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扬的琴声久久徘徊,不知何时终场。唯有此刻,无论是否信仰神明,皆是目光高抬,落满苍穹。
耳畔满是对天神的呼喊,庙宇里的贫家女子逐渐从惊愕转为平静,最后会心一笑。她决绝地走向门外,抖开火红的盖头,当头落下,掩住含笑的神情。
上轿,远行。
待一切复归平静,云霄业已踏上一条新的路,回首时,小镇与山水皆是朦朦胧胧,如同清梦。
“师父——!”奉曦纵声呼唤,云霄闻声驻足回望,见他从桥上疾行而来,高举云霄赠予他的佩剑。
“师父这就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云霄莞尔道,“有剑有书,一辈子也足够了!”
奉曦腆着笑,似乎没尝过离别的滋味:“师父,我死之后,你还会回来看我么?”
云霄轻淡地应允了,说:“好啊,你死后要埋在何处,知会我一声,我好回来寻你。”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奉曦一拍脑袋,赶紧朝周围张望,“埋在哪里好呢?”
云霄扬指,点在那日和云清净一道攀登的山头:“那里不错。”
奉曦顺着他望去,莫名神往,又听云霄说:“那里有无数落叶归根的生命,正好做个伴。”
“嗯!都听师父的!”奉曦最后扑向云霄怀里,这对半路师徒总算正经地拥抱了一回。
“师父,你说人死后还能记得生前事么?若是记得,我就埋在那里天天给别人讲故事,这样后人都不会忘记我啦!”奉曦依依不舍道。
云霄讥笑道:“你那是闹鬼!”
奉曦捂嘴偷乐。
“不过这世上倒真有一种叫‘溯归’的术法,取一魄寄存世间,留下生前的一段美好回忆,只盼有朝一日能慰藉后人。”云霄转念道,“可惜你小子天生死脉,多半连魂魄都残缺不全,没机会咯!”
“切!”奉曦撅嘴,“那我下辈子要争取成为像师父这样厉害的人!”
“可以做个厉害的人,但不是我这样的。”云霄同他对视片刻,转身离去,追向前方的礼轿。
奉曦朝他用力挥手,眼泪兴奋地往下掉,身影愈发模糊不清,逐渐融进这方山水画里。
云清净守在前路中央,早已是双眸通红,直到云霄离他越来越近。
“愣着干什么?”云霄叫他。弹过琴,云清净就莫名变成了这副模样,像被夺走了魂。
风醒握紧他的手,云清净才振振嗓子,摇头说:“没什么。”
“那走吧!”云霄背上书箧,总觉得这般沉甸甸的感觉让人安心。
风云二人应声跟在他身后,云清净目不转睛地盯着云霄的背影,忽然开了口:“以后,别做个不服输的人了……”
风醒垂下眼睫,藏住一声叹息。云霄却倏然顿住,回头看他,觉得云清净此刻的神情很有意思,就像他能看穿自己未来的命数似的。
云霄猜他是在说那日两人追逐比试的事,还嘴硬道:“要不要打个赌?赌这世上有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如果有,我输了,如果没有,你输了,那你须得在我跟前跪下来,喊我一声——”
“爹。”云清净看着他。
云霄稍有愣怔,相视间有太多晦涩不明的情绪浮了上来。
倏地,云霄伸手捶在他头顶:“爹什么爹!占什么便宜呢!喊大爷!喊祖宗!”
“啊……痛痛痛……”云清净捂着头,被云霄一通教训。
云霄倒是越揍越痛快,甚至一度想开口问这俩怨鬼究竟是什么人——一定是他的熟识,否则他不会在云清净挨打时还眼巴巴抬头望他的那一眼里,感到心底猛然震颤了一下。
心神不宁间,眼前已是空空荡荡。云霄孤身一人,环顾四方天地,再也寻不见两个小鬼的踪影。
“嗬,当真是聚散无常啊……”云霄不由得对着虚空感叹。
自己大概是有病。
云霄收起怅然,继续前行。去雾林的路格外偏僻,几度迂回缠绕,生生将无路可走的地方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云霄倒是趁机赏了些暗处的风光,随后,他在风家人的要求下蒙住了双眼,被迫坐上马车晃过一截路。
什么雾林,还弄得神秘兮兮,他一个路人都觉得故弄玄虚,礼轿里的新娘子怕是要以为自己被卖进虎口了……云霄一路腹诽,突然,有人揭开了他眼前的黑布,云霄正欲虚起眸眼,却发觉没有意料中刺眼的光,反倒夜色沉沉,头顶还悬着一轮血红的勾月。
云霄跳下马车,站在赤地之上眺望四野,潮湿的魔气瞬间将他包裹。
他知道,他真的到魔界了。
原来魔界也有田屋,也有市集,也有山林,也有宫殿,不过是入夜后的人间,染上了色。
宴席间,云霄一身仙门装束在宾客里碍眼至极,他怕邻桌这些长得奇形怪状的魔族人会用好奇的目光将他活剥了,赶紧溜下席,去外面闲逛。
这里的魔族人倒对他没有敌意,只是云霄在蹭饭时一直嚷嚷着要见他们家大人一面,于是众人当他是新娘的旧识,过来陪嫁的。
云霄知晓后险些吐出两里地的血,赶紧翻出自己的书页,去风塔找人办正事,好早日离开此地。听闻这位风氏领主患有恶疾,所以他手下的人才不愿让他来宴席应酬,云霄摊上这么一件麻烦事,东奔西走,都快赶上古人的三顾茅庐,已是给足了脸面。
最好这病痨鬼是个顶用的,否则他顾不得两族和平也要为自己这一路辛劳伸张正义了!
走至半途,云霄望见风塔里明灯晃晃,成全了夜里一点温馨,他忽然停下脚步。新婚之夜,夫妇间有数不尽的礼节要完成,也有数不尽的心思要试探,他一介外人,哪能在这种时刻没眼色地去搅扰。
何况还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云霄自诩还摸得清人世间的“分寸”二字,不去自讨没趣,独自在风塔门前徘徊。一转头,瞥见塔底的风血花海,当即被吸引过去。
这花生得如此张扬夺目,榨成花油做出的凝血膏却简陋不堪。
返璞归真么?云霄摩挲花瓣,禁不住勾起一个笑。此时有家仆往来,云霄赶紧拦下一人问:“你家大人平日藏书的地方在哪儿?”
若这位大人真是古文字的学究,定然藏了不少相关的书。找不到人,大可先去找书,自食其力。
家仆恭敬道:“风塔里有书房,眼下恐怕没法进去,不过后边有一处塔亭,那里也堆了不少书。”
云霄寻至塔亭时,满地都是散落的书卷和废纸,一支沾墨的笔被临时搁置在桌上,如今已冷透了。
云霄穿梭其间,拾起几团废纸,字迹飘逸有大家之风,处处提及正殿,不知是什么地方,但写完之后都被人仓皇划去,揉成了如今的样子。
不知不觉,流连其中,云霄完全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拾起这些废纸团,一个翻身盘坐在桌,埋头品读起来。落笔之人看似海阔从容,实则满纸的踌躇,迂腐之处与人族不相上下,可字里行间又有凡人以外的气魄。
“啪!”
一根手杖重重地杵在台阶上,强行打断了云霄的沉思。
云霄赶紧丢掉手中的信纸,起身时腿脚早已麻得没了知觉,于是重心一歪,“咚”地摔在地上。
云霄:“……”
地上映出的高大身影朝他逼近,云霄还没来得及喊疼,就听见一声略带戏谑的话从上方飘来:“阁下捡破烂都捡到魔界来了?”
云霄霍然抬头,只见一个长发华袍的魔族男子站在他跟前,拄着手杖,逆光也能看出脸色煞白如纸,威严却不失分毫,只是堪堪说上一句,转眼又咳嗽起来。
云霄倒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袍,回击道:“谁让魔界遍地都是破烂,我才有得捡啊,病、痨、鬼、大、人。”
风颜闻言挑起一侧眉头。
云霄乘胜拿出写满古文字的书页,往桌上霸道地一摔。
“认字吧,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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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急不可耐,越是事与愿违。
云霄在对风颜出言不逊之时,全然没想到自己接下来会在魔界待上数月有余。
倒不是因为风颜故意怠慢于他,只是这位风主大人平日繁忙,昼出夜归,就连新婚夜那晚去到塔亭,都只是为了赶在礼成之后,继续将正殿的书信写完。唯有入睡时分,风颜才能闲下来替他梳理几段。
云霄没有欺负这病痨鬼的意思,可心里难免有些愧疚,毕竟这病秧子连自己的新媳妇都顾不太上,还肯将心思花在这些晦涩的古文字上。
愧疚归愧疚,脸皮足够厚。
云霄嘴上不说什么,私下也忍不住找了些魔界古文字的书来看,只是临时抱佛脚不顶用,他还得倚仗这位大人。
真真常在他们半夜整理书页时送来茶食——云霄始终分不清魔界的昼夜,只看自己什么时候困了,那多半就是入夜了,夜里还能吃上温热的点心,云霄吃一口就会夸一句“贤惠”。
起初,真真还会羞赧地说仙爷客气了,到后来,风醒直接拦下她:“别理这捡破烂的,吵死人。”
云霄无数次拍案而起,但看着这数月来,夫妇二人从相敬如宾到亲密无间,他无话可说,倒还越发觉得自己又酸又多余。
“真搞不懂你这病痨鬼怎么能娶上那么好的媳妇……”云霄终于在与风颜对酌的时候抱怨出来。
风塔依旧吹着疾风,风颜摇晃酒壶轻笑两声,真真守在一旁,对云霄的话哭笑不得:“仙爷以后也会遇到的。”
云霄翻过白眼,狠灌一口酒:“还是别了,我这人容易较劲,越亲近的人,较劲得越厉害。”
“对了,你当初是如何知晓我这里的?”风颜转了话头。
云霄忆起南原小镇的两个怨鬼,随口道:“还不是大人扬名在外,稍微找谁一打听就知道了。”
风颜只是略带自嘲道:“是么?”
云霄瞥向他,眼神意味深藏。
快活不过片刻,这场对酌就会被突如其来的琐事所打断,以往每一次皆是如此。云霄会独自留在风塔,看着真真扶住风颜离去,然后一个人喝完剩下的酒。
在微醺之际,眺望远处的风光,让人莫名欣喜若狂。
魔族人比云霄想象中要蠢笨些,弯弯绕绕的花肠子不及人族多,故而善与恶也太过直率。云霄身为人族,在魔界闲逛时遭过无数横眼,他怕出手伤了和气,只能任由人家抄家伙追杀自己,风家人总会及时出手相助,有一回示威竟直接来了出胸口碎大石,将云霄身后的恶民震退。
那番誓要拼得头破血流的劲头,实在让人永生难忘。
云霄回去对风颜谈及此事,这病痨鬼大笑不止,之后什么也没说,亲自带他外出闲逛。
来到正殿外的街巷,风颜示意巷口一个手持擀面杖的孩子,云霄配合地问:“他在那里干什么?”
“等着打人,”风醒解释道,“这孩子的父亲夜里被正殿几个喝醉酒的兵平白无故打了一顿,所以他每日都会守在此处,等着为父亲报仇。”
云霄笑道:“勇气可嘉,可惜实力悬殊,就不怕自己也挨一顿揍?”
“不怕,死也不怕,”风颜解释道,“因为这就是我们魔族人,一旦执念深了,该报复的报复,该苦等的苦等,谁也劝不住。”
云霄顺着他的话陷入凝思,没过多久,风颜又被手下的人叫了回去,云霄终于忍不住对他说:“病痨鬼,你这样忙下去可不是办法啊。”
风颜掩住几声咳嗽,冲他无奈一笑,云霄顿时觉得心里堵得慌。
书页完稿那日是个晴天,万里无云,云霄坐在塔亭来回翻看,登时仰天嚎叫一声,向后瘫在地上,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酥开了。
这么多年呕心沥血,终究没有被辜负。只是他直至整理完所有书页,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自己的线索,不过此时此刻也不甚紧要了。
添上书封,云霄拿起笔,打算为这本记载了天下各式术法秘诀的上古奇书起个名字。
倏然间,他没来由地记起“千诀录”三个字,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出自何处,想罢,索性当成天赐的灵感,潇洒地挥毫写下。
风氏夫妇将他一路送至雾林——不过是魔界东边被浓雾笼住的一片林子,藏在曲折的山路尽头,不熟悉此地的人是绝无可能找到这片雾林的。
“病痨鬼,别逃了,你看你在塔亭划了那么多纸,可曾真正将那些事从自己心里划去了?你逃不掉的。”云霄在途中对风颜如是说。
雾林近在咫尺,三人就此停驻。风颜笑得平静,对他说:“你不明白,魔界这个地方,腥风血雨太多了,为一些莫须有的东西争破了头,不如顾好自己,这辈子也算圆满。”
真真不觉挽紧了他的胳膊,风颜抚着她的手,加以宽慰。
云霄当他不可理喻:“反正我若是你,一定不会逃,否则总觉得心里欠了点什么,非得还回去才安心!”
“保重吧。”风颜笑道。
云霄也随之扬起笑意,走向眼前的重重雾霭,临别时,始终有所留恋。
他还是回了头……
“当——!”
记忆如同高亢的琴声,在脑海里起伏震荡,头顶还是群鸟朝圣,身后还是天神庙宇。
云清净的神识逐渐在玉佩的光芒中遁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看见云霄在山林间弹奏琴曲,亦是百鸟来聚,好像、好像是蓬莱?
画面倏地流转,到了一个山洞?哪里的山洞?他随着记忆中的自己走进山洞,意外地撞见了云霄,记忆中的两人怔然对视,而云霄身后还有光亮。
原来这个山洞有两处通路,一处通向的是蓬莱,另一处通向的是……人界……无名崖?
云清净痛苦地跪倒在地,画面还在飞逝,他忽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娘亲留下的记忆。
他随着娘亲高坐仙主之位,与各大仙族争得面红耳赤,又随着娘亲来到山林,看见云霄在原地等她,予她怀抱。无论是愤怒还是失意,也无论是脆弱还是孤独,他都能在回忆中感同身受。
混乱的记忆在一道门被破开之后,逐渐变得平缓。
乌渺正在擦拭盔甲,闻声回头,看见云霄走向她,携着怒气。
“你不能去攻打魔界。”云霄瞪着她,眸眼显得狰狞。
乌渺只冷淡道:“谁让魔君在边界肆意挑衅,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仙界的威严何在?”
“今日攻打魔族,明日魔族就会报复回来,何况不死地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这一场仗,除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世人知道仙族不好惹,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云霄质问道。
“我将你带回蓬莱之后,日子过得如何,你也都清楚,”乌渺不惧他,“只有等我攻下魔界,为九重天立了战功,我才可以得到权名,然后尽情做我想做的事!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云霄登时怒道:“没有任何人需要你保护!也没人愿意要这种浸满他人鲜血的保护!”
“云霄!”乌渺亦是撒了气,“你明明知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云霄嘲笑道,“好啊,乌渺,你若真的在意我,那你现在就抛下一切跟我回人界去,那里的日子更快活。”
乌渺一口否决:“我不回去!那里根本支撑不起我想要实现的东西!”
“看,你就是为了你自己,别拿我当什么借口!”云霄认清现实,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会拦住你的。”他回头说。
“你拦不住我的,我马上就要出征了。”乌渺笃定道。
“既是如此,我们打个赌吧,看我能不能拦住你,”云霄格外坚决。
“我一定会拦住你的。”
两人最后一次相望,再见面时,就是不死地的沼泽峡谷。
横剑自刎,赢了这场赌。
云清净终于在陌生的回忆里找到了尽头,他就此解脱,瘫坐在地,静静仰望远处的弹琴之人。
生,不清不楚,死,倒是明明白白。此刻,云清净才真正体会到云霄那时说的“选择自己的死法”,他说到做到,世间无人能将其左右。
眨眼一瞬,云清净和风醒回到了苍穹殿,神像上所有旧时的灵力消亡殆尽,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云清净眼中噙泪,不等沉下过去这数日的思绪,苏云开站在门外惊道:“你们……你们回来了?”
云清净和风醒恍惚对视。
原来人界已过去了快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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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