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过来,接着是锁链被打开的脆响。
朱文祯艰难抬头,看到弟弟缓步来到他面前。
湘君哥哥。太子声音平缓。
朱文祯垂下眼眸,不再看他,你来做什么。
太子瞥一眼放在桌上的茶水食物,哥哥吃些东西罢,不要饿坏了身子。停顿片刻,笑起来,你怕我下毒?
他从桌上端起茶盏,倒了一杯,端起来自己喝了一口,又送到朱文祯面前。
朱文祯看着那碗里清凉的浅棕色茶水,咽了咽喉头。
太子将茶盏朝朱文祯又送了送,哥哥放心,都这个时候了,我没必要再害你。
朱文祯盯着那茶水看了阵,实在渴得厉害,抱起茶盏咕咚两口将水灌进肚子里。
太子看着朱文祯狼狈的模样,神色有些复杂,他将朱文祯的空茶盏接下来,又倒了一杯,重新递到朱文祯面前,哥哥慢些喝,别呛着了,没人跟你抢。
朱文祯再次接下茶盏,这次不再那样急切,只小心翼翼地一口口抿着。
太子看着朱文祯唇角流下来的两滴茶水,伸手想去替他擦拭干净,手指刚要碰到对方脸颊,被朱文祯偏过头躲开。
朱文祯脸上写满惊恐和慌张,肩膀缩起来,整个人蜷成一团,费尽力气往墙角里挪,恨不能直接钻进墙里去。
太子眉头紧紧锁在一块,哥哥,你在怕我?
朱文祯摇头,鼓足勇气抬眼与弟弟对视,泽臣,我求求你,放过父皇,把解药交出来,好么?
只要你肯救父皇,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你的罪名你做的那些错事,我都帮你担,我都认,只求你放了父皇。
太子摆出极为困惑的表情,哥哥在说什么?那些罪名和错事,原本不就是哥哥做的?与我有何干系?何谓替我担着?
朱文祯意识混沌,只能用力点头,好,是我,是我做的,泽臣,你将解药交出来,好不好?
太子上前一步,抬手想去抚朱文祯鬓角,却见朱文祯侧过头用尽力气贴在墙上躲他,只好讪讪然收回手,哥哥,怎么净讲些莫名其妙的话?毒害父皇的事既然是你做的,解药又怎么会在我这里?
朱文祯无力再与弟弟玩这些文字游戏,只摇头恨道:泽臣,父皇那样爱护你培养你,你如何能下得去手?你已经是储君了,那个位子迟早都是你的,你何必急于一时,做出这样畜生不如的事?
哪怕章家茶楼那件事你做错,我也没有揭发你,只为了保住你的太子之位,你为何还不肯放过父皇、放过我?
朱文祈盯着哥哥那张清秀旖丽的脸,静默许久,卸下伪装,低声笑起来。
朱文祯,你当真以为父皇爱护我培养我?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我为何总管着你?
是你父皇安排我这么做的。
你打从出生起,便被他当储君培养,哪怕你懒惰成性、不学无术、浪荡贪玩,在他眼里,始终只有你才配坐上储君之位。
我比你努力、比你优秀、比你聪明,比你更适合做太子,可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只想利用我来敦促你学习,分明你才是长子,却要我这个做弟弟的管着你学习、管着你上进?
从小到大,无论我做的如何出色,他考校我学问时,头一个问题,永远问的是我有没有管好你。
我做得再多再好,都只是你的陪衬!
我也是朱厚学和林赫舒的亲生儿子,他们两人却从未给过我半分真正的父爱母爱,他们疼的爱的,永远只有你,到了我这里,便只剩疏离和忌惮!
凭什么?
就因为我比你晚生了两年,便处处矮你一头?小到教书先生、日常贡品,大到储君之位、婚配妻子,他们永远都是先紧着最好的给你,我却只配捡你剩下的,或是你不要了施舍给我的?!
就连名字,都是你叫君,我只配叫臣!
你扪心自问,你如此蠢笨、如此懒惰,你配得上那些东西那些爱吗?
太子神色狠戾,讲出这些话时目眦欲裂,再没了从前的温和伪装。
朱文祯看着弟弟有些扭曲的面容,愣怔许久,无措地垂下眼去。
他从不知弟弟心里藏着这样的心思
泽臣,你、你误会了,父皇和母后,他们是爱你的
朱文祈大笑出声,你站在最好的位子,占据了他们所有的偏爱,却还要来与我讲他们爱我这样的鬼话?
你懂什么?你见过母后单独与我见面时看我的眼神么?你听过父皇单独召见我时与我说的那些话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因为那些最阴暗肮脏的事,他们从不在你面前展露出来,因为他们爱的从来都只有你!
他们将你护在温室里,却只将我丢在泥泞中,我在他们心中,甚至连儿子都算不上!
沉默半晌,朱文祈用力闭了闭眼,长叹出声,冷笑两下,但现在都过去了,朱厚学不愿意给我的那些东西,我都从你手上一个个拿回来了,我会取代朱厚学,成为比他出色得多的一代明君。
朱文祈说着,上前一步,将哥哥整个笼罩在他的阴影中。
看着哥哥惊惧到缩成一团的小猫模样,朱文祈满意地笑了,露出两颗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小虎牙。
今天晚上,皇嫡长子朱文祯会因愧疚和阴谋败露,于宗正寺自尽身亡,从此世上再无景王此人。
朱文祈抬手,不顾朱文祯的抗拒,轻抚他脸颊,但是哥哥放心,你是这世上我唯一最爱的亲人,只有你将我当作亲弟弟疼爱,所以我也只对你付出过真心。
我舍不得杀你,我会抹去你的身份,毒哑你的嗓子,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将你养在我的养心殿里,让你用整个后半生好好看看,我如何将这江山稳稳操纵于股掌之间。
哥哥不是喜欢游手好闲的生活?我帮你啊!我会好生养着哥哥,让你衣食无忧,日日享乐,安度余生。
哥哥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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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守则在听到顾廷说接到的是他协助景王谋反的密报之后就已经觉得事有蹊跷了,只是在他与顾廷争辩一番后,被顾廷蠢到,愤怒便占了上风,忘了去深究这事背后的阴谋。
如今被唐轲一语点破,恍觉是被人暗算了。
吴守则思忖片刻,道:这件事未必就是冲湘君殿下去的,也可能是为了阻挠我们面圣。
唐轲脸色极差,摇着头,盯着手上和脚上的镣铐看,一定是冲着湘儿去的,太子要对他下手,我现在就要出去,确定他安全。
吴守则道:你我在大理寺时,我已经命人去宫里递过消息了,陛下想必很快会召见我们,到那时我们将事件原委讲清楚,你自然就能回去找湘君殿下了。
唐轲摇头,涉及到湘儿的安全,他一刻也等不了,王澈是带着皇上的手谕过来的,他为什么会有手谕?太子的人已经渗透到皇上最贴身服侍的那批人里去了,你往宫里递的消息未必就真能进得去皇上的耳朵。
这也是吴守则最怕的情况,他们可能还是晚了一步。
他轻叹一声,抬了抬手,带动手腕上沉重的锁链发出叮当脆响,可你我现在被困在这里,就算想出去也出不去了,刑部这镣铐是天家特制的,除非有钥匙,否则没人能打得哎?
吴守则话说到一半,抬头看到唐轲已经摘了手脚上的锁链,开始检查牢房的门锁情况了。
唐轲观察片刻,转头见吴守则大张着一张嘴看他,随口解释:我是蝉衣宗的人,开锁是我的基本职业技能。
啊,吴守则有些僵硬地点头,那您的职业操守真是令人钦佩。
唐轲说声谢谢,趁牢头巡逻至另一边时,蹲下来撬开门锁,开了牢房的门,就近偷袭了一个落单的士兵,夺了他的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值班室里的一队人,从储藏室里找出自己的随风剑,提上剑出了门。
吴守则拖着手脚上的锁链叮铃当啷赶过来。
唐轲脚步一顿,茫然看着他。
吴守则看唐轲一眼,又蹲下来去摸已经被唐轲敲晕的牢头腰间的钥匙。
吴大人你在做什么?
吴守则试了几把钥匙,终于打开了手上镣铐,十分开心地哈了一声,又继续去找脚上镣铐的钥匙,期间抬起眼皮看唐轲,跟你一起越狱啊。
我自己去找湘儿就行,吴大人这样冒然离开,原本能洗脱的罪名可能也讲不清了。
吴守则抬手道:原本也洗不脱了,你走了我如何讲得清楚?何况你说得对,宫里怕是出事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经你提醒,我需得尽快去面见圣上,拖不得了。
唐轲没再坚持,蹲下来帮他把脚上镣铐开了,与他一道出去。
刑部大牢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越狱的情况了,外头看守的官兵并不多,我刚才粗略看过,从这牢门到侧门的路上,约莫有二十多人把手,吴守则跟在唐轲后头低声说,你我二人力量单薄,不好一次对付这么多人,待会我打头,先引开大部分人,你哎?
吴守则话说到一半,唐轲直接提剑出去了,丝毫没有打算让他帮忙引人。
吴守则对唐轲的莽撞行为十分不满,想追上去试着挽回一下不好收场的局面,却见唐轲已然撂倒了大半官兵,直接冲至侧门边,堵住所有官兵去路,不让人逃出去通风报信。
是极度简单粗暴但有效的作战方式
吴守则上前去,帮忙撂倒了两个准备往回撤的衙役,再抬头,发现余下的官兵已经尽数躺在地上了。
吴守则看向唐轲的神情有些复杂,唐轲无暇他顾,直接沉声说了句走,便转身从侧门出去了。
两人先回了唐轲的小宅院,听到守在院外的禁卫军说朱文祯被洪容领回宫的一刻,唐轲如遭晴空霹雳,周身真气带着随风剑发出尖细嗡鸣声,什么也顾不得了,转身就朝皇宫方向飞奔而去。
吴守则追在他后头一路喊着,可怎么都拦不住,直追到皇宫脚下,看到唐轲立在几人高的宫墙外看着宫门方向。
吴守则追上来,扶着腰,站在唐轲身边大口喘着气,待看清宫门方向,面色沉下来,正门看守的侍卫队整个换了都是太子的人。果然是变天了
唐轲沉着脸转身沿着宫墙行去。
吴守则无奈又追上去,这宫墙顶上都是毒刺,翻不过去的,就算翻过去,也会立刻被里头巡逻的侍卫跟盯梢的弓|弩手联合制住的。
唐轲收回视线,看向吴守则,像是完全没听到对方的话,只问:吴大人,从哪里翻进去,离养心殿最近?
吴守则愣了愣,往东走,有个岗哨亭,正对着的就是养心殿,不过那里重兵把守,你进不去的,不如从西边走,我知道西边有个宫人们采买进出的角门,从那里混进去哎?
吴守则话没说完,唐轲已经往东边去了,朝他丢下一句:我直接翻墙去养心殿,吴大人从西边角门混进去吧,待我找到湘儿,与你在养心殿房顶会合。
看着唐轲提剑决绝离开的背影,吴守则呆立在原地许久没缓过神来。
为何有人能把翻宫墙闯皇帝寝宫这种话讲得跟翻自家窗户一样自然?
而且为何会有人把汇合点定在宫殿房顶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就不能挑个不那么容易被弩|箭射死的地方吗?
这些问题吴守则没机会问出口,唐轲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吴守则无奈摇头往西去了,心道刺客出道的人就是不一样,思考问题的方式比他们侍卫出道的人清新脱俗许多。
吴守则在西边角门处守了一阵,拦下了个小太监,抢了对方衣服腰牌,混进宫去,用尽自己捉襟见肘的做贼技巧避开了巡逻的侍卫,总算摸到养心殿,一眼看到蹲在房顶的唐轲。
吴守则四下看了看,意识到唐轲此时蹲守的那处屋脊,看似随意,实则是个极好的藏身处,刚好可以避开各个方向的看守岗哨,忍不住又感叹了一番唐轲的业务能力之扎实。
唐轲看到吴守则,拿眼神问他,还傻愣在地上做什么?
吴守则赶紧翻身上去,与唐轲肩并肩蹲在房顶。
陛下出事了,在床上昏迷不醒,唐轲沉声道,养心殿内外守着的不是皇宫的侍卫,像是北边军营里的人,陛下床榻边上守着的那人是镇北王朱长存?
现在守在养心殿外的这批人吴守则认得,确实是朱长存的人,他点头,宫里果然出事了陛下的病有蹊跷。
嗯,唐轲笃定道,太子做的。
虽说吴守则也认为太子嫌疑很大,但听唐轲这样的语气,还是有些不适应地小声咳了两下,谨言慎行,太子行事不正,却也未必真就做得出谋害生父的事。
唐轲确定这事就是太子做的,但他无意纠结此事,只是有些丧气地说:我没找到湘儿
吴守则竟从唐轲的语气里莫名听出几分委屈和懊恼的情绪,抬头发现唐轲眼眶泛红,怔了怔,朝周围几个宫殿依次指过去,这几个是太后、皇后跟几个皇子的寝宫,东宫在那边,再往东去是御书房,我们挨个搜一遍,总能
没有,唐轲打断吴守则,那几个宫殿,连同这边这一带,我都搜过了,没找到湘儿。
啊,吴守则愣住,都、都搜过了?
唐轲认真点头。
吴守则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色,月亮才刚升起来,他赶过来应该也就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不明白唐轲是怎么做到这么短的时间把这么多地方都翻找一遍的,吴守则恍惚觉得自己莫不是住在天上
唐轲见吴守则不说话,扭头看他,除了那几个宫殿,你知道湘儿还可能在其他什么地方吗?实在不行,我就把皇宫整个翻一遍,就是可能要花一整晚
唐轲面上看着还算镇定,可吴守则是习武之人,两人靠得近,吴守则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唐轲周身散发出来的真气已经紊乱到什么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