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两个心思细腻,和离之后的月余王蒨都不曾出府,两人口头不敢过问,夜里却经常放不下心,走到她寝房门外守着,生怕公主出什么事,随后就听到了王蒨的哭声。
是因和离伤神吗?桐叶分辨不出,因而只是向王蒨提起旁的郎君,希望公主能忘却过去。
王蒨哭泣,自然不是因和离。
李意行走后的最初几日,府中没了眼线、李意行远在临阳,后来甚至受了重伤,王蒨以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可是那天夜里她又梦到前世了。
李意行站在笼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她祈求他不要杀自己的族人,他却不说话。
被关在笼子里可怖吗?固然可怖,在那里面,她不被当成人对待,用力推那门,将手都磨破了皮,却怎么也推不开,就算哭求也不会有人理她。可最叫王蒨害怕的不是固若金汤的牢笼,而是身边人陡然变幻的心意,人心难测,从前说一辈子疼惜她的夫君,如今就在笼外看她挣扎。
他明知她害怕,却还要这样对她,因为李意行清楚她想逃跑,所以就可以将她当成阿猫阿狗一样关在笼中。
王蒨每每从梦中惊醒,想起他沉静幽深的眼眸,都浑身颤抖。
李意行那些歉意、服软的话儿,她都听了,最起初不是没迟疑过。可若是下一回她又忤逆他的想法呢?他还会做什么?是要将她囚禁在临阳吗?如今他是家主了……多讽刺啊,重生一回,他失去什么了?仍旧是高高在上,地位、名声、他要什么有什么,只要稍动几根手指,即便远在临阳,依然能左右她的心绪。
他在向她示威吧?故意放出这些消息,无非是想让她恐惧折服。
而王蒨所愿所求,只是能自己好好悠闲度日。
她不想再从噩梦中惊醒,更不想从梦中挣扎醒来后,看到始作俑者就躺在她身边,故作温柔地抱她。
王蒨不想这样,她攥着手里的帕子,揭开窗幔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有微风吹在她的脸上,王蒨慢慢冷静,她看着外头的晴光,打定了主意。无论是为阿姐或是为自己,都一定要把李意行从家主的位置上拽下来。
第64章 心病 王蒨走后,江善端着……
王蒨走后,江善端着食案进殿。
王楚碧一旦忙起来,就顾不上用膳,方才军中来信,才分散开她的思绪,江善见三公主过来,顺势去了趟御膳房。
大殿之中没有多余的人伺候,王楚碧低头吃了一口,笑了:“这是姑姑做的吧?”
小碗中的鸡汤不见几滴外油,鸡肉中倒塞了不少辣子,吃几口肉就能喝口汤缓缓,尽管汤也有些麻人。这是王楚碧爱吃的,宫里也只有姑姑给她做这些。
“梅掌事挂念三公主。”江善淡道。
王楚碧握着玉勺,又用了几口,忽地放下筷子,有些不是滋味道:“方才三妹过来,本宫叫她看窗外,你知她看到什么了吗?”
江善原先就在与她看窗外,听王楚碧问话,他起身站到小窗旁,静道:“这偏殿位置要高一些,能望见前朝的屋檐重重,目光所见自然是利往人来,权欲翻涌。”
他刚说完,王楚碧就仰面大笑,发间的珠钗摇摇欲坠。
“她呀?她只顾着看小太监与宫女逗趣捉虫呢!”
江善错愕地回身看她,两人对视半晌,才相视一笑,个中复杂难以描绘。他走到王楚碧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三公主果真不似宫中人,所见所想与咱家和公主截然不同,概是我们一叶障目,浅薄了。”
王楚碧挥开他的手,笑意渐渐淡了,又化为浓愁:“是本宫与阿翊将她护得太好了?还是……”她沉吟了半刻,想起三妹所言的与李意行有关的那些事,终究没能继续把话说完。
若真有那样的前世,李意行把她惯成了过于纯善的性子,三妹要如何在世间生存下去?亦或是,那李意行从未想过让三妹离开他独活?
王楚碧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下意识感到可怖,江善只当她心头不快,连忙出声劝她:“素闻三公主自小就沉默寡言,性情也与两位公主不同,这是出生时就决定的,绝非两位公主的过错。”
“但,咱家也认为,三公主并不适合留在宫里。”江善低着头。
“本宫看得出来,莫说是宫里,就是留在洛阳,她心里头也不快活。”
王蒨诚然爱自己的族人,爱着阿姐与姑姑,可她表面上帮衬着阿姐,但最后的目的都是为了逃离洛阳,她厌恶权力争斗,就是看也不想多看几眼,巴不得找个世外无人之处,过清静日子。
身为公主,不是那样轻松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她们三人都是如此。即便王楚碧如今能够在朝堂中说几句话,又怎么能够消解她心头对世家长久的怨恨?她要有朝一日,那些大臣都心服口服地跪拜在她面前。
王楚碧重新拿起玉勺,看着碗中的吃食,心中的食欲已消退了大半。
“去将刘将军唤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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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五月,将近六月,临阳的木槿树又长出花苞,似绽还羞。
李意行自病后,就不能再饮酒,吃食上也比往常更注意。
是以,每回他来主宅看望母亲,食案上都摆满了素淡的菜式。他口头不说,颇为艰难地用了些许,就放下了银筷。
“母亲近来还好么?”
自老郎主猝然遇害,母亲就一直难以展颜,从前乌黑丰美的发也生出许多银丝。她抓着手里的杯盏,不自在地笑了:“我能有什么不好呀?只盼你平安无事,别再出什么乱子。”
李意行没有错过她细微的动作。
他静了半晌,对廊下的婢女们道:“都先下去吧。”
待四处无人,他才问:“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谢氏松开杯盏:“就知瞒不过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子柏,你与三公主和离也有半年了,可曾想过另娶哪家女郎?你如今身子不好,找个人夜里看着你、照顾你,也方便些。”
料到母亲有话要说,可李意行绝未想过是此事,连他也无言了许久。
“母亲,”他竭力平复心绪,冷静道,“我如今的身子,与外人而言只是拖累,就不耽搁外头的女郎们了。”
“你总该找个人照顾呀。”谢氏劝他。
李意行回绝道:“若要照顾,府中有下人、医馆有郎中,何须找个女郎到我身边为奴为婢?传出去叫人看笑话。我如今虽身子不好,却也不愿做这样的事落人口实。”
“子柏!”母亲哀声唤他,眼中蓄了泪,“你当真不明白吗?好,我就与你说清楚。你从前性情孤高,从不与外人品书论道,如今忽而弄了个学室,教起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换做往常,你连正眼瞧一下都不愿意!你这是要做什么?提前给自己找个接手的?你可知城中如今都是怎么传的……你……”
“你还年轻,好好养身子,找个女郎成婚,说不定还能有孩子呢?”谢氏擦了擦泪,“何故如此行事啊。”
外头的光有些刺目,照进二人的衣裙上,李意行敛着眉眼静坐,察觉出几分可笑的意味。
若是叫母亲知道他的作为,估计会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个逆子吧?
胸口似有血气翻涌,他移开视线,望着长廊下的风铃:“母亲多虑了,子柏如此,是为族中栽培可用之人。至于成婚……刚和离半年,恐怕还不是时候。”
“那你说,如何才是时候?莫非你惦记着三公主?”
谢氏不可置信,面容有一丝动容和探究:“当初不是你主动提的么?难不成你还要为三公主守寡?我可是听说,三公主在洛阳拜了先生,往来都是太学郎君,早已不牵挂那档子事儿了。”
李意行忍住喉头的猩甜,他稍稍闭眼:“……并非为了三公主,母亲,未出孝期,儿子没有那个念头。”
母子两人俱是沉默。
李意行甚少提及阿耶,谢氏也怕触及他的伤心事,在他面前尽量压抑着,如今他亲口说起,反而显得她急于求成。谢氏来回打量着这个儿子,终于说道:“我劝不动你,可你要知晓,寻常人孝期要守三年,你本就不在寻常人中,生了这样的病,什么时候成婚不是喜事?可别自己给自己套住了,若遇上心仪的女郎,还拉不下脸来成婚了。”
他自嘲地笑了:“不会有这样的事。”
话说到如此地步,谢氏已无话可说,只得送他往外走。
李意行上了马车,才终于吐出压抑在舌尖下的血丝。他放下帕子,接连喝了两杯茶,又服用了郎中开的药丸,才总算平缓了胸腔中的躁动。
一路回了小山居,李意行方才吐了血,自然又将郎中请过来诊脉,郎中脚程很快,半跪在床边,面露忧色。
“家主从前可曾患过重病?”
李意行躺在床上,神色恹恹,他掀起眼:“不曾。”
郎中看了眼外面的暖阳,诧异:“不该如此,天色渐暖,家主的身子怎么总是冰凉?若是患过重病倒好说,既然不曾患过,这实在不该啊。”
房内只他们二人,闻山在外头候着,只听见郎中来回的踱步声。
“家主可还记得,这症状从何时有的?”
李意行倚着软枕,面容似不大好。他说不清是自哪一回有了这样的事,待他察觉时,已经浑身冰冷,若要细究,约莫是王蒨死后的两个月罢,他记得不真切了。
可那是前世,这样的病症难道还会跟着重生而转移么?
李意行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他随意道:“许久了,很多年。”
郎中的步子停了:“可会浑身疼痛?”
“记不得了,兴许吧。”李意行实在想不起来,他很难分辨轻微的疼与痛,好像四肢百骸永远都是冰冷的。再怎么难受,也比不得阿蒨对他抗拒痛恨的眼。
他如此不在意,郎中却慢慢睁大了眼,扑到床边又细细诊脉。
郎中先前庆幸过,家主是随性温和的脾性,他好似对什么都不在乎、不放在心上,这样才有利于恢复病体,可今日才晓得其中蹊跷。
“家主,此乃积郁成疾之象。”郎中谨慎地挑选着遣词,“莫非是有心头有所担忧?这病症说难不难,说好治,却也不是那样轻松……”
李意行没想过这是病,他不甚在意地摆手:“这病要吃什么药,你开就是了。”
郎中为难:“家主,人病好治,心病难医。”
听他这样说,李意行反而睁开眼笑了:“心病?什么心病。”
“整日苦闷,郁郁寡欢而萎靡不振,时日长久了,不利于家主的身子啊。”郎中只以为他在不明白,诚恳解释,“如今五月,将近夏日,家主还浑身发冷,要抱着手炉度日,再这样下去,实在不妙。”
他越是说,李意行面上的笑意就越是温和,终于忍不住撑起身,摇头道:“好了,我听明白了,此病就先如此吧,你且先下去,改日再议,我倦了。”
郎中见他多加抗拒,更加咬定他的心病由来已久,一时之间也不好多言,只是低着头收拾医箱。
游溪远远地从外面赶回来,推开守在门外的闻山,站在门外高声:“家主,家主,大军在回朝的路上了!”
第65章 把柄 他一言不发地倚在车厢内,盯着他……
这一仗打了大半年,回回传来的多为捷报,可王翊寄给王蒨的信件中,只言片语仍能看出她对死去将士们的愧疚。
战场不是儿戏胡闹,李家派过去的士兵们以往操练时多有懈怠,猝不及防去了边关,犹如赶鸭子上架。王翊硬着头皮打完这场仗,事了后实在看不下去,留下一大帮子人在边关军营训练,只带了李潮生与几只亲信的军队回朝。
有了先前半路被流民刺杀的事,一行人此次很小心,避开了人群走,因此耽搁了些时日,真正入朝是七月的事了。
入城的那一日,王蒨站在城门上大老远就看到浩浩荡荡的军队。铁甲照寒芒,进城时只有规整的马蹄声,王蒨提着裙角奔下城楼,王翊见了她,挥手让军队停下。
按捺住心头的雀跃,王蒨站在城门口,向将士们道:“大公主深知诸位将士一路奔波劳累,实属不易。特命本宫来接诸位进宫,接风洗尘。”
她先与阿姐颔首,目光又在人群中搜寻,瞧了许久才找到潮生表哥。
大半年不见,他肤色黑了不少,身形却比以往消瘦些,神情掩藏在盔甲下,看不真切。
王蒨今日穿着深色宫服,这半年她时常骑马射箭,看着比过去更精神些,因为天热,她的面颊红彤彤,透出几分喜气。婉约的面庞上涂抹着薄薄一层脂粉,眉眼舒展,总是笑弯了眼,唇也是上扬的弧度,耳上还戴着一对珍珠,她没有耳洞,是九月帮她做了个夹子,夹在了耳上,紧紧挨着她的耳垂。
王翊进了宫,等在殿外时,忍不住拉住了三妹的袖子:“三妹怎么更年轻了?”
场下唯有她在说话,身后的一众将士们不由都望了过来,王蒨窘迫道:“我哪有?”
王翊比去年刚回来时更黑,只有一双眼亮亮的,来回看她:“真的,不信你叫卫慎看!”
她张口就喊卫慎的名字,人群动了动,卫慎走到前头,王翊将他拉到身旁:“你看我三妹,是不是返老还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