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具有卓越的团队合作能力,这对杂志社而言是好事,对他本身却不尽然,特别是在这个邪恶的行业里。这个年轻人不够自负,虽然他绝对有此资格。他的外表像年轻版的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领悟力比大多数人都强,但他却不会想方设法自我宣传,只想作为团队的一分子,制作出优秀的报道,而且把《千禧年》看得比什么都重。总有一天他会给年轻的安德雷一大回报。
“嗨,安德雷,都还顺利吗?”他问道。
“还好。在忙。”
“正如我所想。你挖到什么了?”
“还不少。都已经放在你桌上,我还写了一份摘要。不过我可以给你一点建议吗?”
“我现在正需要好建议。”
“那么你就直接到辛肯路,找法拉·沙丽芙。”
“谁?”
“一个真的很美丽的信息科学教授。她今天整天都请假。”
“你是说我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有魅力而又聪明的女人?”
“不,不是这样。沙丽芙教授刚刚打电话来,说她记得鲍德好像有事情想告诉你。她觉得她应该知道是什么事,所以想找你谈谈,也许是为了完成鲍德的心愿吧。这听起来像是个不错的起点。”
“你另外查过她吗?”
“当然,不能完全排除她可能另有目的。不过她和鲍德很亲近,两人是大学同学,一起写过几篇科学论文。还有,社会版也出现过几张两人的合照。她是这个领域的名人。”
“好,我去。请你告诉她我已经上路了,好吗?”
“好的。”安德雷说着将地址递出。布隆维斯特几乎是立刻离开办公室,就跟前一天一样,往霍恩斯路走的同时,也开始翻阅调查资料。途中有两三次撞到人,但因为太投入也顾不得道歉,最后终于抬起头来时,却还没走到沙丽芙的住处。
他就停在梅克维咖啡吧前面,便进去喝了两杯双份浓缩咖啡,站着喝。不只是为了驱散疲惫,还觉得来点咖啡因或许能消解头痛,但喝完后不禁怀疑这样是否真的有效。离开咖啡馆时,感觉好像更难过,但都是因为那些白痴看了关于昨晚重大事件的报道后,净发表一些愚蠢的评论。那些家伙说年轻人就只想出名。他应该向他们解释,出名没什么好羡慕的,只会把人逼疯,尤其当你没睡觉又看到人类不该看的事情的时候。
布隆维斯特走上霍恩斯路,经过麦当劳与合作银行后,走过环城大道时不经意地往右瞥了一眼,整个人顿时愣住了,好像看见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什么呢?不过就是一个交通事故频发、弥漫大量废气的十字路口,如此而已。但他一转念便想到了。
这正是鲍德以万分精准的手法画出的红绿灯,此时布隆维斯特又再度对他选择此主题感到困惑。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个特别的路口,破败没落、平平无奇。又或许这正是重点所在。
艺术的美丑在于个人的审美观,即使如此,我们也只能知道鲍德曾经来过这里,可能就坐在某张长椅上端详着红绿灯。布隆维斯特继续走过辛肯斯达姆运动中心,然后右转到辛肯路。
侦查警官桑妮雅·茉迪一整个上午都在外面跑来跑去,现在她人在办公室里,很快地看了桌上相框里的照片一眼。那是她六岁的儿子亚可在足球场上踢进一球后拍的。茉迪是单亲妈妈,生活安排得一团乱,接下来几天可能又得忙得天昏地暗。有人敲门。包柏蓝斯基总算来了,她得把调查指挥权移交给他,不过泡泡警官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想承担责任。
他穿着半正式的外套和刚烫过的蓝色衬衫,还打了领带,看起来格外光鲜。他将头发旁分,盖住光秃处,脸上有一种像做梦般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神情,就好像命案调查在他心里是最不重要的事。
“医生怎么说?”她问道。
“医生说重点不是要相信上帝,上帝没那么小心眼。重点是要明白人生是严肃而丰富的。我们应该懂得欣赏,也要努力让这个世界更美好。凡是能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的人,就很接近上帝了。”
“原来你是去找拉比呀?”
“对。”
“好吧,杨,关于欣赏人生这件事,我不敢说我帮得上忙,顶多只能请你吃一块橙子口味的瑞士巧克力,我的抽屉里刚好有。但如果能抓到射杀鲍德教授的凶手,肯定能让世界稍微美好一点。”
“橙子口味的瑞士巧克力加上命案的线索,听起来是个好的开始。”
茉迪掰了一块巧克力递给包柏蓝斯基,只见他带着一定的敬意咀嚼着。
“人间美味。”他说。
“可不是吗?”
“你想想,要是人生偶尔能像这样就好了。”他指着她桌上亚可那张欢天喜地的照片说。
“什么意思?”
“如果欢乐也能展现出和痛苦一样的力道的话。”他说。
“是啊,想想看可能吗?”
“鲍德的儿子怎么样了?”他问道。
“很难说,”她回答,“他现在和妈妈在一起。有个心理医师替他做过评估了。”
“那我们有什么可以追查的线索?”
“可惜还不太多。已经查出凶器是一把雷明顿1911-r1手枪,最近刚买的。我们会继续追,但我敢肯定不会有结果。有一些监视画面,现在还在分析。但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看不见那人的脸,也看不清任何明显特征——没有胎记,什么都没有,只有其中一个镜头勉强看得出一只手表,看起来很昂贵。那个人穿黑衣,灰色帽子上没有任何商标。霍姆柏跟我说他的举动像个老毒虫。其中有个画面是他拿着一个黑色小箱子,可能是某种计算机或gsm基地台,八成就是用这个侵入警报系统的。”
“我听说了。防盗系统要怎么侵入啊?”
“霍姆柏也查过,并不容易,尤其是这种规格的警报器,不过还是做得到。系统连接到网络和移动网络,再将信息摘要传送到位于斯鲁森的米尔顿安保。那个人有可能用他的箱子记录了警报器的一个频率,然后再设法侵入。不然也可能是他碰巧遇见出门散步的鲍德,从他的nfc偷取了一些电子信息。”
“什么是nfc?”
“就是近场通讯,鲍德的手机里用来启动警报器的功能。”
“以前对付小偷和铁撬棍还比较简单。”包柏蓝斯基说,“附近有车辆吗?”
“有一辆深色车停在百来码外的路边,引擎时开时关,但唯一看见车的是一个老太太,名叫碧莉妲·罗丝,她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据她说,可能是沃尔沃汽车,或是跟她儿子的车一样。她儿子开的是宝马。”
“啊,好极了。”
“是啊,所以调查工作看起来有点暗淡无望。”茉迪说,“黑夜和天气对凶手有利,他们可以四下走动不受干扰,除了布隆维斯特的供词之外,我们只找到一个目击者。是一个十三岁少年,伊凡·葛烈德。他骨瘦如柴,个性有点奇怪,小时候得过白血病,而且把自己的房间完全布置成日本风。他说起话来还挺早熟的。小伊凡半夜起来上厕所,从厕所窗户看见水边有个高大的人。那个人望向海面,用两只拳头画十字,看起来既凶狠又虔诚,伊凡是这么说的。”
“这组合不太妙。”
“对,宗教结合暴力通常不是好预兆。但伊凡不确定那是否真的是十字符号。他说看起来很像,可是也还有一点什么,也许是军人的宣誓。有一会儿他很担心那人会投海自尽,他说当时的情况有一种仪式的味道,也略带攻击性。”
“不过他没有自杀。”
“没有,那个人往鲍德家的方向跑去了。他背着一个软背包,身穿深色服装,可能还穿迷彩裤。他的身材健壮、行动敏捷,伊凡说这让他想到自己的旧玩具,一些忍者武士。”
“这听起来也不妙。”
“一点都不妙。他可能就是对布隆维斯特开枪的人。”
“布隆维斯特没看到他的脸?”
“没有,那人一转身开枪,他就扑倒在地。事情发生得太快。可是据布隆维斯特的说法,那个人看似受过军事训练,这点和伊凡的观察吻合。我不得不认同一点:他行动的速度与效率都指向那个方向。”
“有没有查明布隆维斯特为什么会在那里?”
“问得清清楚楚了。要说昨晚有哪件事进行得很顺利,那就是对他的问话。你看看这个。”茉迪递出一份笔录,“布隆维斯特和鲍德的一位前助理有过联系,这个助理说有人利用资安漏洞锁定教授为目标,窃取了他的技术。这件事让布隆维斯特感兴趣,但鲍德过得像个隐士,几乎不与外界接触,买菜购物都由管家负责,这管家名叫……我看一下……拉丝珂太太,萝蒂·拉丝珂,顺便说一声,她还受到千叮万嘱绝不能透露教授的儿子住在这里。这点我等一下会说明。到了昨晚,我猜鲍德是觉得不安,想倾吐内心的一些焦虑。别忘了,他刚刚得知自己正面临严重威胁,加上警报器被触动,还有两名警察守着屋子,他可能担心自己来日无多吧,这已无从得知。总之,他在半夜打电话给布隆维斯特,表示有事相告。”
“从前要是碰到这种情况会找神职人员。”
“但现在找的是记者。其实这纯属臆测。我们只知道鲍德在布隆维斯特的语音信箱的留言内容,除此之外并不知道他打算跟他说什么。布隆维斯特说他也不知道,这我相信。不过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相信。对了,那个超级讨厌鬼埃克斯壮就深信布隆维斯特有所保留,以便在杂志上爆料。我觉得太难以置信。布隆维斯特是个难应付的头痛人物,这我们都知道,但他不是那种会故意妨碍警方办案的人。”
“绝对不是。”
“埃克斯壮态度很强硬,说应该以伪证罪、妨碍勤务罪逮捕布隆维斯特,天晓得还有哪些罪名。”
“这样没有帮助。”
“就是啊,考虑到布隆维斯特的能耐,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跟他保持良好关系。”
“应该还得再找他谈谈。”
“我同意。”
“卫斯曼怎么样了?”
“刚找他谈过,他的说辞没什么启发性。卫斯曼跑到市区的每家酒吧——艺术家酒吧、剧场餐厅、歌剧院咖啡、丽希餐厅,你可以想象吧——为了鲍德和孩子的事咆哮怒骂,几个小时没停过,都快把一伙朋友逼疯了。他喝得愈多、砸的钱愈多,就变得愈固执。”
“这件事对他为什么这么重要?”
“一部分是心理上的障碍。酒鬼都是这样。我记得我有个上了年纪的叔叔,每次一喝醉,就会很固执地盯住一件事。不过卫斯曼显然不止如此,一开始他不停地抱怨监护权的裁决,要是换成另一个人,大家可能会以为他真的很关心那个孩子。可是这次的情形……你应该知道卫斯曼曾经犯下伤害罪。”
“不,我不知道。”
“几年前他和一位写博客的时尚博主荷娜塔·卡普辛斯基交往过,把她打了个半死,甚至差点毁容。鲍德也曾想举报他,只是文件一直没送出去,可能是顾虑到自己的法律立场,但他显然怀疑卫斯曼也对他儿子施暴。”
“你说什么?”
“鲍德发现孩子身上有好几处不明瘀伤,自闭症中心的一位心理医师也证实这个说法,所以……”
“……卫斯曼之所以跑到索茨霍巴根去,恐怕不是因为爱和关心。”
“比较可能的是为了钱。鲍德带回儿子以后,就不再支付他原本答应付的赡养费,或者至少没付那么多。”
“卫斯曼没有试图去检举他吗?”
“照这情形看来,他很可能是不敢。”
“监护权的裁决还说了什么?”包柏蓝斯基略一停顿后问道。
“说鲍德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他是吗?”
“他当然不是坏人,就跟卫斯曼一样。但出过一次意外。离婚之后,鲍德每隔一星期会和儿子共度周末,当时他住在东毛姆区的公寓,满满的书从地板堆到天花板。有一次周末,六岁的奥格斯人在客厅,鲍德则是照常待在隔壁房间的计算机前面。详细情形并不清楚,总之有一座小折叠梯靠在其中一个书架旁,奥格斯爬了上去,很可能是拿了较高处的几本书,结果跌下来摔断手肘。他昏了过去,鲍德却什么也没听见,只顾着工作,直到几个小时后才发现奥格斯躺在书堆旁的地上呻吟。他立刻变得歇斯底里,马上开车送孩子去挂急诊。”
“然后就彻底失去监护权了?”
“不止这样。他被断定为情绪控制不良,没有能力照顾孩子,因此不准与奥格斯单独相处。不过老实说,这份裁定我有点不以为然。”
“为什么?”
“因为那个听证会根本是一面倒。前妻的律师炮火猛烈,得理不饶人,而鲍德则是唯唯诺诺地说自己没用、不负责任、不配活在世上,等等。在我看来,裁定书的内容充满恶意与偏颇,大意是说鲍德从来无法与其他人互动,始终躲在机器的世界里。这次我稍微深入地了解他的生活之后,对于这案子的处理实在不怎么认同。法官把他滔滔不绝的内疚与自责奉为真理了。无论如何,鲍德非常合作,诚如我刚才所说,他同意付一大笔赡养费,好像是每个月四万,外加一笔九十万克朗一次付清,以备不时之需。过后没多久,他就去美国了。”
“但后来又回来了。”
“对,这其中有几个理由:他的技术被偷,也许已经知道是谁干的,加上他又和雇主发生严重争执,但我认为也和儿子有关。我刚才提到的那个自闭症中心的女医师,最初对孩子的发展十分乐观。没想到情况完全不如她预期,她还接到报告说在孩子的教育方面,汉娜·鲍德和卫斯曼并未负起该负的责任。当初说好让奥格斯在家自学,但那些特殊教育的老师似乎受到挑拨离间彼此不合。孩子受教育的钱很可能被挪用了,也很可能伪造了老师的名字,诸如此类。不过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以后可能得有人去查一查。”
“你刚才说到自闭症中心那个女医师。”
“对,她觉得不对劲便打电话给汉娜和卫斯曼,他们跟她说没事,但她隐约感觉他们没说实话。于是,她没有依标准程序先行通知就去作家庭访问,他们拖拖拉拉,好不容易才让她进去,她看得出孩子情况并不好,发展停滞不前。她还看到那些瘀伤。所以她就打电话到旧金山与鲍德长谈,不久之后鲍德便搬回来,不顾监护权的裁定,把儿子带回索茨霍巴根的新家。”
“如果卫斯曼一心想要孩子的赡养费,那鲍德是怎么做到的?”
“问得好。据卫斯曼的说法,孩子可以说是被鲍德绑架走的,可是汉娜有不同说辞。她说鲍德突然出现,但整个人好像有所改变,所以她就让他带走了孩子。她甚至觉得孩子跟着父亲会比较好。”
“那卫斯曼呢?”
“据汉娜说,卫斯曼喝醉了,又刚刚接到一部新电视剧的重要角色,所以趾高气扬,自信过了头,才会答应。不管卫斯曼再怎么没完没了地假装关心孩子的好坏,我想他还是很庆幸能摆脱那孩子。”
“结果后来呢?”
“后来他后悔了,最主要还是因为他无法保持清醒而被换角了。他忽然又想把奥格斯要回去,当然了,不是真的想要孩子……”
“是孩子的赡养费。”
“没错,他的酒友证实了这一点。昨晚卫斯曼刷信用卡刷不过,真的就开始为孩子的事大呼小叫骂声连连。后来跟酒吧里一名年轻女子讨了五百克朗,大半夜搭着出租车去了索茨霍巴根。”
包柏蓝斯基沉思片刻后,又再次凝视着茉迪儿子的照片。
“真够乱的。”他说。
“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