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苦不堪言,赵四姑娘却连一动都不敢动,更得忍受腹内阵阵饥鸣,为了在皇帝面前维持良好仪态,她连早膳都没用,但,这会子已经到该用午膳的时候了。
皇帝怎么还没下朝?
好不容易听到外边传来异动,赵四姑娘忙往里缩了缩,连裙摆上的流苏都忍痛剪断,以免让人发觉端倪——再一个,待会儿扯起来也方便些。
原是郭公公跟她商量的主意,等会儿故意避开,她再趁机出来自荐枕席,虽说自己还没做过那种事,但,皇贵妃刚出完月子,皇帝恐怕早就忍得狠了,是男人就没有不馋的。
就算皇帝把持得住,她还有一招,自行解开衣裳,再故意被郭公公撞破,如此一来碍于颜面,皇帝必须得纳她,就算这会子有些憎恶,可能摆脱赵家对她来说就是万幸,何况,宠爱这种事是最说不准的,皇贵妃毕竟年纪大了,她却正当芳龄,假以时日,还不一定谁争得过谁。
赵四姑娘微微定神,勉强给自己打了点气,偏偏皇帝今日格外难缠,一会儿说要研墨,一会儿又嫌宣纸没了,一会儿又要吃点心,把郭胜支使得团团转,赵四姑娘侧耳听了半日,才知是殿里的风轮坏了,尚宫局还未送新的来,难怪皇帝格外心浮气躁。
那,她今日会否来得不是时候?
赵四姑娘不免多了点惴惴,虽然都说当今性情沉稳,是个极易相处之人,但,瞧他处置石家雷厉风行的做派,赵四姑娘倒不敢太相信传言了。
正忐忑间,郭胜从缝隙里向她投来安抚的一瞥,示意稍安勿躁。
赵四略略定心,好容易那边郭胜也得了机会,借口如厕出去——这个也是两人商量好的,皇帝秉性好洁,太监身上又多有些秽气,这一解手一洗濯,起码得两刻钟才回。
赵四姑娘可不敢耽搁,急急便要出去,奈何衣柜空间狭小,她蜷缩着身体蹲了半天,两条腿早就麻了,好容易将柜门推开,哪知却有人先她一步。
一个清脆如黄莺啼啭的声音娇滴滴道:“陛下,奴婢奉郭公公之命前来奉茶。”
赵四姑娘眼内冒火,望着这个半路截胡的狐媚子,她可真做得出来!
双拳不由紧张地握起,生怕皇帝上当。
幸好皇帝正眼也没瞧那人一下,只冷冷道:“出去!”
这侍女约略是个不懂得好歹话的,又或者初来乍到,不清楚宫中规矩,皇帝如此疾言厉色,她反而涎皮赖脸地凑过去,“陛下还要批折子么?奴婢帮您研墨。”
皇帝实在没耐性了,将书卷一收,放声道:“郭胜。”
幸好郭胜尚未走远,闻讯急忙赶来,陪笑道:“皇上。”
忽一眼瞥见侍女在那扭扭捏捏的,立刻拉着胳膊往外拖,“糊涂东西,谁许你进来的?”
待要撵出去,皇帝却淡淡道:“等等。”
侍女面露喜色,郭胜则呆了呆,难道皇帝真有心收用这个绣花枕头?
赵四姑娘不由得攥紧拳头,长长吸了口气,她不能急,一急等于自乱阵脚。
但,皇帝却并非贪图这侍女的美色,而是漠然道:“冒犯圣驾,你难道想就这么算了?”
郭胜恍然醒悟,忙道:“奴才这便施以仗责。”
皇帝却似厌烦已极,“不必,上生剥之刑。”
闻听此言,赵四姑娘只觉呼吸都停滞下来,虽知道皇帝不会宽纵,但,此等发展却是她料想不到的——她也曾读过几卷书,亦知道宫中流传着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多用于处置罪大恶极的犯人,即从头顶凿出一个孔,往里倒水银进去,水银太重,而又无孔不入,以至于皮肉分离,最终完整地剥出一张人皮来。
此法不但费事,而又血腥之极,因此太宗皇帝起便已取缔,岂料当今却又复辟,还是为这种小事?父亲口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帝王,当真与眼前是同一个么?
赵四姑娘只觉肌肤上起了一粒粒细小的疙瘩,冰冷而又刺痛,明明衣柜燠热难忍,她却从骨子里凉透起来,下意识抱紧肩膀。
那侍女尚不知要面临何事,直到郭胜耐心解释完,她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凄楚地流着眼泪,但,又能怎么办呢,仅仅因为一丝攀龙附凤的愚蠢念头,就要面临如此代价,她知错了,可惜错得太晚了。
眼看那女子浑身瘫软地被拖出去,赵四姑娘紧紧捂着嘴,生怕发出一丝响动。手心早已洇湿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怀念那个家,跟冰冷的皇宫比起来,至少家里还有真正爱她的人,而非像现在这样,每一刻都在锋利的刀尖上跳舞。
不知过了多久,郭胜捧着一张血糊糊的东西前来复命,讪讪道:“剥得不是太好,胳膊那儿缺了一块。”
听起来倒像是挣扎中被扯掉了……赵四姑娘肩膀一歪,手肘撞在坚实的木门上。
皇帝敏锐抬眸,“谁在那里?”
郭胜忙道:“不晓得哪来的耗子罢了,陛下无须介怀。”
赵四姑娘紧紧团着身子,不敢揉搓方才碰伤的地方,生怕闹出动静。
然而皇帝似乎格外多疑,“勤政殿每日有专人打扫,何来鼠患?怕是贼寇也说不定。”
说话间,已是抬步走了过来。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赵四姑娘浑身都叫冷汗湿透,此时哪还有半分承宠的念头,只恨不得离了这地狱。
郭胜苦劝不住,只能由着皇帝拉开衣柜门,然而下一刻,就见那貌美如花的赵四姑娘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怪味,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
纪雨宁心事重重躺了一宿,次早醒来倒是想开了些,不管石太后打算如何举荐人手,既来之则安之,有这会子自怨自艾的功夫,不如多想想以后才是。她是有儿子的,原就比别人多条退路,若这样还担心失宠怎得了?
她想阮眉有句话说得好,感情是需要经营的,一个人只等着坐享其成,那自然会处处陷入被动。她得主动出击,不能等敌人到了跟前才迎战,那未免太迟了。
纪雨宁认真梳洗完便去了太后宫中,本想见一见那位赵四姑娘,可惜石太后一味地打太极,偏不肯将人请出来,纪雨宁心里便有些疑疑惑惑的,难不成已经送进勤政殿给皇帝享用了?
回宫枯坐半日,到底静不下心来,纪雨宁于是亲自备了一盅冰镇过的甜汤,打听得皇帝下朝,亲自送去勤政殿里。送膳是假,打听消息是实。
然而还未靠近,就看到一乘软轿从里头出来,郭胜还陪伴在侧。
这样子倒好像送刚侍寝完的女眷出来,玉珠儿难免不平衡,嚷嚷道:“好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枉我们娘娘素日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纪雨宁倒察觉那轿子有股骚臭味,以袖掩鼻,皱眉道:“怎么回事?”
玉珠儿的脑筋已往天马行空的方向想去,这人不是来侍寝么,怎么倒尿裤子了?
郭胜面对这般情况也是一个头两个头,只得先将玉珠儿拉到旁边,简单解释一番——他也不晓得这赵家姑娘这么不经吓,当场晕倒还失禁了,脏了勤政殿的地板,回头他得挨一顿臭骂呢!
可巧身后小太监提着那血乎乎的东西过来,“师父,您忘了这个。”
郭胜生怕玉珠儿再给吓着,忙抢先道:“放心,不是真的人皮,是面衣做的,染了点颜色罢了。”
玉珠儿一听便来了精神,“面衣?能吃吗?”
郭胜:……
第75章 .名声 皇帝在民间素有美誉,哪会这样吓……
郭胜是彻底服气了, 早知道这姑娘脑回路异于常人,却不晓得她心理素质好成这样,只得叹息着将那张“人皮”收起, 又正色道:“当然不能吃。”
那上头的颜料可是朱砂, 虽然有一等方士靠这个炼丹, 还夸口称能延年益寿,可他跟着皇帝自然不信这些——生怕再吃出毛病来。
玉珠儿见他大惊小怪的模样, 却扑哧一笑,“我不过说句玩话, 你倒当真了,血不拉几的, 谁稀罕这个?”
郭胜刚起了点怜香惜玉的念头,立刻又被摁了下去,那赵四姑娘胆子太小,眼前的这个偏又胆子太大,天底下怎么就没有一个合心合意的女人呢?
可知物似主人形,再看那边, 皇贵妃已施施然从台阶上去了, 可知那人皮是吓不倒她的。
纪雨宁正打算叩门,却见楚珩捏着鼻子从里头出来, 虽然已经清扫过,那股子味道仍挥之不去,他在金兽里埋了一把龙脑香, 等那袅袅的烟气发挥作用尚需时日,见到纪雨宁倒想见着救命稻草,“你来得甚好,朕正想到你那儿坐坐。”
纪雨宁只觉好笑, “原来您也知道兹事体大,既如此,为何还要装傻弄鬼吓她一遭?”
楚珩理直气壮,“不如此,如何能打消赵家心思?”
赶走一个赵四,保不齐还有别的赵五赵六蜂拥而上,既如此,不若一劳永逸,等赵四姑娘回去说出所见所闻之后,保准赵家再不敢将女儿往宫里送——谁家愿意花朵一般的孩子变成血淋淋的尸骨,他们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
纪雨宁看出皇帝想警告的不单是赵家,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这样大张旗鼓地赐死一个宫女,还施以生剥之刑,虽然是做戏,外头人可不知情。尤其楚珩一直都是仁君的形象,此番却暴戾如斯,固然令那些门阀士族望而却步,但同样对他的名声不利。
等于将矛盾从纪雨宁身上转移到他身上,如此以来,纪雨宁固然免于指责,可皇帝却保不齐被人非议。
纪雨宁微微低眉,“为了我,其实不值得如此。”
她当初随他进宫,其实小半怀着负气的意思,并不全是真心。但,如今他亲手将她捧到如此高位,盛宠之下,纪雨宁却觉无以为报,如果——她是说如果,为了朝政稳固,皇帝必须纳几个世家女子为妃,她想她也能接受。
也许会短暂地难过一阵子,但,世事大多难两全,寻常人都少见一夫一妻,身在皇家,她又怎好太过固执?
只要他待她的心是纯粹的就够了。
闻听此言,楚珩面上不禁冷了些,用力抓紧她的手腕,“你是信不过朕,还是信不过你自己?”
纪雨宁:……?
“除非世上还能找到比你更绝色的,否则,朕哪里瞧得上别人?”楚珩指着她手里提篮道,“譬如这盏甜羹,也许不见得是最好的,但因出自你之手,又正逢朕酷暑干渴之际送来,在朕眼中,便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美味。”
说罢,捧着碗一饮而尽,颇有几分豪气干云的架势。
虽然是个奇奇怪怪的比喻,纪雨宁还是很感动,脸上也悄悄冒出两朵红云来。掩饰着将提篮合上,“走吧,我那里还备得有,想喝多少都由你。”
楚珩露齿一笑,“这算是邀请么?”
“算。”纪雨宁坦诚道,她觉得这时候再羞怯就太不像话了,她送点心、送汤,本来就是为勾引人的,何不干脆大方些?
楚珩笑着往她面皮上刮了两下,“这会子倒不扮贤惠了?”
原来他也看得出她的改变,自从晋封皇贵妃之后,纪雨宁虽未刻意守什么规矩,当着人却无形中检点了许多,或者说拘束了许多,她知道这个皇贵妃是他顶着太后压力封的,因此愈发不能叫慈安宫那边看轻,以免贻笑大方。
但,这么以来不就跟李家一样了么?她发誓要摆脱那套束缚着她的枷锁,而楚珩最欣赏的,也正是她轻松愉快的笑容。
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粉碎,纪雨宁只觉周身舒展开来,牵着皇帝的手也更自在了些。她想她确实不必拘泥于什么名位,但并非由于名位不重要,只是……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她只要做好他的女人就够了。
*
赵家小姐回到家中便病倒了,请了多少大夫都不见效,只说是风邪内侵,积郁于里。常听说宫中多冤魂厉鬼作祟,难不成竟撞了邪?
赵老爷当即就请人去庙里烧些香纸,原还要请僧道做法事,赵夫人好容易拦下了——她可不信这个小妇养的狐媚子,怕是打量攀上高枝,故意在府里装模作样地拿乔,傻子才肯上当!
但,香烛纸钱烧完之后,赵四姑娘的病果然大好了些看,只是眼圈仍是乌黑的,人也郁郁寡欢。
几个老的问不出什么来,倒是小姐们前去探病时,赵四姑娘抓着她们的胳膊,拼命诉说宫中可怕——打从那日回来之后,她就没睡过一个整觉,闭眼就是那光溜溜红糊糊的人形,赤条精光地走到她跟前来,一边走还一边淌着血,地板都被洇得透湿……
姊妹们怀疑她做噩梦了,皇帝在民间素有美誉,哪会这样吓人?
赵四姑娘赌神发誓,“我若有半句假话,管叫天雷轰顶,不得好死,”一面捂着脆弱胸口,又有些羞惭,“你们是没亲见,若和我一般,只怕也会吓得当场便溺……”
众姊妹想起那日马车中闻到的怪味,不禁沉吟不语,四妹是她们之中心气最高也是最重仪态的一个,如非确实受到惊吓,怎可能出这样大的丑?
一时间心情都无比沉重,也有不肯死心的,“那毕竟是个宫女,遇上咱们,还能说杀就杀了?”
不信皇帝会不顾赵家。
赵四姑娘撇了撇嘴,眼睛望着头顶纱帐,“宫女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敢赌,你去试吧。兴许陛下看在赵家面上不肯赐死,若打成个残废,岂不比死还难受?”
众姊妹听她脑筋活络,言语利索,倒不像是发疯的迹象,心里已然信了八分,虽不敢明着对父母说早点找人嫁了,只是进宫的热情难免大打折扣。
又因为赵四并未让她们保守秘密,于是在相好的手帕交造访时,姑娘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将这故事讲述了一遍,其中添油加醋,自然又是别种滋味。
不到半月功夫,皇帝的盛名已然传遍京城,比起佶屈聱牙的朝政新闻,这种暗自流传的宫闱密谈无疑更能激起民众的热情,连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多了几出新鲜故事,从他们口中,皇帝不但不近女色,俨然已成了暴君,谁家要是想不开想做国丈,无疑于将女儿往火坑里送。
幸好皇帝只是私德有损,而大节无亏,因此这等传言除了让京中风声鹤唳外,对朝廷运转其实无甚影响,更无损皇帝威名——甚至威力的幅度还增加了。
等石太后发觉流言的严重性时,事情已不可收拾,难怪赵家最近都没个消息过来,她派去的人也都无功而返,敢情是被皇帝吓破了胆,真是些不中用的东西!
石太后毕竟是看着儿子长大的,焉能不知楚珩为人如何,他那个脾气别说剥皮,叫他手上沾两滴血都像要他的命——这等不干不净的东西看了岂不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