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这番话说的宴溪心中十分熨帖,前段日子是有些胡思乱想,尤其她音讯全无的日子。那会儿甚至觉着有些生无可恋。“春归,我准备过了年就去皇上和我父亲摊牌了。我父亲你见到了,性情倔的狠,他可能不会这么快认你,但他不会害你。皇上…我吃不透他的心思,前些日子,在清远的外宅,派人手刃了姜焕之..”
“什么?姜郎中????”春归猛的窜了起来,被宴溪拉了回去:“你别急,听我说,姜焕之没事,被我们偷偷救了下来。眼下清远在宫里被关了起来。”
“你等等..我没听明白..姜郎中和清远…?”
“是,他们生了情。是对苦命鸳鸯,姜焕之差点因此丧命,清远也几乎死了一回。”宴溪把姜焕之与清远的事与春归细细说了一遍,春归听着听着就泪眼汪汪了。“好苦。”
“是以我担忧皇上也会这样对咱们,那日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你亲昵,一是因着确实想你想的紧,一是有意为之。眼下你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我已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皇上若想动你,自然要忌惮几分。但若是出了京城,恐怕就没这样稳妥…”
“那我等你送我回去吗?”
“最好如此。”
“我不仅要送你回去…我和宋为还要…把清远和姜焕之偷出京城…”
“?”
“他们二人认定彼此了,我们这样做的确有些冒险,我与宋为也没做过这等事..但眼下不知为何,我们都有些热血,兴许是心中有了在意之人,便不想身边的人面对离苦…你说我做的对不对?”
春归用手捧着宴溪的脸:“对,但前提是你们的性命不能丢了。”
“那是自然。”宴溪的眉挑了挑:“我有筹码。”
“?”
宴溪又将皇上心仪的女子之事说与春归听,那女子其实对皇上有情,只是二人有一些误会。眼下那女子愿意帮宴溪,对宴溪来说再好不过。
二人就这样靠着说话,说到天光乍现,屋内的月光被晨曦驱逐,开始有一丝暖。宴溪揉了揉春归的头:“天亮了,我去门口坐着。免得下人看到了去我父母亲那里传闲话。”
“外面那样冷,坐一会儿便冻僵了,你回卧房吧?”春归思及他可能会被冻死,便打了个冷战。
宴溪看她表情犯着坏,使劲捏了捏她脸:“你这一肚子脏心烂肺又在琢磨什么呢?”
春归咧嘴嘿嘿笑了两声转身扑倒在床上:“我还想睡半个时辰!”
“睡你的!”宴溪将被子盖在她身上,转身去门口坐着了。倒不是非要在这坐着,夜里担心没人能照顾好她,天亮了担心父母亲来为难她。
宴溪担忧的穆老将军一睁眼看到穆夫人已穿戴整齐坐在床前等着他,似笑非笑。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抹了把自己的胡子问她。昨晚这酒喝的通透有趣,夜里睡的格外沉,早上睁眼都觉得心情好了几分。
穆夫人撇了撇嘴:“有些人,嘴上说着不喜那丫头,与人拼起酒来倒是不含糊。酒至深处,还自顾傻乐,丢人不丢?”
“.……喝酒归喝酒,想进我穆家也可,只能做妾。”下床趿拉着鞋,坐在那让穆夫人帮他梳头。
“你就是嘴硬!你穆家是三代功臣,养出了一身娇贵高傲志气,总以为其他人嫁到穆家是高攀。依我看,你儿子前些年没少荒唐,未必能配得上人家冰清玉洁的女儿。我就看春归好,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管,待会儿见到人家不能给人撂脸子,你要是撂脸子你看我以后还理你吗?”
“……你倒是倒戈的快!”穆老将军看了看自己的发冠,穆夫人的手艺他最称心,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一把年纪了,每日早上还是要这样腻乎一会儿。
待二人一前一后去了前厅,看到春归和宴溪正站在那儿说话,春归看到他几步跳到他面前,朝他眨了眨眼:“伯父,昨儿睡的好不好?”
穆老将军耷拉着眼哼了一声,径直向前走,春归也没管那些,舔着脸就过去了:“晚上再喝点儿?”
穆老将军有心想喝点,但想起自己的立场,眼睛立了立:“哪儿来那么大酒瘾?”
春归手指绞了绞:“哦,不喝不喝。那我就自己喝点儿。”
穆老将军听她这样说,气的又哼了一声。
穆夫人站在一旁用帕子捂着嘴乐。
几个人坐下用早膳,春归看穆老将军似乎有些宿醉没有食欲,起身从腰间拿出一小块儿苦参出来,又找下人要了几颗蜜饯,用开水泡了:“您喝一杯罢!”
穆老将军抬眼看了看她,嗯了一声,奚落她一句:“你这衣裳都是能揣东西。”拿起杯子喝干了,因着有蜜饯,倒是不苦,喝过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又看了眼低头喝粥的春归,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
用罢早膳对宴溪说道:“近日琼州一带闹匪闹的厉害,你收到折子了吗?”
“收到了。”
“你怎么想?”
“折子写的不清楚,到底怎么个闹法,闹的多大,什么匪闹的,都不清不楚。我寻思着年后先让严寒去探一探,而后再定。”
“嗯。也可。琼州那个地儿,闹的是海匪,海匪用的武器精奇,不可小觑。”穆老将军担心宴溪轻敌。
“儿子明白。”
穆老将军突然看向春归:“看过打仗吗?知晓打仗有多凶险吗?我这个儿子,自打与我上了战场,我就做好了他或我战死的准备,你有过这种准备吗?”
“………”春归从来没想过穆宴溪会死,即便他们初次相见就是在他重伤的情况下。穆老将军这样问,不知怎的竟触到了她,愣着神不说话。
穆老将军心道这点胆量还想做将军夫人,刚想奚落她几句就听她对穆宴溪说道:“你们出征许带着亲眷吗”
“?”宴溪被她问的一愣。
“若是许带着亲眷,以后我随你去。我懂医术,你受伤了我可以为你疗伤。”
“胡闹。”宴溪瞪她一眼,自然不是真瞪。被我父亲激一下你就说要随军,即便你想去我也不会带着你,那样凶险怎能拿着你性命开玩笑?
“没有胡闹。许吗?”
“.…不许。”“许。”宴溪和穆老将军同时开口,穆老将军说许。他想看看春归是不是真有这个胆量。
“许,那你下次出征我随你去。”春归轻描淡写,仿佛说的是一件小事。
“去见见也好。”穆老将军这样说。
“我看不好。母亲嫁了父亲这么些年,随父亲出征过吗?母亲不能去,春归怎就能去?”宴溪被父亲激怒了,站起身对着春归说:“你惯会胡闹,我不带你去,不许你任性。”说完伸手拉起她向外走,当真是一点委屈不许她受。
穆老将军手动了几次到底是没把筷子拍桌子上,春归那杯醒酒茶很好用,何况心里不是真的厌恶她这个人。哼了一声也起身出去了。
春归被宴溪拉到街上,小手被他攥的生疼,知晓他真的生气了。于是开口求饶,声音娇滴滴的:“疼。”
宴溪意识到自己用了力,连忙松开,拉到面前帮她揉了揉:“你是不是胡闹?你随我去出征做什么?出征有多苦你见过吗?好好的人几日就能大变样,不要你的美貌了吗?阿婆呢?阿婆怎么办?”
“阿婆同意。”春归眨了眨眼:“阿婆说过,即是嫁了你,便不能总是与你分开,你出征我便随着。阿婆说她从前吃过这样的苦,不想我再苦等一个人。”
宴溪听她这样说眼睛红了红:“那也不行,我心疼。”
“那我不去了。你若是战死,我改嫁就是了。”春归抽回自己的手,假意要走,被宴溪一把拉回来,咬牙切齿的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你战死我…唔…”穆宴溪生着气,用的力气大,过了许久才放开她:“你别后悔。”
“随你去,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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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几乎睡了一整日,到了夜里开始神思清明。宋为正阖眼坐在床前。月小楼烧退了,他坐起身拿起一件中衣披到了宋为的肩上。宋为恍惚之间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月小楼,扯开唇笑了笑:“醒了?”
月小楼将自己的手抽回到身侧:“感觉这一觉似南柯一梦,闭眼时天黑着,睁眼时天还黑着。好在热退了,这会儿神清气爽。”
“你烧着的时候尽说梦话,还唱了几句戏,唱的是窦娥冤。若是你平时唱戏都是梦里唱戏的样子,一准儿做不了戏老板。”宋为打趣他,而后站起身直了直腰:“我给你烧点水,再出去帮你找点吃的,你这一日没怎么吃喝,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有劳。”月小楼穿了鞋下地,站在宋为身旁,拉了拉他的衣摆:“宋将军,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宋为停下手中的动作,站直了身子看着他。
月小楼苦笑了下:“小楼五岁开始学戏,师傅说我长相阴柔,要我唱旦角。其他师兄唱戏,唱老生武生文丑武丑,不论怎样,男子汉气概都还要在。我唱旦角,一举一动都要奔着女气去,这戏如人生,唱的久了,便出不来了。你别瞧不起我,我知晓在东线之时吓到你了,对不住。”
宋为想起在东线那次,的确是被他惊到了。他从前没经过这种事,那次之后心乱如麻。他笑了笑:“小楼,有些话我也要与你说。”
第99章 身在此山中(十一)
宋为垂首思忖, 过了许久才抬头:“小楼, 昨日在这里照顾你之时将你我过往全部思索了一回。说实话, 我并不清楚自己对你, 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一直以来,我想见你,又怕见你。但我最怕的是世俗。你给我些时间好吗?让我把这一切理清。”
月小楼苦笑了声:“我其实什么都懂, 宋将军。这趟来京城, 不是奔着你来的。真的是想与春归搭伴, 一起来看看京城。我们说好了,到了京城,她去找穆将军,我自己在京城走走, 而后再一起回无盐镇。那日是个意外, 请你信我。”
“我信你,小楼。”宋为与小楼相识不是一两日, 小楼是什么样的人, 他心中了然。他其实是有傲骨的, 作为一个戏老板, 他的铮铮傲骨显的与他这个人极不相称。月小楼又是君子的, 他做事向来有分寸,不伤人。那会儿在东线,兴许真的是情已至此。
但你我皆身在此山中,身在此山中,很多事便看不清, 远不如在山外看的透彻。宋为指了指床:“你去躺着,我出去找口吃的。好歹来一回,又赶上你病了,出去吃似乎不大可能了。我去看着叫一些好菜,咱们就着热茶下菜,也算有一番意境。”
“那便有劳宋将军了。”小楼朝他颔首,目送他出门。宋为是这样的人,他自始至终都不曾为难过别人,那日说的话,已是他能说的最重的话。小楼觉着有些对不起宋为,好好一个人,因着自己,竟生出了这许多愁思。打开柜子看了看里面的行李,简单轻便。从袖口拿出一封信,是那一日,倒下之前给春归写的。放到书案上,而后拿起自己的行李,转身出了客栈。他在客栈门口站了许久,看到宋为远远的走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提着两个菜篮。宋为的眉微微皱着,如玉的面庞覆着一丝忧愁。
这才多久,当日那个坐在台下听戏的人便没有了往日的晴朗?是自己错了。月小楼擦了擦眼角的泪,咳了一声,转身走了。他的步子迈的极大,片刻不敢停留…
宋为带着小厮上楼,推开了门,看到里面空无一人,宋为的心咯噔一声,月小楼走了。他应是还未走远,揣起桌上那封他写给春归的信便追了出去!出了客栈,看到面前人流如织,他向东跑又折返回来向西跑,跑了一整个永安河河沿,但是却没看到月小楼。月小楼真的走了。
宋为站在熙攘的街头,失神了许久。人与人之间,不该是一场善待吗?自己并未善待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的月小楼,甚至说了那些话…宋为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陷入皮肉中仍不自觉。他觉得心中有隐隐的疼,真奇怪,月小楼带给自己的感觉从不是铺天盖地的,每次只是那么一点点,一带而过。当时不觉得怎样,日后想起会觉着心中似乎有一场海啸。他松开了手,转身向自己的私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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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这一日,皇上终于肯放清远出宫。在她走出皇宫那一刻,甚至有些恍惚。那朱门在身后缓缓关上之时,她透过那缝隙认认真真的看了一眼皇宫,多少年来她为了回到这里,恨不能放弃所有。为了回到父皇身边,她变得不像自己。这一日再回首过去种种,忽觉荒唐至极。父皇何曾真正爱过她,只是亏欠而已。
她放下轿帘,沉声说了一句:“走吧,去小院。”轿夫应了声,缓缓起了轿。清远随着轿子轻摆,闭上了眼睛。她眼前闪过的是那一日姜焕之倒在血泊之中。他是带着必死的决心留下的,而自己,也是带着必死的决心离开皇宫的。只是这一次,姜焕之绝对不能再有事。
终于是到了那个小院,墙边的血早已清理干净,仿佛那一日这里根本没有那样一场暗杀。推开门走进去,看到院中种的树,走到卧房,看到姜焕之为她装的书墙。清远的手顺着那书墙的隔板在所及之处走了一遭,想起在这书架前,自己与姜焕之的种种亲昵。有什么放不下呢?母妃已超脱淡然,父皇..就是那样一个父皇。但姜焕之却是真实的,伸手摸的到的,有血有肉的。
想起姜焕之,清远笑了笑。
她坐在床上,闭目养神。贴身丫鬟看到主子这样安静,甚至有一些纳闷。几次三番想上前与清远说话,都被她抬手制止:“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宴溪如约而至,他的身旁站着一个一头一脸灿烂的人,是春归啊!
清远看着春归笑了笑:“你胆子倒是不小,京城这等吃人的地方,你说来就敢来?”
春归看清远脸色不好,不想与她拌嘴,找了把椅子坐上去,看着她不说话。穆宴溪将一个小瓶子放到清远面前:“上元节那一日,皇上会出宫。我们早已设计好,你做的真一些。若是后悔了,就该怎样怎样,做你最受宠的公主;若是没后悔,便吃了它。要记得,提前做好戏。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需要我教你吧?”
清远点点头:“在宫里长大的,宴溪还不会吗?那不是白长了。”而后看向宴溪:“他还好吗?”
“他好多了。而今可以下地走路了,到了上元节之时,恐怕无大碍了。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你,知道你还活着,他哭了。”
“他…”清远顿了顿,眼底涌出了泪:“你们是如何救的他?”
“偷梁换柱,做的滴水不露。你父皇的心思我们眼下都猜不透,按理说他是明君,不该做这样的事,但他做了,多少让人意外。”
“不提我父皇了罢?”清远制止宴溪,而后指指春归:“她来了,你能护着?你的婚事不是你自己的事这你可知晓?我父皇就算不把我嫁与你,还有其他的公主。”
宴溪回身看了看正在看热闹的春归,笑了笑:“而今京城无人不知春归,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便是穆宴溪和他的小娇妻。皇上不敢对春归下手,他若是伤了春归,我穆宴溪敢反。穆家三代忠良,皇上应是不会忍心逼我们造反。”
清远听他这样说点点头,而后朝春归喂了声:“喂!你的小鹿还活着吗?”
春归听到她问小鹿,想起她当初吓唬自己和小鹿,便不大想理她。眼睛在她身上转了几转才慢悠悠点头:“活的好着呢!这会儿公主离它远了些,它十分自在。”
“那都时过境迁了,当时没少欺负你,你别怪我。我问你,我那满脸麻子你是如何种的?”清远至今想不通自己究竟如何被种的麻子。
春归坏笑了声:“是蛇。”
清远恍然大悟:“当时是感觉腿上针刺一般疼了下..没想到是蛇。我吓唬了你的路,你给我种了麻子,咱们两清了。”
“那好吧!”春归朝她笑了笑,而后走到她面前:“不许你欺负姜郎中,你这人惯会欺负人。”清远听她这样说笑出了声:“你真是..狗拿耗子…”
春归笑了笑,转身对宴溪说道:“咱们走罢?去看月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