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救我!”
沈珠曦只是朝他挥挥。
当天晚上,白游庚准备一桌丰盛晚宴来款待既是白戎灵救命恩人,又是沈珠曦救命恩人玉沙。
沈珠曦也明白当年分开后玉沙身上发生事情。
傅玄邈则特意交代不要擅作主张,玉沙却不忍见到落入叛军中,为此不惜违背傅玄邈命令,想方设法让逃出宫中。
沈珠曦逃出后,留来玉沙为不在叛军中受辱,也是为让他们彻底信就是越国公主,捡起地上长剑自刎。
叛军将“尸体”扔到乱葬岗。
幸运是,那时未断气,更幸运是,遇到一个好心赤脚大夫。
大夫拿试药,或许是药方灵验,或许是不想死,半生不死一年后,真活来,只是声带受损,再也说不出。
能够生活自理后,拜大夫,因为违背傅玄邈命令,也不敢投奔傅氏,只能四处辗转,寻找越国公主消息。
直到阴差阳错救逃难白戎灵,知道他身份后,便决意跟着他一起回到扬州。
白安季将扬州有名大夫请上门,看过玉沙嗓子后,先是叹一气,再是摇摇头。
玉沙早就不抱希望,反而沈珠曦,因此又哭一回。
玉沙轻轻拍拍沈珠曦臂,对泪眼朦胧微微一笑,指蘸着茶杯里水在桌上写:
“能活着再见到殿,玉沙已经心满意足。”
“失去声音是上天对我侍奉二主惩罚。”
“前我做过许多错事。”顿顿,不敢抬头看沈珠曦,颤抖地指接着写道,“殿能原谅我吗?”
沈珠曦含泪笑道:“我没有恨过你,又何谈原谅?”
玉沙露出如释重负微笑,再次蘸水写:
“今以后,玉沙不复存在。我只是殿阿雪。”
第279章 “将军,前方斥候来……
凝雨端着一碗温热的药走进方氏的卧房。
消瘦如柴的方氏正跪坐在一张香案前,闭眼拨着念珠,苍白的面色里泛着青色。
凝雨将汤药放到一旁的桌上,上前一步,轻声道:
“夫人,安神汤来了。”
方氏手中一动,拨弄念珠的动作停了下来。
凝雨的双手穿过方氏胳膊,将她从蒲团上扶了起来,搀扶到桌边坐下。
她刚要端起汤药,方氏说:“被子可熏好了?”
凝雨一愣:“回夫人,熏好了。”
方氏眉心一蹙,脸上闪过一抹厌烦:“……香气太浓了,熏得我反而睡不着觉。去把香薰球换了,用从前的那个。”
凝雨心中微讶,低头应是。
待凝雨一走,方氏立即将面前的药碗洒向旁边的花盆。
乌黑的汤药混入土壤,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药是公子不忍夫人每夜辗转无眠,四处求访得的安神药方。公子小小年纪便已知晓孝道,尤其对夫人,可谓用心良苦,孝心可嘉……”
凝雨的在她脑海里度响起。
这一回,方氏却清楚知道,都是假的——
全是谎言——
她曾信以为真,以为他虽然杀死了亲生父亲,但也只是不知情的误杀,他虽处处束缚她的行为,但也只是因为她先做了让他蒙羞的事,失去了他的信任——
她曾处处为他开脱!
只因她相信他良心未泯,只因为——他千错万错,仍是她十月含辛茹苦,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带回来的孩子!血肉情深,难以割舍!
如今真相大白,她是如此可怜可笑!
方氏不愿再听见他的名字,更不愿再看见那个身影,和他相关的一切,都引起她内心深处的苦痛和痉挛,以及作呕的厌恶!他千方百计寻回的安神药,还他呼吸过的空气,都只能激起翻涌的恨意……和无能为力的悲痛。
如今的她,和一个废人没什么两样,即便无人看守,也难以走出傅府大门。
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便是心中仅存的最后的愿望。
方氏放下空碗,在凝雨抱着崭新床褥入内的那一刻重新拨弄起念珠。
即便豁出这条残命,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双手一次染上至亲的鲜血。
“夫人,凝雨扶你上床。”
重新整理好床褥的凝雨走了过来,扶着她走向床榻。
从前,方氏要靠安神汤才能无梦入睡,如今,她却主动张开双手迎接一个又一个梦魇的侵袭。那些梦魇中既有盛开的鲜花,也无尽的蝉雨,还顺着他脚边流下混杂着鲜血的雨水。
当现在残酷更甚过去,噩梦也能成为避风的港湾。
不知不觉,方氏坠入闪现着过去片段的梦魇。雨声不断,一个人在她耳边不断问着:
“留大的,还是小的?”
而她哭着说:
“小的……”
惨白电光划过纸窗,映照屋内亮如白昼。
旱雷过后,世界重归死寂。
昏暗的夜色无尽蔓延,幽深暗蓝的苍穹忽然坠下瓢泼雨幕。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吹起了寒风,银针一样绵密冰冷的秋雨落在旷野上的每一个人身上。
“大胆!你们竟敢对陛下不敬,是想造反不成?!”
忠心耿耿的都御使拔剑指向包围他们的傅家军,怒目质问着为首的将军。后者不为所动,虎视眈眈地盯着被都御使保护在身后的沈素璋。
“都御使挟持陛下出逃,才是大逆不道想造反吧?来人!给我拿下这逆贼,护送陛下返回銮驾!”
傅家军一拥而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沈素璋轻而易举就被挤开了,一国之君,摔倒在地无人在意。他刚从泥泞里抬起头来,都御使那怒目圆瞪的头颅就落到了面前。
“逆贼已经伏诛!其余人等,还不缴械投降?”
兵器落地的声音陆续响起,刀枪砸进水泊,激起阵阵水花。败兵被粗暴地绑起,一张张或颓败或惶恐的脸倒映在浑浊的水泊中。沈素璋衣衫不整,靴中灌满泥水,踉踉跄跄地被人推上一间无法从里打开的马车。
马车在大雨中返回驻扎营地,将军收回视线,给负责俘虏的亲信递了一个眼神。
一把把大刀扬了起来。
挥下的时候,雨水和血水从刀刃一起甩出。
马车在众目睽睽下驶回营地,金戈铁马的傅家军沉默而肃杀地站立两旁,虎视眈眈地看着摇摇晃晃的沈素璋被人推进王帐。
王帐四角燃着火盆,在刺骨的冷雨飘零中依然温暖如春。无数面无表情的婢女和侍卫站在角落,行名为服侍实为监管之责。堂堂一国之君,浑身湿透站在王帐中,竟然无人在意!
“傅玄邈呢?!傅玄邈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你一定在等着朕,你给朕出来!”沈素璋神色癫狂,像被人抽动的陀螺一样,快速地转着颤颤巍巍的身子,极度憎恨的目光左右扫视着帐中阴影。
王帐中只有他陷入疯狂的声音在响荡着。
帐大雨倾盆,油布遮盖的帐顶不断发出沉重的声音。
一只消瘦的大手打起了帘门,缓步走入了王帐。一名小兵在他身后收起了湖蓝色的油纸伞,瞬间被大雨吞噬。
帘子落了下来,只剩一身干爽的天青色身影站在门内。
傅玄邈在沈素璋恨之入骨的视线中面无波澜地低头行了一礼,平声道:“陛下不必担心,挟持陛下出逃的逆贼已经伏法,一应同伙也已畏惧自杀,不会宵小之辈来打扰陛下清修了。”
“傅玄邈,朕要回建州!朕不管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去!朕要回建州!”沈素璋说。
“待事情了解,陛下自然能回建州。”傅玄邈说,“难道陛下的亲妹妹,陛下也不想见了吗?”
“朕不见!谁也不见!”
似乎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沈素璋对此次扬州之行极为抗拒,仿佛在前方等着他的,不是扬州,也不是越国公主,而是阎王爷冷硬讽刺的面孔。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理应知晓以大局为重。”傅玄邈说。
“你还知道朕是一国之君?!”沈素璋被刺中痛处,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他双目圆瞪,眼中布满血丝,一身华服虽然绣着金龙,但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珠,袍角上还沾着褐色的淤泥,头上的金冠也歪歪斜斜,哪里丝毫一国之君的样子?
不过是一条在大雨中毫无还手之力的蚯蚓罢了。
“微臣惶恐。”傅玄邈不慌不忙地低下头,轻声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这是万千人都知晓的事情。”
“既如此,朕命令你,立即送朕返回建州!”
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沉默。
沈素璋彻底失控,歇斯底里,破罐子破摔地骂道:“傅玄邈,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伪君子,朕早晚要将你凌迟至死!”
傅玄邈闻若未闻,轻声道:
“陛下累了,还不快把仙丹拿出来给陛下服用?”
一名侍立在角落的宫女连忙走到一间纱橱前,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玉盒。
玉盒里边,是一枚黑漆漆的丹药。
丹药被放在凝白的瓷盘里,送到了沈素璋的面前。沈素璋认得这丹药,曾几何时,他也曾数次以“赐药”为名,逼迫眼前人服下各种功效未知的丹药。可惜,他运气好,试药童子死了几个,他竟然还这么好端端地站在眼前。
“陛下,请用药。”
沈素璋一把挥开了瓷盘,瓷盘落到柔软的毛毯上,分毫未损,只有黝黑的丹药顺着滚落至傅玄邈脚边。
“傅玄邈,你欺世盗名,妄图谋朝篡位,早晚会不得好死!傅氏出了你这么一个豺狼成性的家伙,你以后怎么脸下地去见列祖列宗!”沈素璋吼道。
傅玄邈弯腰捡起脚边的药丸。
在他低头弯腰的那一瞬间,沈素璋朝他冲去鱼死网破的冲动,是周围无数忽然之间凌厉起来的目光打消了他的念头。
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傅玄邈捡起了那枚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