是用着同一张,甚至已经让他有些反胃的脸,却恍若新生,刚刚晃神那一刹那,他甚至以为是湘西回来了。
贺君知意味不明地敛眸收紧了手,疼得穆湘西眼眶瞬间红了一大圈,但仍然倔强地含着泪,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他。
啧。
贺君知暗叹,明明过去不过两三天,怎么能让一个人从脾性到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不是这幅皮囊他已经看了三年之久,绝不可能认错,他几乎都怀疑这个人早就被掉包了。
这么想着,他手底下的动作却放轻了许多,甚至还好脾气伸出手帮她擦了擦不慎滑出来的一滴泪。
穆湘西撇了撇嘴,下意识就想躲开他的手,但终归还是被刚刚那一连串的事吓到了,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她明白,在贺家人眼里,贺君知就是被供起来的神,他若是开口说一句往东,就连那素来蛮横刻薄的二姨娘也不敢违背。只要得到了他的依仗,相当于就能在府里横着走。
难怪这原主红笺就算是丢了命也要爬他的床,万一成功了,哪怕只是被收做个侍妾,也好过现在寄人篱下一万倍。
她眯着眼偷偷用余光谨慎瞧了贺君知一眼,确定他没有任何不快,这才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哪知这一幕被居高临下的贺君知尽收眼底,他抚着把手冷哼一声,恣意张扬地勾了下唇角,嘲弄道:“你很怕我?”
这个笑仿佛是在枝头开得最艳的那朵富丽海棠,稍显冷淡的脸上瞬间因这个笑容而生出几分堂皇的逼人英气,绰绰生姿到让人移不开目光。
穆湘西被晃得一分神,神色迟疑了一下,才低眼拉起贺君知膝盖上蜷着的手,摊开他的掌心。
“你会写字?”贺君知意外地挑了挑眉,任由着她动作。
自他把她从驿涯买回来之后,每当她想说话,用的都是手语,从来没见她写过字。不过本来哑奴身份低微,也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识字也是应当的。就连怀玉这种生来就养在府里的,到现在也是大字不识几个。
可是她居然认得?不但认得还会写?是从哪里学来的?
贺君知面色复杂地心中掠过好几个念头,再看她时,眼中已经多了几分晦涩不明的犹疑之色。
素白的指尖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勾勾画画,相触滑走时带起丝丝暧昧的酥麻痒意,贺君知面不改色地等着她写完,施施然读出她写下的字句:“怕又不怕?”
“怎么个怕又不怕法?”
穆湘西又待拉着他的手写,可是这不是一两个字能说清的,再这么写下去,他们孤男寡女呆一块,总是显得太过逾矩,于是她合上他的掌心,只将将摇头笑了笑。
贺君知勘破了她的心思,也没有强求。他也不知道今儿个怎么了,以往连多吩咐一句话都嫌烦,现在居然有耐心和一个哑奴聊这么久。
他伸手把一旁已经凉透的茶水重新拿起来,抿了一口润润嗓子,吩咐道:“没什么事了,回去好好养着吧。”
穆湘西心中一喜,眼睛倏然重新亮起光,连忙草草地行了个礼,眼看着就要走。
“等等。”
贺君知又重新叫住了她。
穆湘西雀跃离去的身形一僵,万分无奈地重新换上假笑,不情不愿地把面转过来,目光探寻地看着他。
贺君知用拳抵着唇轻咳一声,似是有些犹豫,斟酌了一番才问道:“你那个……可是娘胎里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