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谁为太子, 大可留到前朝上说, 不必在此时碍陛下的眼。因此,谁也没有接话, 宴上一时寂静无比。
皇帝沉默一阵, 接过朱皇后奉来的酒盏, 道:“你倒是有心了, 不推淳儿为太子,反倒推络儿为太子。”
朱皇后笑道:“络儿有贤才,臣妾又岂会看不到呢?”
她这番话,恰恰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也正是如此觉得的。
已经长成的三位皇子中,大皇子李淳太过平庸,且犹如朱皇后的操线木偶。他若登上帝位, 恐怕这江山社稷将会落入女流之手。
而二皇子李固又是个纨绔之徒,烂泥扶不上墙;平日里看在裕贵妃的面子上宠爱一番也就罢了,不可当真将江山交到他手上。若是裕贵妃不服,他自有法子叫她闭嘴。
唯有李络,既是纯嘉所生皇子,又富有才华文采,心思也缜密慎重。最重要的是,够沉得住气。光是这份忍耐与魄力,便是他的两位兄长无法比拟的。
皇后若当真愿意退让一步,承认络儿适合做太子,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强硬了这么多年了,以后能弓起身子来做人,明白何为“夫为妻纲”,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朱后似是察觉到皇帝所想,淡淡一笑,叹气道:“陛下,臣妾从前只顾着嫡长的身份,因此看中淳儿,如今方惊觉任人当贤的要紧。且这么多年来,宫中没个太子,诸多皇子尊卑不分,臣妾要操心的事儿也多了许多。臣妾老了,怕是没用了,只想歇歇。”
这番话颇失国母之范,却显露出退让与放手的意思来。皇帝眯了眯眼,心底忽没了先前那种急欲废后的焦躁感。
“皇后,这话便是你的不对了。”皇帝慢悠悠道,“为国母者,岂可说‘无用’二字?就算朕当真令络儿做了太子,这后宫里需要你的地方还多的很。你若想要休息,等回头朕与礼部将立储君之事商量妥当了再说吧。”
众臣闻言,不由皆面色一凝。听陛下这话,看来确实是有意立五殿下为太子了!先前还只是传闻兜来转去,如今却是陛下金口御言,八成是真的。
群臣们不由皆抬头,望向一旁的五皇子李络。他坐在侧席上,安静听着帝后之言,面色沉静,无波无澜,仿佛在听着旁人之事。若是换做其他皇子,恐怕早已露出惊喜之色,他却如置身事外一般,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皇帝的话落下后,宴席之间一片寂静,谁都不敢进言。
但偏偏这个时候,坐在一旁的裕贵妃按捺不住了,她秀眉一挑,声音尖尖地响起来:“陛下!五殿下的年纪可比固儿要小得多。若是按照长幼秩序,咱们固儿为何不可为太子呀?”
眼看着裕贵妃便要和平日里闹脾气要绫罗珠宝一般闹起来,皇帝脑仁一疼,道:“可不要再闹了。今日是家宴,别提这些有的没的。去瞧瞧马匹箭支可都准备好了?也差不多该放猎开赛了!”
裕贵妃不服,还想撒撒娇,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一下太子之位,皇帝却是看也不看她,转身就让苗公公去擂比赛开始时的那一记响鼓。
“太阳落山前,所猎之物最多者胜出!”
咚咚的擂鼓之响,逐渐传遍了整片草场。各家公子、宗室王孙,纷纷下了坐席,前去牵马拿箭。一时间,宽袤无垠的绿草间,没入一片清俊英才之背影。
御帐之前也不落寞,那些不曾参加比赛的达官群臣、夫人命妇,纷纷举杯朝皇帝祝酒。歌舞开宴,宫女舞姬如鱼而入,裙角转出一片花似波浪。
唯有裕贵妃,因没能在太子之事上插一脚,此时恨恨地生着闷气,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要是换作往日,皇帝见她生气的小样子,就会哈哈笑着来哄她高兴。可今日无论裕贵妃换了几个姿势,如小女孩似地绞着帕子,皇帝却都不曾理会,更是将裕贵妃气得脸色发青。
席下,朱嫣正老老实实地坐在万氏身旁,听万氏和荣郡侯的夫人拉家常,忽听得一旁传来苗公公的嗓音:“朱二小姐,您今日不去打猎?”
朱嫣抬头,看到苗公公老脸如花,笑得和蔼:“五殿下说了,您的马术颇有名气,想瞧瞧您能打多少猎物。”
“……哈?”朱嫣皱了皱眉,问道,“意思是,要我也去打猎?”
“正是。”苗公公挤挤眼睛,道,“五殿下在杨树马厩那头等您,您去就是了。”
朱嫣立刻反应过来了,是那家伙找她。
“来的正好,”她蹭的站了起来,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恼怒,“本姑娘恰好有些事儿要找他算账呢。”——这李络,到底是什么时候说动陛下,将她的亲事给偷偷安排下来的?
她只关心这个!她可不关心李络能不能做上太子!
于是,朱嫣和万氏说了一声,去青帐中换了一袭方便的骑装,气冲冲地去了杨树马厩。
远远的,她就望见李络站在空荡荡的马厩之中,伸手抚着一匹黑色骏马的鬃毛。这马厩大概是不常用,里头只圈了两匹马,一高一矮,正在踢踏着蹄子发出吁吁鸣响,脚边的柴草堆得小山那样的高。
“李络,我有话要问你!”朱嫣气冲冲的,一副问罪的架势。
李络侧身,见她满脸恼色,不由有些疑惑,道:“我打听过了,曹氏姐妹与徐家小姐都不会来西郊草场,我也不曾见过她们。你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
朱嫣愣了愣,忽然想起了太后苦心想给李络拉的红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你还特地去打听了?打听什么?人家姑娘来了没有,芳龄几何,许嫁不曾?是不是?”
李络:……
苗公公忍不住笑起来,摇了摇头,道:“五殿下,小的先告退了。您可得好好哄着。”说罢了,他便弓着身退下去了。
李络见朱嫣好像更气了,照实说:“我确实是叫人去打听那三位姑娘了。”
“打听什么?”她没消气。
“打听她们可有朱家二小姐美貌。”李络慢慢笑起来,“我派去的人手都说,她们三人加起来,都不及朱二姑娘的一个脚指头。”
朱嫣闻言,人怔怔一会儿,耳根刷的红了起来:“浑说什么!你见过我脚指头啊?”
“见过。”他正经地说。
“……”朱嫣脑子一懵,想起李络拿鹦鹉羽毛挠她脚心的事情来。——这厚脸皮的家伙,确确实实见过她的脚指头长什么样!
她扭身,小声道:“言语轻薄,下流可耻!就你这样,还想当太子?”
李络见她的语气软了些,问道:“不生气了?”
“谁说的?”她小翻个白眼,道,“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我母亲说,陛下想要把我许给你做正妃。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在后头出的鬼主意?”
李络有些意外,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之快地知道这件事。他没有否认,只道:“嫣儿,我说过,你终归是跑不掉的。”
朱嫣见他承认了,眼皮一跳,恼道:“你…你强娶民女,不要脸!”
李络:“说的有理。讲得极好。”
朱嫣:……
她被李络气了一下,有些说不出话来,冷哼了一声,转头去牵马厩里另一匹枣红色的马。这匹马脾气温驯,她今日穿的又是方便的骑装,轻而易举便可踩着脚镫子翻上去。
“嫣儿,你去哪里?”李络看着她翻身上马,一手将箭筒挂在马上,如此问道。
“去打猎。”她说。
“我也要去。”李络道,“你等等我。”说罢了,李络回身继续去抚那黑马的鬃毛。但不知为何,他上下打量着马匹,并不骑上,只是叹了口气。
朱嫣奇怪于他的举动,问:“五殿下,你原地发呆做什么呢?”
“黑连云今日好像心情不佳。”李络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你可知,马也通人情感?马匹若是心情不佳,那便不愿敞步疾奔,更不愿载我打猎。而今日的黑连云,似乎格外忧愤,也许是在烦着家国社稷之事。”
朱嫣听得一愣一愣的,只听明白了李络的马心情不好,不让他骑。于是,她嘟囔道:“那你换一匹马不就行了?”
李络环顾四周,这马厩里空空荡荡,除了朱嫣身下这一匹,还有心情忧郁的黑连云之外,再无第三匹马了。李络道:“嫣儿,你瞧……”
“那你干脆别去打猎了!”朱嫣嘟囔道,“反正你也不大会打猎!你的腿才好了多久?骑马能利索吗?小心别又受伤了!”
“那不成。”李络道,“今日若是我不去,那文武百官都只能瞧见大皇兄与二皇兄的风采,这于我不利。嫣儿向来聪慧,总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朱嫣一想,还真是这样。她先前就担忧过若是李络不在射猎比赛上出点风头,恐怕要被另外两个皇子盖过一头去。如此一来,他就必须参与比赛。
“那怎么办?”朱嫣很老实地问。
“好办。”李络几步走到了朱嫣所骑的枣红马身旁,一拎缰绳,人竟然也骑了上来。朱嫣只觉得身后一沉,便有个男子胸膛靠了上来。旋即,李络的声音在她耳旁不疾不徐地响起,“你人又轻又小,和片羽毛似的,料想与我同乘一骑也无妨。”
朱嫣:……
黑连云心情忧愤?
她才是应该心情忧愤的那个才对!!
第69章 香销
从皇后进言, 推举李络为太子的那一刻起,秦元君就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犹如活在梦中。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皇后娘娘为何会推举李络为太子,而非李淳。
她可是皇后, 是六宫之首!她的话, 陛下一定会听的。而大殿下李淳又是她的亲生嫡子,她为什么会舍李淳而择李络?
莫非,皇后娘娘当真觉得大殿下不具备贤才, 这才推举了李络?
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大殿下当真没有治国之才,可大殿下是她的孩子, 她怎么也得多垂怜才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连她秦元君都懂, 皇后娘娘怎么还不知道?
秦元君懊恼至极,拎着裙角, 恼怒地独行着。
这宫中的事变化太快, 叫她有些招架不及。好不容易攀上了大殿下, 又得了皇后娘娘的应允, 料想日后可以做个风风光光的太子侧妃,可如今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若是李络做了太子,那她先前对朱嫣夸下的海口都做不了真,她岂不是要被朱嫣嘲笑至死?指不准,现在这臭丫头正暗地里笑的开心!
这是秦元君最无法忍受的,她一想到朱嫣高高在上的样子, 便暗觉得满心不甘。她不想让朱嫣活的太快活,当下便朝朱氏族人打听了朱嫣的去处,拧着眉头朝马厩去了。
“李络,这是我的马,你给我下来!”
还未走近马厩,秦元君就听到了朱嫣熟悉的声音。与往日的仪态周至不同,这会儿朱嫣的声音满是懊恼,更像是个在父母跟前闹脾气的小姑娘。
她甚少见到朱嫣这种模样,不由愣了愣,定睛朝马厩望去。只见身着骑装的朱嫣立在一棵杨树下,手里死死拽着一匹枣红大马的缰绳。但是,这匹威风的骏马身上,却早已有了别的骑者。此时此刻,那着一袭劲装、束着长马尾的男子,正优哉游哉地伸出折起的马鞭,去够她的下巴,散漫道:“别闹。你若要骑马,一道上来便是了。”
马鞭被朱嫣用手拍开了,那男子也不恼,而是闲闲地一扯缰绳,调转了马蹄。这人肩腰修长,背影如竹似松,自有一股清贵之气,显见不是寻常人。
“…五殿下?”待看见了那马上的男子,秦元君吃了一惊。
在秦元君的心里,五殿下李络从来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福昌公主三五不时提起李络,都是一副轻蔑口气,张口“瘸子”、闭口“药罐”,说等大殿下做上了太子,头一个要把这等废物打发出宫,省的碍人眼。
可皇后却推举李络为太子,这叫秦元君百思不得其解。一个瘸脚的药罐子,怎么就能做太子了?
更叫她不可置信的是,朱嫣竟在这里与李络打打闹闹,一副熟稔的样子。
莫非,她与即将成为太子的李络关系非同一般?那岂非兜兜转转的,最后朱嫣还是会坐上太子妃之位?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秦元君便觉得心如万爪挠似得难受。当是时,她就恼怒起来,骂道:“朱嫣,你眼看着五殿下要做上太子了,便不要脸地缠了上去!世间怎有你这等不知廉耻的女子?”
朱嫣愣了下,扭身看向秦元君:“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秦元君给李络请个安,恼怒道,“五殿下,你可不要中了她的狐媚之计。这朱嫣一贯是个爱攀高枝的人,见谁得势,便出手勾引,从前对大殿下也是百般纠缠。您可万万要擦干净眼睛,不要被这等狐媚子迷惑了!”
朱嫣嘴角抽了抽,小声道:“发的哪门子疯……”
李络沉默了一阵,展露出了些微的不快。
他并未说话,但秦元君却听得背后风声一起,随即,手与膝盖俱是一痛。有人狠狠剪着她的双臂,又踢了她的后膝一脚,强迫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好大的胆子,在五殿下面前还敢胡言乱语。”
秦元君仓促以膝盖触地,一阵破皮剧痛传来。她疼的倒抽一口气,眼底当即汪汪沁上了泪水。没来得及喊一句话,又被身后的暗卫按着脑袋,以额抢地。
“无品阶在身,也敢直目五殿下?”
“五、五殿下……”秦元君的面颊挨着草地,面上娇嫩的肌肤被磨得生疼。她有些怕自己漂亮的脸在地上刮花了,心中更是胆战心惊,“还请殿下恕元君冒犯之罪!”
“你是副督使家的千金吧?”李络对她不太有耐心,眉目冷了下来,“在我面前,还敢如此出言不恭,满嘴市井下贱言辞。你父亲是如何教导你的?”
秦元君被按着脑袋,根本无法抬头,眼里只歪斜地看到地上一缕缕的草叶。
她万万没想到这五殿下竟是如此不讲理的人。明明从前福昌殿下去长定宫时,他都不言不语,犹如影子,如今怎么和换了个人似的?
福昌殿下不是说他逆来顺受,最好拿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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