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三章 新皇
天亮之后一切都准备起来了,昨日还悬挂着的大红灯笼全部换成白色的素面灯笼, 朝臣们也在冠服外拢上一层粗布麻服。
山陵崩后禁止音乐、嫁娶, 官停百日, 军民一月,禁屠宰四十九日。百日内票本用蓝笔,衙门之间的文移用蓝印。服丧一般号称三年,实服二十七日。国丧期间举国居丧, 政务处于停顿, 新皇也不临朝。
什锦胡同的端王府——如今已是潜邸了, 里里外外热火朝天的忙着。俗话说一人得道鸡大升天, 如今自家主子成了皇帝, 府里的奴仆连走路都带着风。
被临时抓来的顾衡烦恼地叹了口气。
如今先皇大行新皇即位,朝里有多少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理, 端王……太子却让他暂代几天王府长史。说府里没有正经女主子,往宫里搬迁物品时需要有个威望高的人来压阵!
顾衡用不着亲眼得见就知道,王府的李侧妃和范庶妃还有康先生肯定恨死自己了。本来正是他们露头露脸的时候, 却被自己这个临时长史截了胡,会被别人扎小人都不稀奇。
奈何下命令的那位是日后的帝皇……
王府总管魏大智也高升了,即将上任成乾清宫总管。一身白服都掩不住他的精神头, 兴冲冲地走进来浅浅作了个揖,“咱家特地给大人留下两个人手, 他们是常年在太子殿下身边服侍的, 知道殿下每天要看哪些书用哪些东西。先把这些紧要的收拾出来, 后面的家具摆设字画书籍再慢慢收拾不迟……”
顾衡自然知道事情轻重, 陪着魏大智把紧要的东西先收拾了几箱子。
太子从十八岁出宫就再没有在内城住过,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件他的贴身衣物。眼下这个当口也不好裁制新的,只能把往日当亲王时的穿用拣素净的送一些进去。
魏大智看着所有的东西妥妥当当地装上了马车,笑着准备拱手作别。
顾衡一把拉住他,悄悄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荷包,里面是一挂做工精致的翡翠珠串,低声问道:“太子殿下对府里的这两位娘娘到底是什么章程,如今可有个准话?她们一天十趟的派人出来跟我打探消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魏大智推辞了几回,最后笑得如同花一般把荷包揣到袖子里,“跟在殿下身边的老人当中,只有小顾大人活得最为通透。咱俩不是外人就跟你说句老实话,那两位娘娘不管身后有什么倚仗,咱们……只管按规矩敬着就是了。”
顾衡眨了眨眼,心领神会的微微一笑。
如今王府里李侧妃位份高,因为性情温柔识大体在端王面前素来有脸面。范庶妃虽然蠢笨但膝下育有庶长子谡哥,那孩子聪明好学在外头的名声甚好,端王屡次容忍范庶妃也是因为这一点。
毕竟王府里现如今只有谡哥和世子两个男嗣……
顾衡坐在敞厅处理接下来的事,新皇登基前朝政肯定是一抹黑。好在当今太子殿下是个能吃苦的人,依着他的劲头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理顺,肯定是吃饭睡觉都不香甜。
可再严明苛刻的律法都挡不住贪赃枉法,顾衡想起在河南道时尚是端王的太子殿下,紧锣密鼓般颁下一系列惩治贪官的措施,将某些人骇得如木鸡一般老实许久。弊端日久,是需要大刀阔斧地实干一番!
顾衡正在心中琢磨一二三时,就听门外传来零乱脚步声,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扑了进来,惊惊慌慌地叫嚷,“大人快些到后头看看吧,我家侧妃娘娘差点被范庶妃欺负死了……”
什么时节了,还赶在这关口上添乱,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盯着吗?顾衡腾地站起身,先让几个大力内侍到内院把作乱的丫头婆子全部押出来。
领头的内侍不敢动手,迟疑问道:“以往两位娘娘也时有摩擦,可都不敢闹出大动静,王爷……太子殿下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那些丫头婆子虽然只是下人,可既然敢动手就多半是两位娘娘身边贴身伺候的。我们一股脑捆了不碍事,就怕顾大人最后不好交代……”
顾衡简直气笑了,难得还有一个人如此设身处地的为自己着想。他指了指后院,“只管进去抓,不管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通通弄出来。两位娘娘若是怪罪,我就正好回家抱孩子去!”
过了两刻钟,十几个各式仆妇相互推搡着进了敞厅。或是脸上有抓痕,或是头发散乱,看不出半点王府之人的气度。
先前告状的婆子昂着头道:“自从咱家王爷被点了太子,府里人心浮动,这些人的胆子大得连内院的两位娘娘也编排上了。竟然在私下设了盘口,赌哪位娘娘能夺得皇后凤位?我实在气不过,就和她们掰扯起来……”
另一个婆子显然也是个领头的,暗恨被人把这件事捅了出来。端王虽然不怎么管内院的事但为人低调严谨,知道有人在王府里聚众赌博更会恼怒,到时候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掉。
到了这时候这个婆子也不怕把事情闹大,索性低头冷笑道:“聚在那里下注的不光是我们留芳园的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打起来吗?就是大部分的人都赌庶妃娘娘会当皇后,你气不过才掀桌子走人的!”
顾衡叹了口气,难怪端王不愿意管内宅的事儿,真是让人暗地搓火!
他看看泾渭分明的两伙人,又叹了口气,“谁当皇后是主子们要考虑的事,轮不到你们这些当奴才的操心。每个人打十大板关在屋子里反省,三顿不准送饭送水,我看你们都是吃饱了撑的。再有生事者,直接发送京都府衙发配边荒……”
几个有头有脸的仆妇不以为然,还准备上来强辩。顾衡索性垮下脸阴恻恻地一笑,“如今你们家的正经主子已经是太子,不日就是新皇。不管你们往日有多大的体面,打杀你们不过是府里的一句话……”
仆妇们终于像鹌鹑一样老实许多,顾衡让人带他们下去领板子。此时不是当好好先生的时候,太子既然把王府托付给他,那他就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潜邸的这场纷乱一个时辰后就报到了乾清宫,事无巨细的写在一张纸上。
太子只占了一间小小的偏殿处理公务,一边喝着一碗白粥一边听着魏大智念着条陈。听到顾衡把府里的半数仆妇都打了十板之后,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魏大智摸着手腕上的翡翠珠串,小心赔笑道:“小顾大人对事不对人,一顿板子下去个个都老实了,只是两位娘娘那里免不了要生些闷气。李娘娘的身子骨弱,三天两回的要请太医进府诊治。范娘娘也常闹心口疼,这回还不定怎么排揎小范大人呢!”
论起上眼药的工夫,魏大智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太子慢慢喝光碗里的白粥,为先皇守丧打不得一点马虎眼,这白粥只是普通的白粥,从大灶里熬出来送到乾清宫早就冷透了。大冬天喝在嘴里跟冰块一样,但他却吃的跟山珍海味一般有滋有味。
喝完了粥,太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慢抿着,“你派人去给顾衡送个信儿,就说宫里这一程子乱着,让他帮我好好看着潜邸。另外李侧妃范庶妃的身子都弱,就在府里好好将息,先不用着急进宫……”
魏大智恭敬应了,又说起另一桩事。有人报敬王回府后关起门大哭一场,然后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喝酒,任谁敲门都不见。
太子正在端茶的手停顿了一下,“想来是他伤心太过才致行为失矩,派个女官去把敬王妃申斥一顿,就说宗室命妇应为表率,让她进宫陪周太妃庄太妃为大行皇帝哭丧……”
如果真要按规矩行事,皇室的丧事是一件极磨人的差事。三五个月熬下来,再美的美人儿也要生生老上十岁。太子迫于大义拿敬王这个亲兄弟没法儿,这回就干脆拿敬王妃开刀。
魏大智知道这位主子是最喜欢秋后算账的人,不禁为敬王妃悄悄掬了一把同情泪,立刻就派人出宫宣旨去了。
等人全部退去后,本该安歇的太子却丝毫不感到困倦。
先皇的丧仪繁缛复杂,他却以最大的热情细致的安排这一切,连皇帝的守灵都不愿意假以他人之手。没有人知道,当他望着只有寥寥灯光的偌大宫城时,觉得这个冬季是前所未有的温暖。虽然母亲早逝,但这个世道……用了另一种方法做了补偿。
其实在摛藻殿的寝宫里,先皇的那些话经不起仔细推敲,总有或多或少说不通的地方。臂如穆皇后逝去这么多年宫里从未祭奠过,看不出先皇对她的半点情深意重。还说是放在心坎上的人,唬弄鬼呢?
太子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从前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宫中人事几度变迁,二十年前的老宫人早就不知所终。母亲是否受了冤屈也无从查起,周阁老手里的实据到底是什么?事关一个男人的尊严,这个男人还是尘世间的至尊,就让一切的因果随着这个男人的棺椁永封于地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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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四章 小憩
巾帽胡同,大理寺少卿顾府。
老管家钱师傅背着双手站在时间上看着小厮们把灯笼一盏盏熄灭, 灯盏上冒出缕缕青烟。有那机灵的就端了椅子过来, 还有知道老管家喜欢喝街尾的豆腐脑, 连忙花了几个铜板端了一大碗过来,自然多加糖多加炸得香脆的小豌豆。
顾瑛出门的时候正巧看到这一幕,不由笑了起来, 回头吩咐寒露大厨房给钱师傅整两个适口的小菜。
钱师傅乐呵呵地连推不敢,几口把豆腐脑喝了,从袖子里取出一摞包蓝皮的贴子双手递上。
虽然适值国丧, 但京城百姓人家的日子还是要照过。虽然不能大操大办的宴请, 也不能请戏子过堂会唱小曲儿,但请几个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总是可以的,所以往顾家下的帖子从来就没有断过。
顾瑛拿过来翻看了一遍,吩咐寒露把日子一一记下, 到时候不管人去不去都要备份像样的礼才行。末了忽然又想起一事, 就转头笑道:“小虎今年有二十出头了吧, 我想调他到松江的铺子当个大管事,结果到现在他都没给我回话呢!”
钱师傅眉毛弹跳了一下,“这孩子给我念叨了一回,就是怕人年轻把差事办砸了,到时候辜负东家对我们爷俩的信任!”
顾瑛不以为意的挥挥手, “谁生下来都不是做大事儿的, 什么东西只要有心学, 总能学出名堂来。我才到京城的时候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 结果当大东家还不是当得好好儿的!”
钱师傅跺了跺脚,满脸的感激涕零,“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这个混小子多半是舍不得京城的繁庶。恐怕得去把他好好捶一顿,这小子才知道上进!”
顾瑛哈哈大笑,又想起是国丧赶紧闭了嘴。因为布庄里还有事儿,说了几句话后带着寒露匆匆离去。
钱师傅在前院又处理了一些杂事,这才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门,果不其然见儿子正蒙头大睡,地上还散落着一只酒壶。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桌子上的凉水兜头浇下。
钱晓虎猛的跳了起来,光着脚站在地上哭笑不得,“爹,你一大早发什么疯?”
钱师傅把门重新关好,压低声音道:“咱家夫人是不是准备调你到松江府的铺子当大管事,结果让你拒绝了?”
钱小虎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捡起地上的衣裳慢慢的穿着。
钱师傅脑袋一阵发晕,恨声道:“把你脑门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赶紧收一收,大爷和夫人都是咱们钱家的大恩人。当年要不是顾家人收留,你爹我就要冤死狱中。你娘要曝尸荒野,最后连个埋骨头的地方都没有。”
钱小虎烦躁地把酒壶一脚踢开,“爹你这浑说些什么,我只是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钱师傅狠狠呸了一口,“你这话拿去骗鬼吧,骗你爹我道行还差得远。大爷如今是大理寺的四品少卿,你拿什么跟他比?更何况……夫人一直拿你当亲弟弟看待,要是知道你有龌龊心思,这个家恐怕你一刻钟都待不住。”
钱小虎的脸忽地变得惨白。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钱师傅看了他这副模样心肠顿时又软了,“我老早就跟你说过,要么就好好的在这个家里呆着,要么就不要生歪心思。你管不住自个,咱们爷俩只能离这个家远远的,省得日后生出祸事来。”
钱小虎可怜巴巴的望过来,“我也没碍着谁,我只想远远的看着她好……”
钱师傅发狠的抽过去一个耳光,“人家两口子和和美美的,你站在旁边瞧着就是碍事,我是没脸再在这个家里待了。今天我就去跟老太太辞行,说我要回老家待着。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当爹的,就老老实实的跟我走!”
钱小虎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垂头丧气地答应了。
钱师傅也忍不住心酸,“你姐姐那边也不省心,如今竟然要折腾进皇宫当娘娘。我不知道这是福是祸,只知道这样下去不能长久。我带着你远远的避开,她即便惹了天大的事儿,我也能给老钱家留条独根!”
钱小虎有些踌躇,“我们就这么走了,姐姐那里真的不要紧吗?”
钱师傅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就转不过来弯儿呢,你留在这里才是惹事的根源。以你姐姐那些喜欢攀高枝的心眼儿,要是她跟大爷杠上了,你是帮你姐姐还是帮顾家?”
钱小虎不敢吭声了。
钱师傅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收拾东西向顾衡请辞。这个决定下得如此突然,把正在吃早饭的张老太太都吓了一大跳,迭声追问为什么突然决定要走?
钱师傅不想相处多年的顾家人起疑,左右张望了一眼故作为难。
“眼看小虎的岁数渐渐也大了,到现在为止媳妇儿还留个影。京里的小姑娘眼界高,看不起我们小地方来的人。我有个故交好友家里有个岁数差不多的小女儿,品貌都说得过去。信里说起后想相看小虎,我这才想回去看看。”
张老太太一听,这竟然涉及到钱小虎的婚姻大事,就不好再横加阻拦了。
老太太转头吩咐顾瑛准备好丰厚的程仪,一边乐呵呵的打趣,“难怪看不起我们家的丫头,原来是有个青梅竹马的通家之好在老家等着。回去看看也好,日子要是定下来了千万要给我捎个信儿!”
顾瑛虽然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会放着好好的商铺大管事不当,非要回乡下去种田,但人各有志半分勉强不得。就开了箱笼取了二百两银子作程仪,又作主添了几样贵重的锦缎布匹做为贺礼。
钱师傅在顾衡面前辞行的时候倒没什么掩藏,“……我原先还指望着一家人能够团团圆圆,如今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月梅那丫头心气太高,和我们……已经越走越远了。我这个当爹的帮不到她什么忙,只有回老家老实呆着不给她添乱。”
顾衡悠然叹了口气,“你们回去也好,你家大姑娘的志向高远,普通的宅院是关不住她的。我一路看着,如今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凤位才是她追求的目标……”
钱师傅一时怔住了,下意识的抓着自己的衣襟儿,呆了片刻才摇头苦笑,“我半辈子不肯服输,结果弄得家破人亡。没想到这丫头比我想的还要长远。只是等她撞到头破血流的时候,不知还能不能保命?”
这世上人各有志,哪怕是生身父母也无权干涉。顾衡隐约知道钱家父子走得如此匆忙的真正缘由,但又何必当面揭破呢!
三月开春儿的时候,太子率满朝的文武百官奉大行皇帝入陵宫。累得不行的顾衡把差事交接完,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头洗澡蒙头大睡。第二天下午起来的时候,对着媳妇儿叹息,说这种事一辈子遇一回就够了。
顾瑛舀了一碗浓浓的莲米糁汤,又挟了几样爽脆的小菜递过去。
顾衡一口气吃的干干净净,舒展着身子倒在媳妇儿身边,这才觉得活了过来。这段时日他像一个车轱辘一般,在潜邸和衙门两头转,时不时还要接一些太子随口吩咐的差事,简直就要到油尽灯枯的田地了。
夫妻二人靠在一起说闲话,就是难得的一段安闲时光。
顾瑛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遇到的事,“适逢国丧,布庄里的那些绫罗绸缎都卖不动了。董掌柜和我商量后另运了细白布进京,没想到倒是卖疯了,这一年总算用不着吃老本……”
顾衡懒懒抵在媳妇儿的身侧,微微笑起来,“做生意有赚有赔是常事,等我这段时间忙完了,就带着你和孩子们到处走走,好好的一个春天竟连山上的桃花李花都没看一眼!”
顾瑛噗嗤笑了一声,“如今你兼了两份儿差事,哪有时间带我们出去。再说如今还算是国丧,若是被那些言官看到了,多半又要参你玩物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