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戛然而止,回头一看,果然,囡囡看到了陌生人有些怕,怯怯地闭上嘴巴往角落里缩。
万先生朝两人抱歉地笑笑,转身过去抱囡囡:妈妈呢?囡囡不陪妈妈看电视了?
妈妈换衣服,不叫我看,也不抱我。
她一张小脸委屈的很,说到也不抱我的时候,眼睛里几乎是有眼泪了,秦放心里挺难受的:小孩子吧,你觉得她不懂,其实人情冷暖情绪变化,比谁都感知的敏锐——虽然只是一句稀疏平常的也不抱我,但是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些感觉了吧。
看万先生的脸色,对他们的来访颇有质疑,该怎么样不露痕迹地把这父女两个支开呢?秦放正头疼,客厅里忽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万先生家里铺的是瓷砖,尖细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显得尤为刺耳,秦放听的心头发毛,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再抬头时,正撞上一个女人近乎空洞的目光。
这是万太太,不,应该说是白英。
她应该并不满意这副皮囊吧,万太太的身材稍显丰腴,硬挤在布料精简的丝质旗袍之中,简直称得上是有些臃肿了,一时之间,也来不及去找和旗袍颜色式样相搭配的鞋子,蹬了一双妾粉色的鱼嘴漆皮高跟鞋,说不出的怪异。
万先生显然也觉得这身装扮实在是太跌份了,他张了张嘴,不知是碍于妻子刚出了车祸不好受刺激还是顾及有外人在,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一时间,屋子里分外安静,只有囡囡依然欢快,蹬蹬蹬几步跑到白英面前,仰着头去签白英的手:妈妈!
直到这个时候,白英的眼睛里才有了些许波动,她的头颅缓缓转向司藤,说了句:好久不见啊。
是因为她的骨头还不大习惯操纵这具陌生的身体吗?语气、动作都生硬地叫人心头发瘆,被冷落的囡囡小嘴一撇,几乎是要哭出来,一行人之中,只有万先生后知后觉,惊讶地看看司藤又看看自己的太太:你们……认识?
司藤笑起来:不介意我们单独聊聊吧?
白英的嘴角慢慢勾起,像是一帧一格的慢动作:进来吧。
说完了,自顾自甩脱囡囡的手,囡囡眼巴巴看她朝里走,终于忍不住,抽抽嗒嗒过来找万先生,万先生哄她:囡囡不哭,爸爸带囡囡下去吃冰激淋。
既然来客是自己太太的熟人,万先生也就收起了先前的那些狐疑,他抱着囡囡准备出门,又犹豫着是不是该尽待客之道,给一边的秦放倒杯水什么的,就在他迟疑的时候,司藤回身示意秦放:你也先下去吧。
秦放嘴上答应着,到底是担心,离开的时候几次忍不住回头去看,万先生原本在门口等着关门的,见他这么慢,多少有些了然,笑着先抱囡囡离开,秦放出来的时候,万先生他们都已经走的没影了。
秦放倒也不在意,走到电梯对面时,挨着边墙的窗户朝下看了看:这里是最高层,楼底下的颜福瑞看起来小不丁丁的,正绕着车子百无聊赖地转圈,秦放心中好笑,正想探出身去向他挥个手,忽然听到头顶上咚的一声闷响。
秦放抬头向上看,是上头一层发出的声响,只是再上去应该是天台了,他四下环顾了一下,前头角落里是通往楼梯间的门,开了道缝,像是有人刚打开过,秦放走过去推开了看,这才发现还有通往天台的楼梯,天台的防盗门也打开了,被上头的风吹的一晃一晃的。
有人上去了吗?闷响声又是怎么回事?秦放正迟疑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蹬蹬蹬从门边跑了过去,白色的长袜,红色带蝴蝶结的小皮鞋,花格呢的小短裙一摆一摆的。
囡囡?万先生呢?这么小的孩子在天台上乱跑多危险啊,秦放不及细想,几步跨了上去:囡囡?
天台上除了一间锁着的储物房挡住视线,称得上一览无余,风大起来,阳光很好,白耀耀地有些刺眼,又安静地有些可怕,秦放向着储物房后头慢慢转过去:囡囡?
视线里先出现的,是两只脚,躺着的人的脚,40多鞋码的皮鞋,这是万先生吗?
秦放脑子嗡的一声,心瞬间就沉了下去,他僵在当地,几乎没有勇气再转过去看,时间好像就在这一刻停住了,心跳声越来越大,砰砰的心跳声里,囡囡扎着羊角小辫的脑子慢慢从墙角探了出来。
***
白英进屋之后,僵直地坐在沙发上,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屏幕,脸上被电视的光亮打的忽明忽暗。
司藤在距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来,谨慎而又警惕地打量着她,白英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的吗?久别重逢,中间经历了那么那么多事,她就没什么话要讲吗?
白英?
她没有反应,木然地看着电视屏幕,脸上甚至连讥诮或者不屑的表情都没有,司藤的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她慢慢转到白英的对面,目光忽然落到了她的旗袍盘扣上。
白英的前襟处有一块褶皱的厉害,她扣错了一粒盘扣!
司藤的眸光骤然收紧:白英那么一个讲究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失误?她几乎是冲到万太太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提起来:你是谁?白英呢?
万太太依然是一脸的茫然和空洞,被她这么一拎,脑袋茫然地耷拉到一边。
司藤的手有些微的颤抖,很多之前的片段瞬间在脑子里闪回:
——在店里遇到万先生,他说他的太太,一直抱着女儿看电视……
——第一眼见到白英时,她眼神空洞,一直没有说话,直到那个小女孩过去牵住她的手,她才转动头颅,对她说了句好久不见……
——那个小女孩离开之后,白英就再也没有任何反应,她像一个提线木偶,有人控制时才会有只言片语,而一旦控制者离开,她就软塌的没有任何知觉……
万太太,不是白英!
司藤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她狠狠搡下万太太,双手紧紧攥起,僵立了一两秒之后,忽然反应过来,几乎是冲到窗边去的,向下看,颜福瑞正坐在花坛边发呆,司藤大叫:颜福瑞,秦放往哪去了?
距离太远,颜福瑞听到了,但似乎听不清楚,抬头向她比划着手势,司藤急得几乎要从窗口直接下去,一瞥眼看到又有几个小区的住户往这边走,只好又忍住,还是从电梯下去,到楼下时,颜福瑞还在懵懂地仰头,司藤冲过去问他:秦放往哪个方向去了?
颜福瑞被她的神情吓住了,说话有点结巴:秦放……没,没出来啊。
司藤大怒:不是跟姓万的一起下来吗,你到底有没有在看,你在下面……
身后轰的一声震响,像是什么从高处砸下,震的地面似乎都颤了一颤,司藤没动,颜福瑞呆呆地看着她身后,嘴唇翕动着越来越白,顿了一顿,有住户杂乱的尖叫声响起,高处的窗户里也陆续探出人身来。
身后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颜福瑞的身子开始哆嗦,司藤还是没动,问他:是谁?
『第八卷完』
☆、第1章
颜福瑞觉得秦放一定是死了。
从那么高的,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他亲眼看到秦放躺在那么一大滩暗红色的血泊里了,甚至嘴里都一直往外漾着血沫,颜福瑞挤进围观的人堆里的时候,脑子里一片杂音,哒哒哒像是打字机一直打字,他听到有人说,这人说不定骨头都摔碎了。
怎么会这样呢,秦放怎么会摔下来呢,颜福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混乱中,有人去探秦放的呼吸,很快拨打急救电话,也有拨110的,还有人问了好多遍“谁认识这人”,不知道重复到第几次时,颜福瑞才大梦初醒一样反应过来,带着哭音回答我我我。
救护车来了,声音一高一平的,像是在磨人的神经,颜福瑞无意间抬头,看到司藤站在大楼的顶层,似乎是在搜寻什么,身形一晃就不见了,跟着担架上车的时候,忽然看见一楼楼道的角落里怯生生地露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扎着羊角小辫,眼神像是被惊扰了的小鹿,扑闪扑闪的。
小孩子怎么能看这么血腥的场面呢,颜福瑞隔着老远挥手撵她,又竖起手去挡,好像这样就能遮住她的视线似的,再然后,车后门就关上了。
救护车的声音又响起来,哔……啵……哔……啵,一高一平的,像是要把人的神经都杀断了。
***
所有人都觉得秦放会死,连医生都说这种情况急救是没意义的,但是同样的,所有人都说不清楚,为什么秦放一直有一口气。
真的是游丝一样的气,却又韧的有些可怕,一路都没有断绝。
医生过来催颜福瑞缴费的时候,知道他是“朋友”而不是“至亲”,说话也就相对放开:“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这个时候,特护病房没什么意思,你这朋友,骨头大面积粉碎,脏器也损坏严重,说句大白话,跟摔死的人几乎也没什么两样了,但就是还有口气,可能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吧,要么就是撑着要见什么人……”
颜福瑞没带钱,秦放钱包里现金不多,刷卡没密码,身上也没找到手机,也许是摔下来的时候掉在哪了——好在钱包里有名片,打到他公司之后,那头一阵惊慌失措,最后是财务的人带钱来了,怕不是把颜福瑞当成什么重要人物,还跟他商量问要不要联系在国外的单总,末了唏嘘感慨地说公司今年流年不利,两位老板先后出事,也不知是得罪哪方土地,得好好拜一拜才是。
终于能喘口气,已经是半夜了,特护病房24小时都有护士在,颜福瑞一个人坐在病房外头的座椅上盯着墙壁发呆,偶尔面前有人过,于他而言都像是剪影的人像。
就这么大病初愈般虚脱地呆愣着,直到突然之间,听到了手机的震响。
颜福瑞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偏头往右看,座椅是一排三格的,手机就在最右边的座椅上震动。
谁的手机?看起来像是秦放的,不过现在太多人用这个款了,实在也不敢确定。颜福瑞茫然的四下去看,刚刚还偶尔有人走动的,现在的走廊里却静悄悄的,两边尽头处的灯也关了,幽幽暗暗像是看不到边的黑洞。
颜福瑞心头有些发瘆,盯了那个手机一会之后,谨慎地没有挪手去拿,手机过了一会之后停了,但是几秒钟之后,又执拗地响了。
颜福瑞只好拿过来,手机凑到耳边时,他腹稿都想好了,他就说你好,这可能是你朋友不小心落下的手机,我待会会交到医生值班室去……
接通了,颜福瑞清了清嗓子,依照着之前想好的:“你好,这可能是你朋友不小心……”
他忽然哆嗦了一下,不说话了,压抑的感觉排山倒海——那头有人在笑,明明是小女孩稚嫩的笑声,却又阴骘风尘地叫人浑身寒毛直竖。
颜福瑞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到她开口:“你去跟司藤讲……”
去跟司藤讲?难道她是……白英?
可是,为什么听起来,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声音?颜福瑞的后背凉飕飕的,攥着手机的手心开始微微出汗。
白英讲的很慢,听起来很平静:“今天的事,只是一个教训。我做了那么多,她说不合体就不合体,没有这种好事的。”
教训?把秦放从那么高的地方扔下来,只是为了给司藤一记耳光,一个教训?想到秦放现在僵直的惨相,颜福瑞觉得浑身的血直往脑子上涌:“你知不知道,秦放他是……”
电话挂断了。
颜福瑞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他攥着电话僵在当地,身子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白英知道秦放是她的后代吗?如果她知道,会做何反应?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足音,蹬,蹬,蹬,在寂静的走廊里居然有了回音了。
颜福瑞转过头,看到司藤的刹那,他几乎有想哭的冲动,喉咙里滚着好多话:
——司藤小姐,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秦放马上就要死了。
——司藤小姐,秦放是被白英从楼顶上扔下来的,就是那个白英!
——司藤小姐,白英刚刚打电话来了,她说这只是她给你的一个教训……
司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秦放怎么样了?”
***
司藤自始至终都没有进病房,她透过探视窗看秦放,静静听着颜福瑞转述的白英的来电,末了居然没有任何对白英的回应或者切齿,只是淡淡说了句:“只要我不死,秦放就不会死的。”
这话在颜福瑞听来,简直是要狂喜了:“司藤小姐,你的意思是,秦放会……活过来?”
司藤摇头:“只是有口气,不会死。可是,如果一个人,一辈子这么躺着,只会吸气,呼气,又有什么意思?”
颜福瑞听懂了,他呆呆地看司藤,只觉得有一股凉意沿着小腿慢慢地往上走,走到心口附近时,整个人都止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去楼下坐一坐,颜福瑞,给我找根烟。”
***
颜福瑞是不抽烟的,他关照了病房里的护士之后,跑到医院附近的商店买了烟和打火机,又在医院后头的花坛边找到了司藤,时值半夜,这头的灯都已经关了,放眼看去,影影憧憧地幽幽暗暗,颜福瑞咔哒一声帮司藤点烟的时候,眼前晃出一小片微弱的光明,但是瞬间就暗下去,只能看到烟头猩红的一点。
司藤示意颜福瑞:“坐啊。”
颜福瑞不坐,就那样站在司藤身边:“司藤小姐,秦放会永远这样吗?”
司藤没有说话,她缓缓吐出一口烟气,颜福瑞愣愣看着她,直到忽然发现,她鬓角的头发,蓦地泛起火光。
颜福瑞失声叫了句:“司藤小姐,你着火了!”
他手忙脚乱,又不敢上去四下扑打,司藤鬓角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忽而泛起小小的火苗,忽而又迅速泛着暗红色的烧透光泽黯下去,甚至有头发烧过的焦灰落在她的睫毛上。
“颜福瑞,你觉得,我比白英,差在哪里?”
差?
颜福瑞承认,很多时候,他是觉得白英要比司藤厉害,但是“厉害”就是好吗?
他嗫嚅着说了句:“司藤小姐,当时你们分体,真的是因为你想做妖而白英想做人吗?我怎么觉得,她才更像妖怪呢……”
司藤轻轻笑起来。
“在你们人的故事里,妖是害人的,狼是吃人的,小猫小狗就是可爱的,力量强于你们的都是威胁,力量弱于你们的就冠以温顺易驯,白英害了人,你就觉得她像妖怪,她害的人,可远没有人害的人多,自古以来,妖害的人,也远没有人害的人多。”
怎么还为妖怪辩护了呢?颜福瑞张口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