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燕慌慌张张地松开抓簪的手,手脚并用地缩在床榻的最里侧,苍白的小脸布满泪痕,牙齿打颤:“你这个杀人凶手……”
早在晚荧与柳煦儿对质之时已经惊醒的她眼里没有睡意,有且只有对接连发生的一切变故无法接受的恐惧,以及在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母后之时的对凶手的那份恨意。
柳煦儿感受到背面尖锐的疼痛,也听见了宫人匆忙赶来的脚步声,但她没有逃离的意思,而是执拗地抓刀欲刺惊恐万状的昭燕。
“不要杀我!”昭燕拼命挥舞双手,声嘶力竭。她不想死,没有人比她更想活着:“你不能杀我!长姐姐会恨你的!”
柳煦儿胸腔一震,脸上的无情在一点一点被挣扎所取代,她抓刀狠狠刺入昭燕拼命阻挡的一条胳膊,痛得她大呼一声,竟是直接疼晕过去。
进入内殿的宫人赫然发现倒在血泊中的皇后与晚荧,霎时尖叫四起。
柳煦儿面色晦暗,她重重喘一口气,抓起床上的薄被单拢住周身,趁着羽林卫还没赶到,跳窗逃了出去。
这一夜归燕宫有刺客潜伏,皇后遇刺身死,除此之外还死了一名归燕宫的当值女官,昭燕公主受伤昏迷,引发当今圣上龙颜震怒、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事后有人在公主寝榻角落发现短刃,经核实正是割喉杀人的那一柄凶器,而短刃上的图案与纹理有别大成产物,很快就被辨别出为西蛮所出。
此事一出,大大激化两国矛盾,令仍然希望议和那部分人渐渐旗鼓偃息。
而就在此时,西边传来最新消息。带领一路人试图投往边防军营寻求庇护的方大人不幸遇见西蛮追兵,双方厮杀状况惨烈,本该全军覆灭的方大人及其那一路护军却意外遇见了被释放的质子一行,并奇迹地在质子的帮助下杀出一条血路,顺利逃到边防军营。
因为这个消息,令那早已被遗忘多时的质子重新回归世人视野,众人对这位质子的好奇提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另一边,好不容易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董将军及部分伤员也在回京路途惨遭西蛮追击,眼看一群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伤兵恐怕又将走那一遭,关键时候援兵到了!
但那援兵却不是从上京调援而来,反是地方州郡的衙差及自组民兵将西蛮追兵杀了个措手不及,而那为首之人正是恰好在当地地为官的林家大郎林有德。
一时间,昔日因为林二公子德行败坏导致家风口碑一落千丈的林家瞬间雄起了。
原本辞官在家养鱼养花平常心淡淡的林忠甫忽而一改避不问世的作风,经常走朋聚友门庭若市。想他为官多年朝中友人学生无数,文人口中又是声誉极高。当初原是儿子犯错,老子最多就是教导无方,倒也不损他经营多年的好名声。
林家父子的悄然崛起在国难当前并不算惹人睹目的大事件,彼时更多的目光投向局势紧张的两国交界。随着两国撕破脸面,蠢蠢欲动的西蛮率先向大成边陲发起攻击,这一切都在动摇大成君臣民心江山社稷。
迫于压力,朝廷不得不调令兵马,集结赶赴西边抗敌。
可是在此之前,大成并不愿见战事再起,在召结兵马派往边境之前,早已布署多时的西蛮却已经开始对边陲数城展开了极其猛烈的攻势。
边防战事告急,急报如雪一封接一封传回上京,就在大成君臣焦头烂额之际,正好在边防军营的质子竟主动披挂上阵,领兵打响反击的第一战,不仅顽强抵挡住西蛮大军汹汹攻势,并且在敌多我寡的不利形势之下反败为胜了!
濒临失守的城池得以保全,不仅振奋该城官员与百姓,这个消息传至上京传遍全国各地,整个大成的势气都起来了。
人们再次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质子刮目相待,当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位能够力挽狂澜的民族英雄,回忆曾经过往对这位质子的生死不闻不问与漠不关心,一种名为恻隐的良心不安无情鞭笞在每一个人心中。
坊间开始流传质子为质那些年的忍辱负重与艰辛,文人墨客大赞质子忠国爱国大无畏的英勇精神,朝臣甚至开始频繁上奏,希望能够质子接回授予应有的名份与地位。
皇帝逐渐意识到质子宋丞的名气越来越大,他的脸色也在一天天越渐阴沉。
第85章 去吧“现在,你知道你接下来应该怎……
皇帝以边境战事吃紧并且需要有领兵守城的将领坐镇为由, 并没有立刻同意将质子召回上京。但是与战事吃紧的边境战况恰恰相反,调援的兵马却在行军路上放慢脚步,令迟迟等不到支援的边城陷入苦战。
没有援军, 弹尽粮绝将会成为城中官民跨不过的第一道坎,而随着兵力与粮食的消耗殆尽, 再顽强的守卫也难以挡抵敌军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攻势,等死无疑。
远在上京的人们尚未能感受到迫切与紧张, 宫闱深处,人们还因归燕宫中发生的血案感到唏嘘。亲眼目睹母亲遇刺、险些也为歹人所害的昭燕公主受惊过度大病不起,肉眼可见的憔悴与削瘦令前来看望她的皇帝与宫妃心疼与怜悯。
只是如今战事吃紧, 皇帝没有那么多的心思管顾后宫。皇后死去, 秦贵妃在宫中位份最高, 遂皇帝授意由她接掌后宫事宜。
这日她携小秦妃一同来到归燕宫探望生病的昭燕公主。她时而发出惊恐的低吼, 时而伤心哭泣喃喃梦呓, 谁也不知道那天夜晚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又看见了什么。
出了归燕宫,秦贵妃挽着妹妹的纤细的胳膊施施行过御花园,看见满园花草凋零, 不胜唏嘘:“昭燕一惯身子不好, 今儿痛失至亲、又大受惊吓,听太医令说这一病耗损心元,怕是从前养得再好都白费了。”
小秦妃颦眉不言, 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秦贵妃恍若未见,继续感慨:“我曾以为皇后那样的人, 怕是熬到我死,她也能风风光光地端在那处……却没想到竟有一日能见到她先我而去。”
说着说着,她的唇角缓慢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小秦妃草草瞥过一眼,没有点破地附合说:“确是可怜。”
“可怜?”秦贵妃神情恍惚, 转瞬露出悲恸之色:“昭燕确是个可怜的孩子。”
小秦妃面色寡淡,她没有什么同理心,既不像姐姐那样喜欢孩子、对谁的孩子都能充满怜爱之心,却也不像姐姐那般憎恨皇后、憎恨皇后为了巩固地位无情杀害她的皇子。
谁能想到淡薄如水的皇后其实才个最有私心的女人?
皇帝未登基之前,她的姐姐就曾怀有子嗣,并成功诞下一名儿子,但因皇后担心皇帝拥有其他儿子或将威胁她的儿子地位,于是在她生产之时唆使医女暗中将儿子调换成女儿。然而这一切均被姐姐所洞悉,奈何孕产耗尽太多气力,令她根本无力阻拦。
等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卧在枕侧的孩子已经成为一名女儿。
她掐死被调换的那名女婴,发了疯地索要她的亲生儿子。可是无论她的丈夫还是正室妻子都在无情地数落并打击着她,那段时间的疯狂一度令她在丈夫面前失去恩宠,直到她的母亲一巴掌打醒了她。
自此秦贵妃恢复成原来那个柔善如水的女人,也重新得到了丈夫的喜爱。
只是从那以后,皇帝的后宫再生不出一位皇子。
有人说是受了诅咒,而有人说是被动了手脚,于是皇帝渐渐对皇后心生嫌隙。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包括秦贵妃被调换的孩子,以及调换孩子的那个人是谁。他认为他的选择从根本上避重就轻,自以为以这种息事宁人的方式解决了皇后与秦贵妃之间的重重矛盾。
他自以为平衡了左右,却没有想到这件事扎在秦贵妃心头肉上成为永远拔不去那根刺。
死在迁都途中的世子成为帝后不睦的导|火|索,后宫多年无出更是成为皇帝对皇后的一种极端不满。皇帝理所当然地将后宫多年无出同样归结在皇后身上,认定皇后曾经对秦贵妃做出那样的事情,必然还有下一次。
一直到小秦妃入宫,她方知悉幕后真正的黑手原来是她的姐姐。
她在报复皇后,不停有皇子夭折成为离间夫妻感情的关键,嫁祸皇后令皇后在皇帝面前彻底失信,令皇帝对她越来越不耐烦起来。
她也在报复皇帝,报复皇帝的自以为是令她蒙受失子之痛,至今不能沉冤昭雪。
可惜皇后死得太快,没能让她受到应有的惩戒,令秦贵妃兴致大失:“没想到短短月余宫里宫外竟发生了那么多事,皇后殡天、昭燕大病,听说柳总管的得意弟子文潮的尸体也被发现,正在运往上京的路途。便连那安晟公主……”
小秦妃眉心一跳:“安晟有消息了?”
安晟翻车落谷生死未卜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回上京,皇帝在第一时间加派人手搜寻她的生死下落,竟比西边战事还要上心得多。
秦贵妃淡淡瞥她一眼:“尸体找到了。”
“死了?”小秦妃如遭雷劈,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真的死了?”
秦贵妃面露嘲色:“皇上也是不信,命人务必将公主遗躯运送回京,非要亲眼目睹才肯死心。”
小秦妃面若金纸,惨无血色,她紧咬颤唇,忽而弯腰捂着下腹,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痛苦呻|吟。秦贵妃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挽扶起来:“你怎么了?来人、快传太医!”
龚玉拂避人而行,神色仓促地回到常欣宫。
常欣宫中一片祥和与静谧,既没有边境垂危的人心惶惶,也没有此刻宝露宫中的一片喜兴:“宝露宫传出消息,小秦妃娘娘有孕了。”
柳公酌卧坐在藤椅中微微晃动,手中握有一纸书信,从龚玉拂的角度看不见信中内容,但她没有柳公酌的示意,也绝不会去碰去窥他的任何事物。
“喜事。”
柳公酌缓缓支起身子,一个示意,龚玉拂立即心神领会地点燃烛台,盯着信纸烧成灰烬:“你去备份大礼,送往宝露宫道一声喜。”
龚玉拂颌首又说:“不过秦贵妃以就近照顾为由将她接去善花宫,似乎是怕有人对她肚子里的龙嗣不利,拒绝任何宫妃的问安与靠近。”
柳公酌失笑:“难道小秦妃就肯?”
小秦妃自然是不肯的,她甚至大闹一场,扬言要堕了肚子的孽种,只不过被秦贵妃给拦下了,这事也被秦贵妃以非常手段给遮掩下来,唯有无孔不入的常欣宫方得以将消息递了出去。
柳公酌顿声:“得偿所愿,在所难免。”
龚玉拂错愕:“难道她……”
秦贵妃怂恿皇帝将亲妹妹礼聘入宫、千方万计为她争宠夺爱,难道就是为了她们秦家吗?她是为了物色一个能够替代不能怀孕的她怀孕的女人。
“不论如何,礼还是要送的,你去准备准备……”柳公酌饶有兴致道:“我倒要看看,这一回究竟生不生得下来。”
龚玉拂喏声应下,却没有立刻走。柳公酌稍稍敛色,睇她一眼:“你还有事吗?”
“东院的那个人……”
柳公酌恍然:“醒了吗?”
“醒来两天了。”龚玉拂顾左右而言他,“但我总看着不太对劲。”
柳公酌反问:“怎么个不对劲法?”
“像是变了个人一般。”龚玉拂眼神闪烁,“而且她找来常欣宫的时候一身是血,那天、那天又恰恰是归燕宫出事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柳煦儿不是跟着安晟公主翻车坠谷了吗?便连文潮都死了,她为何能千里迢迢跑回上京,还能悄无声息地悄回皇宫里杀人?
龚玉拂隐隐觉出柳煦儿身上隐藏的秘密,令她感到伤心沮丧的是这个秘密恐怕与柳公酌有关,但身为他最贴身的近侍,自己却被摒除在外一无所知。
便如现在这般,柳公酌没有回答她的疑惑,而是在寻思之后决定前往东院去见看看柳煦儿的情况。
柳煦儿从归燕宫杀出重围之后逃走了,可偌大的皇宫却无一藏身之处,疲力不支的她试图寻找安身之所,她以为她会返回昔日度过最愉快时光的缀华宫,但当她恍过神时,人却已经来到常欣宫。
她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常欣宫。
嘎吱一声门开了,缩在床榻角落的柳煦儿抬起头,迷茫的双眼最终定在柳公酌身上。
“爹爹。”
尽管已经回忆起全部,可她还是下意识地脱口唤出这一声称唤,便连柳公酌也为之讶然,他将门带上,眉梢微挑:“我以为你全部都想起来了。”
他的一句话令柳煦儿整颗心破防了,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是柳煦儿,柳煦儿就是爹爹的女儿。”
柳公酌来到床前站定,仔仔细细打量她:“你是柳煦儿,只有柳煦儿才会哭。”
原来的杀人工具是不会哭的,只有鲜活的柳煦儿才会哭。
柳煦儿抱膝啜泣,始终没有从角落里爬出来:“可我不是公主喜欢的柳煦儿,我不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办。”
柳公酌淡淡地说:“他也不是你想要的公主,他是太子宋峥。”
柳煦儿仰起满脸泪痕:“可你原来不是这么说的。”
爹爹明明说好是公主的,所以她全心全意地相信公主只是平胸、个儿稍微高一点,比女人更飒一点、长得更英气一点,她哪里知道公主突然就变成太子了呢?
柳公酌不置可否中:“难道他就曾告诉你了吗?”
不曾,公主从来不曾表明真实身份。
柳煦儿伤心欲绝:“他有他的苦衷。”
“没错,他的苦衷就是难以启齿,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假扮女人苟且偷生的屈辱,所以他不是恢复原来的太子身份,而是假借质子宋丞的身份回归世人眼前,故而我才会让你铲除一切知道他秘密的人。”
“现在,你知道你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吗?”
柳煦儿回忆起那日文潮对她说的话,知道公主秘密的人都得死,包括她:“我死?”
柳公酌露出赞许的柔色:“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