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握住了她伸出的双手。
光明随之而来,她尽管双眼被灼烧到流下泪来,可是却依然舍不得闭上眼睛。
这可是她期盼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光明呀。
有人一只胳膊紧紧地环住了她,灵力顺着交握的双手进入到她的体内,她那快要裂缝的魂魄竟然意外地被安抚了。
“……对不起。”她还沉溺在这令人又放松又舒心的抚慰中,昏昏欲睡,尚未醒来,一道声音如同从旷远的天际传来,微弱到她几乎听不见,“你不愿,我便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那温暖和光明如潮水般极速退去,只留下搁浅的贝壳还微微泛着点光。
黑暗再次袭来,她内心喊道:不!别走!再留一会儿吧!
可是她再此张开双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就像是她以为有的东西是她可以抓住的,但她其实从来都无能为力一样。
……
青石板铺就的长巷里,一向爱洁的沈千山竟不顾地上的尘土,几乎踉跄地半跪在岑轻衣面前。
雪白的长衫登时沾上了污渍。
看到女孩的第一眼,沈千山的心顿时重重一跳。
他近乎惶恐地伸出手,麻木冰凉的指尖剧烈颤抖,在女孩的鼻下一触,仍然能感觉到带着香气的暖风打在他的指尖,才总算松了口气。
她惨白着脸靠着墙,唇带着大病初愈之人特有的略微透明的颜色,呼吸微弱,胸口像是没有起伏。
就像是她又一次死在了他面前一样。
她趁着他晃神的那一刹那跑了出来,可金丹还没有完全修复她的身体,还需要他这个原主人每日一次地以灵力喂养,否则前功尽弃。
他在这个由他创造出来的衍生小世界里虽然有至高无上的控制权,可岑轻衣体内他的金丹却蒙蔽了他的感知。
然而这个小世界完全是他仿照大灾之前的现世复刻的,偌大的一个世界,神识扫去,他根本找不到岑轻衣的藏身之处。
但金丹仍然与他有一丝联系,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岑轻衣的灵力在急剧衰退,身体正排斥着这半颗从外闯入的金丹,逐渐走向最坏的结果。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个衍生小世界乱走,从钦天司走到神女殿,几乎所有他们曾经踏足过的地方他都去了,可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不,还有一个地方。
只有那一个地方了。
金丹即碎,他孤注一掷地飞向那个满载着他童年大部分美好记忆的地方。
金缕楼。
嬉笑的声音混合着丝竹从楼中传来,金缕楼后街的青石巷里,他真的找到了她。
你怎么躲在这里呢?
在这个没有前世爱恨厮杀、没有谁卑鄙手段、只有一个单纯的男孩和女孩友谊的小巷里,沈千山紧紧地抱住了难受地死死皱着眉、嘴里不住呢喃的岑轻衣。
“走开……”
“不要靠近我……”
然而女孩一感受到他的触碰,脸上顿时充满了拒绝,在他的臂弯中不住地挣扎,痛苦地摇起头来。
因为虚弱,她的力气微弱得就像是一只小猫,但是沈千山却像是被人按着胸口用尽全力撞了一下。
撞得他胸骨寸断、肝胆尽裂。
他垂下黑得浓郁的眼睛,深深地盯着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有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才泄露出了他的一点心事。
接着,他强行掰开她握成拳头的右手,五指不容拒绝地插|入她的指缝。
澎湃的灵力汹涌而入。
许是灵力的进入让岑轻衣感觉到舒服了一点,她停下了挣扎,一直紧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了,嘴角微微提起,仿佛做了一场什么美好的梦。
那笑容实在是太甜,以至于沈千山忽然失了神。
如果他从来没做出过那些事情就好了,至少他现在还能坦坦荡荡地站在她身边。
尽管已经看过千次万次,梦里梦外,她的每一处都被他清晰地记在心里,可当这张脸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依然无知无觉地伸出手来。
想要再碰一碰她的脸。
想要看她再毫无防备和心结地对着他笑一笑。
想要听她再叫一声师兄。
想要在她看过世界万物之后如果觉得他还足够好时握住她递来的手。
想要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卸掉身上的职务,向天下宣告他们的关系,让他们得到天下人的祝福。
想要……
纷乱的思绪在他的脑中尖啸着拍打着,忽然如一头失控的野兽决了堤,内里被他一直死死压制的、与生俱来的疯狂与偏执冲破牢笼,横冲直撞。
他放开了那只交握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她的脖子。
如果她永远只是他的就好了。
她再的眼睛也看不见别人的身影……她的耳朵再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她永远不会离开……她……
巨浪轰隆隆地在他耳边轰然落下,将他的神智死死地压在不可抗拒、无法承受的重量下面。
他的手指放在了她纤细的脖子上。
曾经的回忆冲破束缚跑了出来,岑轻衣如今这张素白的脸和那张充满血污的脸重合在一起。
“轰隆”一声巨响。
在深不可测的海底深处,裹挟着冰凉杀意的海水从因地动而裂开的巨缝里轰然倾斜而下,几乎要溺死的神智挣扎着出来,甫一见光,立刻占据了她的所有思想。
他的手从脖子上向上滑,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所有的杂念都化为一句话,沉甸甸地落在他的心头——
她瘦了啊。
只要五日,他只需要让她在这个衍生小世界里待满五日,让金丹和她彻底融合,便送她出去。
她合该有最光明的前途,不应和他一切待在这空无一人的、虚假的世界。
他的本体在这里,和上一次不慎落入的小世界不一样,这一次他紧紧关闭了同外界的联系,外面的□□此刻想必已经因为得不到本体力量的补给而快要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无论是否是现在的他的所做,两世作乱所欠下的天下的性命都是要由他负责的。
不然又有谁来承担那些无辜的分离呢?
从此二人,界内界外,山高水远,再不相见。
他近乎贪婪地把她的每一寸都用目光一一描绘出来。
“……对不起。你不愿,我便再也不出现在你的眼前。”
他放下岑轻衣,站起身来,身形孤傲,如同一棵顶天立地的青松,头也不回地融入天地交汇间。
只是这身影绷得实在是太紧了,就像是即将要折断了一样。
然而他没有看见的是,一道淡淡的泪痕从靠在墙边的岑轻衣脸边滑下。
*
岑轻衣艰难地睁开重得和铁块一样的双眼皮,揉着睡得有些酸痛的肩膀,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
她记得自己睡得浑浑噩噩的时候做了许许多多纷乱复杂的梦,但一觉醒来就像是脑子被猫叼走了一样,大部分都记不起来了,只有一句话牢牢地刻在她的脑海中。
快点出去!你必须出去!
她疑惑地抬手敲了敲头。
出去?从哪里出去?
她一点头绪都没有,但这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半点都耽误不得。但焦急归焦急,找不到头绪还是头绪,她跟个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天,根本一无所获。
一天的奔波让她又累又困,她随便近了家客栈,迷迷糊糊地说:“掌柜的,一间上房。”
“好嘞,客官,一间上房,承惠一吊铜钱!”
“这么贵呀?”
她嘟囔了一句,老老实实地从兜里掏出铜钱放在桌子上。
“哎呀,客官说笑啦,小店可是实实在在的良心。不然客官您上楼看看,一定是这十里八乡最好的!我可以拿我脖子上这颗脑袋跟您保证,不然呐,我就把头拧下来给您当蹴鞠玩儿。”
难得见到这么会说话的掌柜的,岑轻衣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打趣道:“真的么?”
一说到这个,掌柜的来了精神。他笑嘻嘻地开口,露出门牙上的一个小缺口:“那是,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可是消息通,十里八乡的事情我都知道,更不要说是哪家店住得如何了。”
“哦,这样么?”他短短几句话里已经出现了好几次十里八乡,岑轻衣忍笑,福至心灵问:“你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人要找门么?”
“什么门?”
“就是有没有什么没有办法出去的那种地方?”
“啊?”
掌柜的眼神都有些变了。他的表情在“全是疑惑、完全没有听懂、这位客人莫不是个二傻子”和“她是客人、要尊重她”之间摇摆不定,微妙地卡成了一片空白。
岑轻衣摇了摇头。
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句话指的到底是什么,又怎么可能指望描述给别人听能明白呢?
她拿好挂着门牌的钥匙,拖着一身疲惫上楼打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即是一人半高的雕花大床,镂空的圆形窗户前八仙桌、博物架应有尽有,仿古的瓷器附庸风雅地依照八卦的方位摆放。
还挺讲究的。
岑轻衣把自己摔在大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随着她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房间一角的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接着裂开了一个黑洞,一只绣着银色卷云纹的雪白鞋子踏了出来。
自昨日一别,沈千山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毕竟只要最后五日,见了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他谨守承诺,只是在她身上放了一丝灵力,还设置了苛刻的条件,只要在她独自一人睡着或遇到危险的时候才会单方面通知他,他不能主动窥探她的位置。
只是为了用来知道她的方位,以便及时为她输送灵力。
月光透过雕花窗户,微微照亮室内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