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那双桃花眼里盛满惊慌,何垂衣弯了弯眸子,用舌尖挑逗似的擦过他的下唇,旋即松开手,意有所指地看向门外,笑吟吟地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惊愕地看着何垂衣,摸着自己麻木的唇,心头一阵狂躁,但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顷刻便见他如飓风般刮向窗外。
落地,漠竹安抚着狂躁的心跳靠在墙边,他敲开窗户一角,透过缝隙看向何垂衣,发现何垂衣正垂头低笑着,他觉得一颗心忽然蹦到了嗓子眼,让他浑身不对劲。
他不禁舔了舔何垂衣舌尖刮过的地方,后知后觉地说:我被轻薄了?!
房门已被人一脚踹开,漠竹没时间多想,转眼间就消失在原地。
随着一声巨响,房门被武帝一脚踹开。
他像一只负伤的野兽,眼中摄人的光芒带着疲惫与不安,当看到何垂衣安然无恙时,他眼中的不安才暗了下来。
众人举着火把站在门外,在火光的照耀下,何垂衣清楚地看到武帝胸口处血流不止的伤口。
武帝脸色惨白,鬓边冒着冷汗,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捂住伤口,随着他急促的喘息,鲜血不断从指缝中溢出,一串一串滴落在地。
在那双野兽一般的眸子里,何垂衣看到了少许的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这点疑惑让何垂衣皱起了眉头。
武帝脚步虚浮地向他走来,用沾满鲜血的手抚向何垂衣的脸,何垂衣愣愣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躲避。
可是,他的手顿了下来。
何垂衣茫然地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是一只被遗忘的青鬼面具。
武帝的神色僵了片刻,他震惊地睁大眸子,气息变得微弱,问道:你早知道了?
嗯。何垂衣轻轻点头。
得到答案,武帝面前一黑,栽入何垂衣怀中,此刻,伤口的疼痛与心脏处不知名的疼痛交织在一起,叫武帝无法分辨,于是,就将它们全部当成伤口的痛楚。
他唇色十分苍白,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何垂衣听不见。
他拽起何垂衣的衣襟,将他拽到眼前来,何垂衣这才听清他说什么。
果然不值一提
何垂衣你忘得真痛快
武帝死死抓住他的衣服,那般痛恨地看着何垂衣,直到晕死过去都未将手松开 。
何垂衣冷漠地掰开他的手,对房外的人道:还愣着做什么?想让他死吗?
被他一提醒,众人才惊觉。
等房外再无一人,何垂衣吹笛御蛊,将他伤口的血液吸食殆尽,再用蛊虫及时护住他的心脉,至少现在,何垂衣还没恨到想让他死的地步。
大夫来时,武帝的伤情已经稳定下来。
听大夫说,刺伤武帝的是一把短刀,刺客应该是想一击毙命,但武帝反应敏捷躲过了致命处,这才让他撑到何垂衣门前才倒下。
武帝在何垂衣房中歇下,大夫不知他的身份只当他与武帝关系亲近,便让他守着武帝,时刻注意武帝的体温,何垂衣本无睡意就应下了。
一整夜,何垂衣都坐在榻边,不时探探武帝的体温,其余时候都盯着青鬼面具,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夜,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贵京王之女、尚娴郡主撞破了钟公公与多位县令的对话,并得知何公公的下落,事后告知贵京王。贵京王将巫蛊族人仍存活在世的消息公之于众,百姓一时群情激奋,联名上书请求派兵追杀此人,但武帝不在京城无法主持大局,贵京王临危受命担起大任,决定明日一早前往罗州城捉拿何垂衣。
钟公公本传信到罗州城,信使到罗州城得知武帝负伤信还没传到又马不停蹄地回了京城。
此时,皇宫一处。
尚娴郡主坐在太妃椅上,垂着两只雪白的脚丫子,婢女正跪在她身边为她清洗双手。
用香艾多洗几遍。
是。
洗干净点,让那些死虫子再也不敢爬上来。
是。
昨夜如此大的阵仗钟小石都没现身,今日一早他就替何垂衣收拾好了细软,要助他出城。
何垂衣看了看仍昏睡的武帝,对钟小石道:过了今日就满一月,我明日再走。
见何垂衣神情坚决,钟小石没强求,道:子时,子时一过我就送你离开。
好。
午时过半,罗州城涌进大批精兵,他们浩浩荡荡穿过大街,径直朝太守府前进。
钟小石收到消息时,贵京王已经带着数千精兵抵达了太守府。
他拿着包袱疯也似的跑进房里,二话不说拉起何垂衣就往跑,何垂衣皱眉停住脚步,问道:你带我去哪?
钟小石脸色白得可怕,咽了口唾沫,对何垂衣道:贵京王已经带人来抓你了,趁他们没包围太守府你要赶紧离开,否则就来不及了!
可是
别可是了!钟小石抓住他的双肩,眼神很焦急,皇上重伤昏迷已经保不住你了,你再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
何垂衣心沉了下来,我若离开,太守府呢?包庇我是什么罪行?
钟小石故作轻松地说:我一口咬定不知道你的身份,贵京王也奈不得我何,更何况我二叔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没时间了,快走!
何垂衣没多纠结,转身进房取走那只青脸面具,在武帝榻边停留片刻便和钟小石离开了。
他们从太守府后门离开,贵京王派来包围的精兵恰恰晚了一步。
贵京王下令包围太守府却不急着搜查,而是问钟太守要武帝的下落,誓要武帝给一个说法,为何要隐瞒何垂衣仍存活于世的消息。
钟太守不是个蠢的,武帝目前性命垂危势必不能让眼前人知道,他设法稳住贵京王找人去查看武帝的情况。
不多时,武帝从门内走了出来。
他步履稳健与平常无异,脸色却有些苍白。在跨过门槛时,武帝身后的拳头猛地攥起,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钟太守顿时白了脸,想上前扶住武帝却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武帝停在门前石阶上,他淡淡地扫了贵京王一眼,眼神中无形的威慑让贵京王垂下了头。
你们忘了谁是天子吗?
他话末陡然拔高声音,一股油然而生的气势让贵京王顿时矮了几分,他身后的数千精兵齐齐下跪,大呼吾王万岁,贵京王咬了咬牙,也跪了下来: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倾身将贵京王扶起,堂兄无须多礼。说起来,朕登基以来血亲死的死散的散,堂兄算是唯一一位留在朕身边的亲人。
贵京王顺势站起身,却恍惚间闻到了从武帝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堂兄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却从来不知道朕的名字,堂兄觉得公平吗?
皇上!贵京王来不及多想,听见这话,他两腿还没站直又跪了下去,皇上,君臣有别,您的圣名臣岂敢听!
他若知道武帝的名字或许也活不到今天,这世上知道武帝名字的恐怕只有夜无书一人。
这回武帝没将他搀起,冷笑一声,背过身去,道:爱卿从京城而来所为何事?
臣听说巫蛊族族人在罗州城现身,故而想请皇上主持大局将此人抓回京城,诛杀在世人面前。
武帝不为所动,微微偏过头,用余光看着贵京王,问道:听谁说?
小、小女。
第16章 自食其果
贵京王浑身一震,等说出这话他才反应过来。
他白着脸想解释,武帝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尚娴郡主?你听信幼女的话,带着数千精兵在没有朕的旨意下来了罗州城,武帝扬着唇,脸上却无半分笑意,适才你跟钟太守说什么?要朕给你说法?
武帝冷哼道:让朕听听,你想要什么说法?
皇上恕罪!贵京王猛地磕了几个头,臣听闻那孽障仍活在世上一时气昏了头,才会出言不逊。臣带兵前来实在是迫不得已,京城如今已经乱成一锅粥,臣别无他法,只能来罗州城寻皇上。
就在此时,一位小厮俯在钟太守耳边说了什么,钟太守听完登时傻眼了,顾不得门前那么多人,连忙跪在武帝面前。
武帝预感不妙,皱眉问道:你作何?
钟太守颤抖着身子磕了个头,颤巍巍地说:臣罪该万死!臣不知皇上留在罗州是为了抓住何公子,所以不曾叮嘱过小儿,就在刚才,小儿已将何公子带走了,听下人说,小儿要送他出城!
武帝呼吸一沉,胸口的剧痛忽然冲上了大脑,他死死攥住身后的拳头才让自己稳住身子。
贵京王一听,欣喜若狂地抬头,道:皇上,何垂衣果然在罗
是。武帝镇定自若地点头,打断了他的话,他就在罗州城,就在太守府里,朕已经将他抓住了。
那您
朕就想看看,没了朕的京城会不会翻了天。如今看来,他盯着贵京王冷冷一笑,不止翻了天,还想篡权夺位啊。
篡权夺位这个罪名贵京王可担当不起,他将头狠狠磕向地面,大喊道:微臣不敢!还请皇上明鉴!
朕当然知道你不敢,但是,你贵为朕的堂兄,却让朕阴差阳错地放了巫蛊族罪人,你说这笔账,朕该怎么和你算?
贵京王万万没想到被武帝倒打一耙,他埋着头咬紧牙关,眼里带着强烈的不甘,说道:趁他还没离开罗州城,臣立即前去将他抓回来,还请皇上在太守府稍作等候,臣一定不负使命!
武帝笑容讽刺道:你抓得住他?给朕好好守在太守府,朕亲自去抓他。
他对钟太守道:牵马来。
钟太守一怔,不安地喊:皇上,您
少废话,朕让你牵马来!
不多时,武帝翻上马背。临行前,贵京王跪在马下,对武帝说了一句话。
皇上,那孽障我晋朝再留不得!
武帝牵住缰绳的手紧了半分,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道:朕不需你提醒。
说罢,烈马飞奔而去。
贵京王看到武帝忽然用手捂住胸膛,不知意欲何为。
阴暗的天空终于飘起小雨,钟小石抬头看了看天,替何垂衣将帷帽戴好,叮嘱道:离开罗州向西行有座高山,你翻越山头便能看见一座阴风寨,那里是你暂时的容身之所。就算贵京王想追捕你也不敢踏足阴风寨,你先留在那里,等伤彻底痊愈再离开。
何垂衣点点头,对他道:你多保重,我等你来找我。
钟小石脸色一僵,干笑道:你等着,我一定能找到你!
钟小石事先就打点好了城门前的守卫,故而此刻无人阻拦何垂衣。
在踏进城门的瞬间,何垂衣回过头来,问道:我被皇帝带走那一日,你是不是去了阴风寨?
钟小石眼眸深邃起来,盯着何垂衣看了半晌,嘴角轻轻扬起,点头道:是。
何垂衣脑中乱成一片,垂头看了看腰间悬挂的青鬼面具,暗暗叹息一声,郑重地说:钟小石,为了我不值得,更何况我已经不记得你了。
钟小石咧开嘴角,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得像太阳一般,足以驱散雨水给世间带来哀伤。
没关系,忘记我几次都没关系。
那种视觉的冲击让何垂衣心脏猛地被刺痛,他好像懂了什么,闭上眼,遮住眼中的动容,再睁开时已毫无波澜。
钟小石,你不该告诉我。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如果我只把你当做救命恩人,只把你待我的好当做施舍而不是报恩,或许这样,我才会把你当成对等的男人看待。
钟小石僵住了,眼里慢慢升起了水雾,他终究年少,不似何垂衣那般轻易就能隐藏情绪。眼角的晶莹与漫天细雨融合,他抹了抹眼角,对何垂衣摇头道:没关系。
见何垂衣还站在原地,他催促道: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何垂衣看着他身后,片刻后收回视线,叹息道:恐怕走不了了。
钟小石瞳孔骤缩,回过头去。
朦胧细雨下,一身紫色常服的武帝正御马而来。
奇怪的是,只有他一个人。
何垂衣十分不解,他撑着重伤的身子追到城门来,连一个人都没带?
何垂衣攥紧长笛,凌厉地注视着武帝,道:你来做什么?
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如果被抓回去,就算武帝肯留他一命,其他人也未必。所以,何垂衣这回绝不会跟他回去。
一路颠簸而来,武帝早已面无人色。他胸前的紫色布料被染黑一大片,雪白的马背上也已鲜血淋漓,见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何垂衣扬眉一笑:就凭重伤的你,也想抓住我?
武帝脸色惨白,漆黑眸子却显得格外深刻。
他定定地凝视着何垂衣,许久之后,才道:你要走?
嗯。
朕来
抓我?
朕来送送你。他虚弱的话音断断续续传进何垂衣耳朵里。
何垂衣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怔愣地问:你说什么?
武帝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一个月已经到了,朕放你走。所以,朕来送你。
你又想玩什么把戏?何垂衣戒备地看着他。
他眼里戒备刺痛了武帝的眼睛,所以武帝闭上了眼睛。
何垂衣,这是朕给你最后的机会。你尽量走得远一点,不要被朕轻易抓回来,下次,朕绝不会再放你走。
或许这种说话方式才更符合何垂衣对武帝的了解,何垂衣终于相信了武帝的来意。
你放心,绝不会再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