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店那边, 甄榛不欲做什么精细的修缮,将崇化坊的内饰照样复刻过来, 让食客一看便知这是一家饭馆的风格,简单又不失大方,比起金雕玉砌的富贵酒家,别有一番闲适滋味。
每日来回奔波,也察觉不到时间流逝,还是在路上看到坊中人家在换门上的桃符, 甄榛才意识到已是年底, 马上就要迎来在长安的第一个新年。
刚到饭馆门口, 就见吴娘子掐腰指挥店中奴仆扫洒门庭、更换灯笼,而绒绒带着小山在路边燃烧晒干的竹节。
“小心些,别让火星子蹦到身上。”吴娘子难得许他们碰火,自然是放心不下, 不断叮嘱。
“怎么让他们这些小孩来烧东西, 阿多和白芨呢?”甄榛放心不下,就要唤他俩起身, 却被吴娘子拦住了。
吴娘子笑着说:“便是妖也要入乡随俗,在长安,年前的爆竹都是要家里小孩亲手点燃, 以驱除邪祟,保佑一年平安。”
甄榛这才反应过来,原并不是随意点的,这就是后世所说的爆竹,用来驱赶传说中的年兽。既是这样,甄榛自然不会再拦,径自进屋去了。
饭馆中零散着坐着几个熟客,甄榛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后,挥手招来白芨和阿多,“等过了今日饭馆便歇业,等到初五迎完财神再开门。待会上了门板,大家一起把饭馆重新洒扫一遍,就可以歇着了。”
话音刚落,阿多就抢先着说话:“果然是忙昏了头,等你想起来,年都要过完了!前两日阿潼来饭馆帮忙,就已经帮着彻底清扫,难道没发现屋里格外干净吗?!”
甄榛这才左右打量了一下四周,发觉确实整洁许多。
虽然做饭食的铺子,平日里对卫生就格外上心,但到底有些犄角旮旯照顾不到,还有高处的牌匾也是难以清扫。现下这些死角全都干干净净,一丝灰尘都没有。
赶紧夸赞了他们,又转过身对立在一旁的白芨说:“白芨,听白夫子说你要回妖界过年,既不能和阿多一起领新年红包,就同月钱一同给你吧,你在前厅先候着,我这就去屋里取银钱出来。”
甄榛也没只取白芨一人份的,虽还没到初一,但热闹热闹才有年味。
除了给白芨绞成小块的银两外,甄榛还用红布包了零散的铜钱,准备散给大家,就当是把好运传给街坊邻里。
将月银递给白芨,甄榛便跨出门槛倚在门框上,见到有相熟的孩童就塞个红包过去。
不仅是他们,常来的卖炭翁、送外卖的宋大郎和乞儿们、走街串巷的货郎,个个都收到了甄榛的红包,随着红包的还有一句“新年安康,阖家团圆”。
铜钱虽不多,但多少都是心意,又有祝福随送,听到的人自然是如沐春风。
因此半个时辰过去,甄榛虽散出去不少铜钱,却也收到了一堆回礼:卖炭翁将无烟的碳火匀给甄榛一小截、宋大郎将自家阿娘亲手秀的平安符塞进甄榛手中、年轻的货郎则是摸出个草编的蚂蚱,唯有树根他们揪几个着工服,红透了双颊。
虽说这段时日挣了不少钱,但光是制冬衣和棉被就去了一大半,中间有年纪小的小姑娘得了伤寒,还是甄榛给垫了些药钱,不然怕是一分也留不下。
甄榛知道他们想着什么,忙将几个在她眼中还是初中生的孩子拉过来,温声道:“不过是个彩头,我也没想着收什么回礼,你们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多对我说几句吉祥话,譬如貌美如花、不长皱纹之类的,比什么礼物都强!”
安慰好内疚的少年郎,甄榛出门凑到吴娘子身边,问她过年的安排。
吴娘子也颇有些烦恼,“我自然是要回镖局陪阿耶的,就是我师妹这个倔脾气,说什么进过教坊,不愿在年节烦扰镖局里供着的关二爷,非要自己带着小山在铺子里过年。你说我能把她单独落下吗?!就算是我同意,我阿耶也必得亲自上门捉人。”
没想到十娘看着已是十分开朗,心中还是为自己曾做过乐伎耿耿于怀。
甄榛忍不住对这女子生存不易的世道叹息一声,还不忘替吴娘子出主意,“这有何难,我院里各路神佛都没供奉,唯有灶间的灶王爷还已经黏了嘴上天述职,让十娘带着小山来我这便是,人多才有年味呢。”
吴娘子拍手赞同,“是我蠢了,竟没想到你这个跟前的人儿,也好也好,省得强让师妹回去也不自在,我这就同她说去。”
看着吴娘子风风火火地背影,甄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入冬火锅生意做得兴旺,甄榛就不怎么亲自去西市采购,太远也太费气力。都是请相熟的店家运送到饭馆门口,他们也都乐意,凭白多了个大主顾,每日都能多卖出去几十斤菜肉,个个都喜笑颜开。
因甄榛没提前通知他们明日关店,这些店家还是照例在傍晚送来第二天要用的食材。
左右过年也要用到,冬日里食材也好保存,甄榛就直接留下了,又怕不够整个年节所耗,又请托他们明日再送些来,这才结了积账送他们离开。
等到送走今年最后一位食客,甄榛看着阿多上了门板,这才松了口气,也不再保持什么形象掐腰在院子中喊了一声“放假啦”,震得檐上的积雪都窸窸窣窣地落到地上。
一想到明日去朱雀大街通知了停工,自己便能闲上□□天,甄榛心里就美得不得了。嘱咐阿多看好还在街边玩耍的绒绒和小山,转身就往主屋里去。
合上门板,连钗发都没来的及卸下,直接扑到胡床上滚了两圈,趴在暖和柔软的床铺上打起了瞌睡。
许是累的很了,也不觉得衣衫硌人,甄榛就这么睡了一夜,还好屋中的地龙一直烧着,不然若是临着过年染上风寒,怕是平白添了几分怄火。
可同甄榛想象的每日睡到自然醒,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假期完全相反,十娘和王婶盘算着总算逮到甄榛,每日都来压她做绣品,直让甄榛叫苦连天。
不知道第几次扎错针脚,甄榛把手中绣品一推,抱住十娘就开始撒娇:“好姐姐,别让我再做女红了,我实在是不精通。反正陆深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就放过我吧!”
放下手中绣到一半的鸳鸯盖头,许十娘点了点甄榛的额头,“你这小懒鬼,当我真不知道呢,你就是耐不住性子,若认真起来,谁都比不上你。”
看了一眼甄榛绣的仙鹤,推推她说:“祥云都绣完了,就差仙鹤的尾羽,快些补上,我好替你做成荷包。”
“荷包?这不是姐姐拿给我练手的图样吗,怎得变成荷包?”甄榛起身问道。
许十娘朝她眨眨眼,笑道:“我若是直说是送给陆郎君的,你哪里还肯动手?也不知你哪来的羞怯,明明之前都虎的很,定了亲反倒害羞起来。”
上司和夫君自然是不能等同对待……
甄榛撇撇嘴,看着不情不愿地捏起绣花针,实则全神贯注,生怕再绣错针脚,想要把最好的成品送给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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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长安冬·击鼓传花
左盼右盼, 终于到了年三十。这是甄榛在长安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又有喜事临门,自然是要过的隆重些。
前两日陆深就把王叔夫妇和阿潼都送到崇化坊, 有了两位长辈在旁协助,甄榛也不需过多费心, 只需要专心在厨房围着炉灶便是。
鸡鸭鱼肉自然是必不可少, 唐代特有的胶牙饧、配着屠苏酒的五辛盘由王婶准备, 甄榛则是将唐代版饺子“牢丸”中的芫荽摒弃,改良成更和大众口味的版本。
重头菜必少不了鱼的影子。
年年有余的好兆头让冬日里本就难得的鱼鲜更加抢手, 好容易从鱼贩子摊上同各路掌勺大厨抢得一条大鱼,自然是得好好料理。
不同于其他“硬菜”的浓油赤酱,甄榛此次反其道而行,既然其他菜色都是口味重的,就做个清蒸鲤鱼,在保留完整鱼身的前提下还能做到不腻口, 最大程度缩住原味, 让人沉溺在久违的鲜味之中。
除去这道清蒸鲤鱼, 另有江米酿鸭子、罐儿鸡、四喜丸子六荤六素并十二道菜,取得“六六大顺”之意。
“小娘子可真会释义,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层含义!”阿潼听了甄榛的解释,拍手夸赞甄榛。
都说女大十八变, 虽只是大半年工夫, 阿潼已经开始脱去稚嫩娇儿的模子,出落得越发标志。人也懂事许多, 原先总是担忧下一顿吃什么的小脑袋瓜终于开窍,开始思索以后的志向。
寺中的官吏们总爱逗她,每每休息时来用餐, 都用逗趣的语气询问阿潼以后想要做什么,是嫁得良人还是依旧做个厨娘。
阿潼刚开始还会回答,后来听得多了感觉厌烦,干脆做了个牌子挂在公厨门口,上书“长安第二厨娘”,以示志向。
甄榛本就粉嫩的脸颊因着阿潼的“吹捧”越发红艳,“就你嘴甜,快快收了神通,等到初五留给财神爷去说,现在快些帮我把菜端到饭桌上,等到这最后一道收尾的例汤做好,便可开饭了。”
脆生生地应了一句,阿潼手脚麻利的把所有饭菜依次端到前厅的大桌上。
等到甄榛端汤撩起帘子,发觉所有人都围成一圈排排坐好,留下饭桌正中央的位置,个个摩拳擦掌,就等着自己一声令下去夹自己爱吃的饭食。
笑着快步移到饭桌前,甄榛道:“再这般客套我可生气了,快些动筷才是正事,等我做什么。”
王叔沉声大笑,接道:“我们这些老老少少全都是因着小娘子才团聚在一起,开席又怎能没有小娘子?忙活了一晚,快些坐下歇息歇息。”
甄榛应了声“唉”,又推让一番主位未果,这才施施然坐下,杏眼环顾一圈小孩均是跃跃欲试,才说:“快些动筷吧,凉了伤胃。”
甄榛吸取前几次教训,坚决不再碰那黄汤,以茶代酒敬了一圈,把所有人都哄得海饮几大杯,这才功成身退,坐在棉垫上看他们大着舌头说话。
树根他们年龄大些的乞儿,虽已到了可以饮酒的年纪,但甄榛怕他们因无人看管而沉溺酒歌,因此严禁他们饮酒。偏阿多是个坏的,故意端着酒杯在几人面前晃荡,趁着甄榛没注意,自己饮了一杯又一杯,没把树根急到,自己反而先喝了个酩酊大醉。
酒过三巡,甄榛让树根帮忙把醉倒的阿多、王叔送到厢房中休息,自己则同还清醒的人一起守岁。
甄榛将饭桌收拾干净推到一边,在空地上铺开干净的宽大胡毯,披着披风,左边裹着绒绒,右边裹着小山,活脱脱地一个孩子王。
唐代可没有春晚可以观看,甄榛为了打发时间,提议大家一起击鼓传花。只是没有红楼里的雅致,输的人既不用讲笑话也不用作诗令,只从真心话和大冒险中选出一样作为惩罚。
甄榛怕小辈们闹的过了,折腾王婶,便说:“王婶,就由您来做裁判叫停,可不准偏心阿潼!”
“好好好,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谁都不偏心。”王婶哈哈笑道。
一时寻不到小鼓,王婶便以筷击桌,虽不似鼓声响亮,但急促感却相差无几。
声音一响,甄榛便把手中梅花忙不迭地递给阿潼;阿潼倒是一反常态沉稳的很,不进不忙地传给许十娘;许十娘饮了些酒,整个人都有些钝钝地,急的小山在一旁直跳脚;树根、柳叶因着第一次玩,火急火燎地像火烧屁股一般,梅花到手的一刹那恨不得直接将它扔出去,那副模样逗得大家笑倒一片。
筷声忽紧忽慢,带得大家的心七上八下,终于筷声戛然而止,梅花正好传到甄榛手中。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甄榛苦笑着在起哄中直起身来,“我选真心话。”
许十娘眼睛一转,带着坏笑和阿潼耳语,得来阿潼默契一笑,猛不丁让甄榛打了个喷嚏。
阿潼问道:“小娘子觉着是名满长安的上届探花俊朗,还是陆郎君俊朗?”
看她们那副得意的样子,甄榛还以为是什么劲爆的问题,没想到竟然这样不痛不痒。不过也是,也样的问题放在古代,确实有些出格,若不是关系亲近,说一句败坏小娘子名声都不为过。
甄榛吐舌笑道:“那必然是探花郎了,陆深虽然好看,可都看腻了,终究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说完就见许十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住地朝她挤眉眨眼。瞬间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甄榛猛的转过身子,心里的小人儿瞬间大叫:为什么每次“做坏事”都能被陆深逮到!
甄榛嘿嘿地傻笑,企图蒙混过关,可陆深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将俊脸凑上前来,“小娘子看腻了?”
正巧此时街上钟鼓齐鸣,原是子时到了。
甄榛先朝王婶行了礼,又慢慢挪到陆深身边,干笑道:“不腻不腻,陆郎君这样丰神俊秀的才俊,我怎么会看腻呢,定是方才外面声响太大,郎君听叉了。”
陆深也不揭穿她,只凑到甄榛耳边,用气声说道:“本官不才,正是圣人钦点的一甲三名、探花郎是也。”
……
第57章 长安·终章
过完年, 日子就好似流水般滑过。
虽说婚期定在三月,但饶是在各类事项都极为便捷的现代,准备婚宴都不是件容易事, 更何况在这连嫁衣都要自己绣制的唐代。
虽说大部分都由陆深准备,但新娘家要准备的各项事宜都得经甄榛过眼, 让没有耶娘的甄榛很是烦恼了一阵。还好王婶怕她为难, 直接搬到崇化坊与她同住, 这才解决的甄榛的困境。
年后一个月里,甄榛在朱雀大街和崇化坊间来回奔波, 人都清减许多。好在新店的修缮极快,还未出正月就已经开门营业。甄榛又挖了挖大理寺的墙角,把阿潼彻底撬过来做店长,树根他们也调过去做跑堂小厮,这才松了口气。
现下甄榛在铺子里挂了取号预约的牌子,每日营业半天, 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准备成亲事宜。还好食客们都是老熟人, 没有嫌弃闹事的, 反而个个都来恭喜甄榛,纷纷等着喝喜酒。
甄榛自然是感激不尽,承诺等成亲后照样同往常一般营业,又一人送了一碗佛跳墙, 也算是回报食客们长久以来的支持。
都说好事成双, 果然如此。
先前甄榛预备着仍请宋大郎来做树根他们的领班,但因着饭馆里的小厮都要住店, 宋大郎忧心阿娘身子,不得不婉拒甄榛。仍旧是抽零散时间,要么上山下河的摸些野菜鱼虾换钱, 要么到城中打零工以维持生计,又有弟妹要养活,生活的担子全压在他一人身上,明明同阿多一般是个半大小子,看着腰背竟有些佝偻。
这日,甄榛边同许十娘学着秀荷包,边出神想着怎样才能帮宋大郎寻个营生。正烦恼时,就见阿多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
甄榛同许十娘面面相觑,忙问:“这是怎么了,竟这样慌张?”
“宋大郎、宋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