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抹一略而过的思绪,顷刻间便全然显露,被她牢牢抓住。
主管漕运的王大人,前世,他是结结实实上了谢允丞这条船,挣了从龙之功的。
世上的事情哪里会这么巧…?
转瞬间,纪黎便定了主意,“当然要查,但,我们也不能打草惊蛇。”
如今事情的发展和前世已经大不相同,她与谢允丞也已分道扬镳,过去的那些微末情意,很难再去束缚或是换去些什么。
他出身皇家,是特权阶级,崇安帝在储君一事上又态度暧昧。
若真是把这个疯子逼急了,做出点什么针对纪家的事情,只不过也就是张张口抬抬手的小事。
故而,若是能徐徐图之,或是借力打力才是最好不过。
纪黎:“让我们的人先等一等,若真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告诫他们,第一要紧的是守好自己的命。”
语调里显出几分不明显的疲倦,“若真有什么…我也不怪他们。”
云尔察觉到她话里的严肃,眸光微闪,“…是。”站在纪黎身后,目光中满是复杂与心疼。
纪黎的脸隐匿在昏昏沉沉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玉质的清冷,清丽而雅致。
眸底情绪几经变换,最终归于平静。
白玉花觚里插着三两支刚刚折下来的梅花,满屋都是白梅花馥郁的香气。东南边一盏罗叠玫瑰椅,靠背卷云纹雕花,纪黎用完晚膳正倚靠着意态闲闲地看书。
有些烦闷的时候,一般都是这般找个由头放松放松。
晚些时候,徐则栩来找她。
除了纪黎回府,这还是久违的第一次私下相谈。
表哥似乎比先前所见更削瘦了点儿,脸色是一贯病态的苍白,越发显得唇色的红分外妖烧,像陷入绝境的天鹅,孤傲得即便死亡也无法带去他往日的清俊与得体。
厚重披风包裹下,隐约透着股不明显的药味。
纪黎不知怎的想到了先前见到他时的模样,只是轻轻咳嗽便好似把全身的力气耗尽了,眼角处都带着红意。
“表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那双褐色皂靴停至眼前,久久不曾有下一步的动作,无奈,纪黎只好搁下手上的游记,再度出声,“若是有关贪污案的事情,那还是请回吧。”
徐家是太子一党,而她,注定是与之敌对的。
若不是快至绝境,想必表哥不会来这一遭。
房中笼罩的平缓氛围彻底褪去,纪黎平淡地坐在那儿,浮了浮茶盏,两人之前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良久,徐则栩才出声,“我是来感谢表妹的。”宽大衣袍下,身子愈发单薄,甚至,有种萧瑟之感。
他依旧是淡淡的,眼角眉梢处却外露出几丝真心的意味,“表妹先前执意阻止我回京,为的大约就是此事吧?”反问道。
纪黎一怔,下意识抬眼去瞧他的神情。
徐则栩似是略微扬起了唇,见纪黎望过来,这才三两步坐下,“不瞒表妹,京都徐家怕是出了些意想不到的情况。”纪黎的那番遭遇后他便有此猜测,此次事发不过是把七成把握增至十分,“我今日来,是想看看表妹的态度,以待…往后的合作。”
权力犹如潮水,总是此消彼长的。
家族之间的荣辱亦是。
贪污案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纪黎熟知其中细节,自然是一下子窥察谢允丞诸多的反常行径。
甚至,就连崇安帝的一些表态也有种微妙之感。
她潜意识里觉得,这更像是做给外人看的,更或者,像是给什么人一个交代罢了。
此间种种,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
恍惚间,就像是…在做戏。
纪黎按捺下心中的疑虑,“表哥是想…取而代之?”
她没把话说的那么明白,但两人都是聪明人,也算有默契,故而徐则栩似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无形默认。
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情,“柳家的嫡女本要许给京都徐家大房的嫡子做正妻,但…此事又忽地搁浅了。”
骤然提及柳家,纪黎一下子便想到了那日宴会所见。
女子面容娇丽,举手投足间一派天真烂漫。
她还用了这人的琵琶。
“柳家怎么…?”她不知为何表哥突然提到柳希鸢,语气里显出几丝疑惑。
“柳家只有一位太妃在宫中,虽是长辈,可朝中无人,年轻子弟良莠不齐…若论起实权,到底人微言轻。”他喝了口热茶,“徐家则不同,京都徐家初至王都,很是需要这么一个落败的世家做掩护。”
“柳家虽落败,仍是老臣之家,名声在外,而京都徐家又颇具财力,故而本来…这两家之间是有些牵线搭桥的意思在的。”
徐则栩望了过来,瞳孔在光晕的映照下,有股奇异的色彩,“表妹以为…京都那边,如何能周转得了如此大笔的金钱呢?”嗓音像是带着点蛊惑。
视线相叠,电光火石间,纪黎猛然反应过来。
徐家祖上是盐商起家,后来被官方收并,便用赚来的钱捐了个小官,一路往上,机缘巧合下得了贵人青眼,这才转到漕运,而后一路至总督之位。
“表哥的意思是…盐引生意?”她的语调有点不明显地发抖,语气里惊诧呼之欲出,“这可是要命的买卖!”
盐,自古以来都是在皇家手里的。
这几十年…历经几代,很难想象徐家究竟卷了多少钱财。
如若不是谢允丞主审此事,说不定…他们的人还真能借助太子殿下的荫蔽将窟窿补上。
更或者…这些人本就是蛇鼠一窝。
“这样看来,京都徐家当真是胆大包天,罪孽深重。”
她与对面人的目光相撞,笃定道:“表哥是想合作这件事,为京都徐家的罪状再添一笔?”
见徐则栩没有否认,她轻轻笑了笑,“表哥多心了。”
徐则栩本以为纪黎是不愿意合作,怕多生事端,于是便收回了视线,准备找个说辞告别。
谁知下一刻,他这位表妹却给了自己不一样的答案。
“京都徐家,很快就要为表哥让路了。”纪黎站起身,影子像是被钉死在阴影中的,带着股确切的疯狂气息。
一如她吐出的话语,无比的确认,“四殿下…不会轻易放过京都徐家的。”借力打力,才是最划算的做法。
“如果我猜的没错,陛下…应当也是知道内里这些肮脏事情的。”她走近了些,“交给四殿下去做,本身…就是个表演而已。”
“具体的,看的是皇后娘娘那边,要犯多大的浑。”一字一句,如惊雷轰然炸开。
纪黎压下心中的想法,眉头轻轻蹙起,“表哥。”轻唤对面的人。
“现在要做的,是防着殿下对纪府出手…我希望,表哥你能帮帮我。”
窗前榉木束腰灵芝纹禅香案上摆了个兽首博山炉,正散发出袅袅余香,淡淡的香气逸散在空气里,一派清新。
纪黎闻着这淡淡的清香,又坐回椅子上,整个人放松了几分。
徐则栩肯对她说这些,就代表,他是带着诚意来的,是想合作的。
既然是合作,就要讲究互利互惠。
“表哥可知道…监管漕运的王大人,往上数数,也算是贩卖粗盐出身的?”
目光带着点隐秘的复杂意味,接着又快速地隐藏,“表哥,应当认识这人吧?”她的语调带着疑惑,眼底深处却满是笃定。
徐则栩:“自然。”崇安六年的探花郎,为人颇有才学。
他道:“王大人是太子殿下的幕僚,这次…殿下大约是会保他的。”
纪黎的目光闪了闪。
她并不意外这人会被保,毕竟…严格来算,他也只能算是替罪羊。
若真要保,无非也就是暂避锋芒。
可…
她没再卖关子,“这位王大人…的确不会出事。”视线凝视着盆中的炭火,朱唇微启:“但保他的人,不是太子殿下,而是四殿下。”
徐则栩顿了下,瞅了她眼,没说话。
过了很久,才再度开口,“四殿下…?”他的嗓音透出些微微的沙哑,有些苍白的病容之上,笑意和煦,“既如此…他与表妹私交颇深,又怎会对纪府出手。”
私交颇深…
纪黎停了好一会儿,一时半刻不知道怎么回这句话。
她总觉得对面的人话里有话,好半晌,才憋出来句,“…错觉。”
徐则栩便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过几日我便离开。”
纪黎:“出门游历?”
心中对徐则栩的态度有了底,也默契地跳过方才的话题,顺着对面人的话说道:“这个时间点?”她没忘记对方来纪府小住是为了给之后的科举铺路。
“京都徐家那边正乱着,也顾不上我。”
大家族之间的明里暗里的打压和暗算绝不算少,尤其是表哥这种家里弱势,本人却天资出众的旁支子弟。
两人之间的亲戚关系七拐八绕,并不算深厚。
但此刻,她仍是具象化地感受到了这人背后的诸多不易。
纪黎甚至有几分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席澈。
他也是这般,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怜劲。
但现在…好像是哪里变了点。
纪黎抿了抿唇,回神,继续回到刚刚的话题。
清新的乌茶香气徐徐散出,渐渐弥散开来。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两人便达成一致。
......
京都的肃杀之气似乎被很好地隔绝在边塞之外,两地的氛围截然不同。
年关一天天地近,宋莹主张着家中的奴仆下人们一道备着年间要用的针线,糕点以及一些祭祀用的物品。
纪黎早早起来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