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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容珺没有什么表情,双眸沉如死水,没有一丝波动,语气虽然平缓,温斯年却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悲凉与求死之意。
  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温斯年原以为依容珺对云娆的执着程度,必会继续死皮赖脸地纠缠不清,没想到突然就退了。
  不过容珺本就是在在沙场刀口舔血度日,从无尽的尸山血海中走出来之人,如此刚毅果决,当退则退,的确更像他。
  之前为了接近知知,甘愿折断一身傲骨,臣服裙下,于赏花宴上当众下跪自领二十巴掌,那副惶惶终日、尊严尽失的模样,才让他觉得可疑。
  温斯年甚至有些失望,以为自己老了,看人都不准了。
  不论男女,即便再爱一个人,也不能为了他放弃自我。
  喜欢一个人时,可以全身心为他付出,但当他始终无动于衷,就该及时止损。
  是以知知同意让容珺留在她身边,担任贴身侍卫时,温斯年并未阻止,既然知知心里还有他,就该给他留下一条看得到希望的路。
  但路分明都铺好了,容珺为何突然就走不下去了?
  温斯年百思不解。
  “不行。”云娆呼吸一滞,这两个字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舅舅不是说让他慢慢等的吗?他、他……”她突然有语无伦次,“我一定得见他一面才行。”
  温斯年见少女如此着急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显然是郎有情,妾有意。
  他微微笑了下,温声安抚:“知知莫急,不管什么事,爹都会帮你出谋划策。”
  温斯年抬手,意示她入座。
  “我虽不知你们发生何事,但是知知,”他的声音低沉,平稳的语调温柔似水,极能安抚人心,“你真的想好了吗?”
  “什么?”云娆茫然。
  “你真的想清楚自己对容珺究竟抱持着何种感情了吗?你真的能全心全意的接受他,不再对他失望了吗?你说过,他不喜你抛头露面,甚至要求你出门时帷帽不离身,还曾经将你激烈的锁在屋内,这些你都不怕了吗?”
  怕,她当然怕,她甚至知道自己应该趁这个机会与容珺一刀两断,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她只想弄清楚容珺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甚至贪心的,想要更多。
  想要他如舅舅所说的,费心的追求自己,想要他再跟以前一样温柔的对待自己,想要他的宠爱,想要他的纵容,想要他变回以前的温柔公子,想要他的一切。
  她想要的,还有很多很多。
  想要每一年的乞巧节他都陪着自己,想要明正言顺的站在他身旁,想要他对自己柔情小意,对别人冷若冰霜,比这个更幼稚的想法,她都曾想过。
  而且,公子都还没能求得她的原谅,他怎么能走?
  云娆心里乱糟糟,很难解释为何自己会这样,像是不甘心,又像是害怕会失去他。
  听到他荣国公打得昏死过去,浑身是血时,心还揪疼得厉害,急着只想见他。然而等她真的靠近了,却又开始害怕。
  云娆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甚至觉得您说的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去看他伤得如何,只想他继续待在我身边,只想他如您之前所言那般……”
  锲而不舍的追求自己。
  后头的话太过难于启齿,她耳根微红,蓦地噤了声。
  她说得没头没尾,温斯年却是听明白了,不禁失笑:“哦,知知想容将军继续当你的贴身侍卫,这个很简单,只要知知想,爹自然有办法让他留下来。”
  话方落,门外便传来敲门声:“大人,马车已备好。”
  云娆紧张起身:“您带我一起去吧。”
  温斯年微微颔首,没再拒绝。
  父女二人上了马车之后,又说了一些话。
  温斯年之所以问云娆那些话,就是想要弄清楚她对容珺究竟抱持何种心意。他虽在官场打混多年,见过不少人,却也没见过像云娆这样矛盾的小姑娘。
  分明喜欢却又不敢靠近,一旦对方主动靠近,她又要表现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对方退了,她反而着急了。
  千方百计的考验对方,却又不许他真的离开,害怕被抛弃。
  简直就像只极度不安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小野猫,需要足够的耐心,足够的安抚与示好,才能真正让她卸下心防,完全接受。
  温斯年无奈一笑,觉得自己之前白替知知担心了,知知这种个性的小姑娘,根本用不着他来帮忙制造难关,磨一磨容珺的傲气。
  知知实在太没安全感,对于容珺更是充满矛盾。
  渴望他接近自己,却又充满了不安和焦虑。
  渴望被爱,却又害怕被爱。
  容珺光是想要接近她,想要将人完全哄好,就有得他磨了。
  父女两人来到七皇子府时,陆君平正好要将钟院判亲送出门,几人在大门口相见,皆是微微一怔。
  温斯年率先回过神:“我听闻容将军受了重伤,特此前来探望,恰巧钟院判也在,不如钟院判暂且留步,回府再叙。”
  对于国相大人兼准岳丈的过分强势,一副完全将皇子府当成自己家的语气,陆君平默了默。
  如今他背靠温家,所有人脉势力除了明帝以外,全都得靠温家,心上人又是温家女,简直跟入赘没两样,哪敢说什么。
  在钟院判用眼神无声的询问下,陆君平微微颔首,再度将人迎回府中。
  几人简单寒暄之后,温斯年看向钟院判,直接切入正题:“不知容将军伤势如何?”
  钟院判沉默了下,似在斟酌用词:“皮肉伤与挨家法时所受的脊杖不算太严重,只是容将军左肩上的伤实在拖了太久,将来即便痊愈也无法再扛重物。”
  再提不起他最擅用的战戟,再不能一柄画杆方天戟,单枪匹马闯入敌阵,一往无前,所向无敌。
  这对容珺来说,并不是一件小事,对大凌来说更是大事,当初容珺就是靠着一柄战戟闯出名堂,更曾以此单骑吓退十万敌军,要是让敌国知道这个消息,边关怕是又难太平。
  温斯年身为国相,自然知晓此事有多严重,也没想到容珺左肩的伤居然严重至此。
  都伤成这样了,居然临别前还跟他说想镇守边关一辈子?
  他那哪是想一辈子镇守边关?他那是想轰轰烈烈的战死沙场,一求痛快!
  容珺左肩废了,陆君平可说完全笑不出来。
  他很自私,他不是圣人,容珺是他的兄弟,此时心底可说完全无法原谅云娆。
  他无法理解容珺对云娆的感情,甚至觉得容珺当初要是没多事将她捡回来,就什么事也没有。
  容珺不会为了她失去理智,他会一帆风顺,一心一意专注复仇,等到报了血海深仇,他依旧可以风光无限,无数美人任他挑选。
  他也许无法肆意快活的过一辈子,也许一生都不会有真心喜欢的人,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最后什么都没能留住,赔了夫人又折兵,前程尽毁,甚至可能连命都不保。
  容珺身为大凌重要将领,随时都有可能上战场,拥有强健的体魄对他与大凌来说再重要不过,明帝要是知道他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左肩弄废了,怕是要龙颜大怒。
  圣意难测,就连陆君平也不知道明帝一旦怪罪下来,容珺究竟会如何。
  他越是想,越是替容珺觉得不值。
  温斯年又简单询问钟院判几句,钟院判便起身告辞。
  容珺的伤,瞒不得,他还得进宫禀告明帝。
  云娆早在听见钟院判那句“即便痊愈也无法再扛重物”,心脏就一抽一抽地疼。
  “容将军醒了吗?我能……”她很不安,“我能进去看他吗?”
  陆君平很想甩冷脸,跟她说恕难从命,可是岳丈大人明显看出他对云娆的不满,脸上虽是微微笑着,看着他的目光却充满警告。
  “……”温斯年简直就是加强版的容珺,不,他比容珺还要老谋深算,是个十足十的老狐狸。
  陆君平还是永平侯三子时,就对于温斯年颇为忌惮,如今更是不敢怠慢,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两滚,又咽回肚。
  “钟院判说子玉忧思过度,心力交瘁,左肩伤的又一拖再拖,如今还受了不轻的重伤,身体禁不住他这般肆意折腾,数病齐发,恐昏睡数日。”陆君平笑容勉强,“五妹进去也只能看看,不如──”
  云娆眸色沉沉,声音很轻,却极为坚定地打断他的话:“多谢七哥提醒,不过长乐并不介意。”
  陆君平一噎,话已至此,他再推拒就太明显,只能带着云娆来到容珺所在的厢房。
  容珺的确如陆君平所言,犹昏睡不醒。
  左肩伤得太重,他只着一件长裤,不止肩上缠着绷带,就连两边的手臂也有绷带。
  云娆觉得有些奇怪:“不是说只有左肩有伤吗?为何手臂也有伤?”
  温延清下手虽狠,到底是赤手空拳,不可能严重到要两只手都缠满绷带。
  温斯年走近一看,眉头骤然紧蹙。
  陆君平莫名轻笑了声:“没什么,他自己划的。”
  云娆猛地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陆君平:“你说什么?”
  陆君平静默片刻,上前解开绷带。
  入目所及,千疮百孔。
  新旧伤交替,显然是日积月累所为。
  云娆眼瞳骤缩,整个人摇摇欲坠,往后踉跄一步,难受的别开目光,不敢再看。
  温斯年神色严肃:“容将军为何要……自残?”
  陆君平面无表情,再将绷带慢慢缠回去:“子玉初次病发时,我就曾私下进宫询问过钟院判,钟院判听我转述后,立刻随我出宫为子玉看诊,最后只得出子玉应该患有罕见心疾。”
  云娆快步上前来到榻边,嘴唇微微颤抖,眼神仓皇地看着浑身都是伤的容珺。
  她有些难以接受他这样伤害自己。
  当初她让容珺回府养肩伤,就是想他好好的,没想到除了肩伤以外,其他地方还有。
  她心中发涩:“什么心疾?”
  “不知道,说好听是心疾,说难听就是怪病,钟院判也说此病无药可医。子玉只说发作时痛苦难耐,需靠外力方得以疏解,否则……”陆君平说到这,忽地自嘲一笑,“否则他会控制不住自己,把你藏起来。”
  他话说得隐晦,温斯年与云娆却听懂了。
  陆君平似是怕容珺再被误会,立刻接着说:“五妹别担心,子玉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也不会再缠着你。他失去意识前已经跟我说,日后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待他养好身子,就会离京。”
  温斯年神色凝重的看着容珺,半晌,上前按住云娆的肩:“娆儿,既然容将军短时间无法清醒,不如先回府。”
  容珺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即便知知再喜欢,他也不赞成他们在一块。
  这种人太危险,如今容珺好不容易愿意主动放弃知知,就该让他走得远远的才对。
  大凌还有许多好儿郎,知知值得更好的。
  云娆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