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道歉的话说不出来,元琼音觉得憋屈,还替凡间女子觉得憋屈。
这时那位正主开口了。
白纱遮住了对方的面容,元琼音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冷冷地像泉水:“无妨。”
元琼音的后悔之意达到顶峰,然而待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对方往后退一步,从她侧边离开。
不知为何,元琼音觉得她的眼睛十分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好巧不巧,元琼音步行回客栈时,又遇到了蒙面女子和她的侍女,她们在给街边的乞儿发馒头,侍女在维持秩序,可是她力量薄弱,抵不住这群饥饿的孩子。
元琼音想也不想,拔刀相助,长刀往那一横,立刻出现了一个空旷地带。
“不许往前挤!”元琼音厉声喝道:“否则一个也没有。”
“这人好蛮横啊。”元琼音听见侍女议论自己。
真是不识好歹。
“住嘴。”蒙面女子斥责了侍女,向元琼音行礼道谢:“多谢恩公。”
她眼睛那么一抬,眼波似水,身姿如弱柳,元琼音同为女子,都忍不住心生荡漾,心中半点火气也无,还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挪开了眼睛:“没事,举手之劳。姑娘善举,可有人却不懂感恩,实在是不配别人的好意。”
女子说话又和气又温柔:“他们年纪尚小,出生时就被父母抛弃,无人教导,面对食物只有抢夺的本能,我心中并不怪他们。”
元琼音觉得这女子善良得有些傻,又想到凡人女子从小受三从四德的教育,大多数都被养成了一副温柔可欺的模样。她们学不会狩猎,因为一开始就被当做猎物培养。
元琼音语重心长地说道:“可是你这样做,别人只会觉得你好欺负。如果你表现得太过善良,手中却没有保护自己的武器,那不就是告诉天下人你很好欺负吗?”
侍女气鼓鼓地看着她,大约是觉得这个男子十分奇怪,和自家小姐无亲无故,却平白说教一顿。
自家小姐反而感谢他:“是,我受教了。多谢公子指点。”
鉴于元琼音扛着大刀站在这里,无人再敢围着岑淑蕊,全都做鸟兽状一哄而散。
“以后你还是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元琼音最终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心善未必能有好的结果,你真想做好事,叫别人做就是了,何必自己站在大街上当靶子。”
岑淑蕊轻声说道:“但正是因为没有人做,所以情况才会如此。我叫别人去做,别人也许阳奉阴违,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元琼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那要不然你雇我?”
发馒头这事简单,她又不会贪污。
也不知这句话戳中了她哪里的笑点,岑淑蕊明显憋着笑意:“公子最近很缺钱吗?我刚才在镖局门口撞见公子……”
元琼音大大方方承认:“是,穷得快吃不上饭了,我爹逼我成亲,我不愿意便跑出来自己闯荡了。我武艺学得还算可以,便想靠功夫吃饭。”
“又是一个……”侍女的嘟囔,元琼音听不清楚。
不过元琼音大胆质疑:“姑娘的这位侍女想必在府中很有地位了,否则怎么三番几次对救了你家主人的恩人出言讽刺呢?”
“公子见谅,阿莲并不是在说公子,她口中所说另有其人。”岑淑蕊道:“我相信公子与他不同,悔婚必然有自己的理由。”
岑淑蕊把元琼音说心虚了,当初也是她没搞清楚状况就去参加笔试,从头到尾也没人跟她说是给公主比武招亲。她得知真相后痛快跑路了,却没想过会惹出多大的乱子。
她觉得凡人无法伤害空蝉境和左若菱,他们两个自有脱身的办法,却忘了在这桩婚事中一直被人忽略的公主。
“阿莲虽然为我抱不平,不过我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就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并不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
“就是!”元琼音深有同感,她才不想嫁给九曜伋,不仅仅是因为九曜伋身份低位,更因为他回到天界以后手段狠辣,心胸狭窄,她要是真嫁给了他,以后一定没有好下场。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想当掌门不想嫁人,她的哥哥为爱情冲昏了头脑,她却不是为了爱情能放弃权势的人。
“我想请公子替我每日分发馒头给这些乞儿。”岑淑蕊吩咐侍女拿银钱出来,算是提前预支的报酬。
侍女翻遍,不见荷包的踪影:“糟了,一定是趁乱被偷走了!”
元琼音问:“就算如此,你还要救济他们吗?”
“是的。”岑淑蕊道:“他们的恶也是环境所迫,我只能尽我所能。”
“世间的恶永不停止,正如世间的善一般。”
元琼音觉得这话很耳熟,末了又想,岑淑蕊不会是那位老祖宗的转世吧?
可算算时间又不对,元琼音便暗自观察起来,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岑淑蕊可能是神主的信徒,比较狂热的那一种。
第61章
起因是元琼音发现岑淑蕊在供奉一尊没有名姓的神像。
岑淑蕊自称是富商之女, 家住在京郊,这一点元琼音上门做客的时候确认过,这位岑小姐似乎真是一个善心的人, 她在家中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孩, 还请先生给她们授业。
岑淑蕊请元琼音在前厅坐下, 见她面露诧异之色, 道:“这些女童自出生起就被亲生父母抛弃,我若不救她们, 她们的去处只能是那些青楼楚馆。我能力微薄,却也想尽力一试。”
元琼音朝她拱手:“此为善举, 我敬佩不已。”
这处位于京郊的宅子占地有几百亩,内有亭台池榭,环境清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只怕还不是普通的富贵,多少和皇权沾一点关系。
“家父是皇商,这阵子在外面做生意,母亲陪着父亲, 所以家中暂时只有我一人。”岑淑蕊大大方方的态度打消了元琼音的疑虑, 她的脸上忽然挂上忧虑之色:“近来南方水灾,粮价波动,京郊多了许多难民, 我前日听阿莲说,青楼的老鸨以极其便宜的价格买进不少年幼的孩子, 这逃荒路中也常有可怖的事情发生。我与你一番交谈下来, 知道你不是心性残酷之辈,便想让你替我出面, 设棚施粥。我毕竟是女子,有许多事情不方便……”
元琼音未曾了解过人间的苦难,骤然一听也同情心泛滥,一口答应下来:“好,我答应你。”
元琼音在外化名为袁穹,以男子面目示人,她也曾打听过左若琳和空蝉境的现况如何,打听到两张悬赏令。由于她的跑路,皇帝震怒,下令把左若菱和空蝉境关入大牢,两人一看形势不对,当天就溜了。
不过元琼音总觉得他们也和自己一般,藏在京城某处。
“你这几天似乎有心事。”岑淑蕊开口询问。
元琼音喝了一口茶,掩饰自己的异样:“只是在想人间疾苦,这些时日虽然受你所托,可我自己也有所得。”
这是真话,元琼音一直都知道凡人女子的地位不如女仙,可没想过她们的处境会这样艰难。
元琼音半开玩笑地说道:“不过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住在这里,身份总不是寻常之人。”
“袁公子是男人,难道还会怕我一个弱女子吗?”岑淑蕊永远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像一汪清水,清澈却捉摸不到底,“实不相瞒,我家家大业大,我的父母想为我择一个乘龙快婿……”
元琼音拿着茶盏的手僵住了,她不会是又被女人给看上了吧?
“天底下优秀的男子不少,可懂得同情女子的男子少之又少。”岑淑蕊的话来得莫名其妙:“袁公子,其实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番。”
元琼音的脑袋飞速转动,开始考虑脱身的办法:“可我们认识不过短短数日,你今日同我说的这些话,令尊令堂也知道吗?”
“算了。”元琼音伸出手制止岑淑蕊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站起身来,真心诚意地道歉:“也许是在下的行为让岑小姐有所误会,但是在下的心愿是游历山河,真的成家的打算。”
“好吧。”
令元琼音没想到的是,岑淑蕊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反倒叫她摸不着头脑。
“今晚家父家母从外地回来,我在书信中和他们提到过你,袁公子不妨留下来一同用饭。”
元琼音和岑淑蕊认识也有一段时日,只觉得她十分神秘,故而听到她这么说,在稍许犹豫后也同意了。
元琼音总觉得岑淑蕊没有表面那么简单,甚至怀疑她是皇室女眷。等今晚见了岑家父母,这一切便可水落石出了。
好奇心拉着元琼音坐了下来,她没有急着离开,傍晚时分,在侍女的带领下开始逛起岑宅的景观。
“那边是姑娘们读书的地方,平日里小姐不许男子靠近,怕有人故意引诱她们。”阿莲有意无意道:“不过小姐对公子很特别,也没说不许公子靠近,要是公子想去看看也是可以的。”
元琼音收回了脚:“既然男子不能过去,我就不去了,你家小姐的担心也有道理。”元琼音朝她缓缓一笑:“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阿莲傻眼了,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追过去:“公子怎么走了?”
“我看晚饭时间要到了,你家老爷夫人也应该回来了吧?”元琼音装作一无所知:“你家小姐呢?”
“小姐在沐浴焚香,这个时候谁也不能打扰她。”
“你家小姐供奉的是哪位神灵?”元琼音来了兴趣,说不定还是她的熟人。
阿莲摇头:“我不知道,是小姐特意请回家中,未曾设有名姓。”
“?”元琼音觉得不解:“没有名号,那不就是野神?”
野神还罢,最怕是邪神,凡人不可抵御邪神的诱惑,最终只能沦为傀儡,不能往生。
说这话时,恰好岑淑蕊迎面而来,她的脸色不负以往的和善,温柔之下亦有不可触碰的底线:“祂并不是来路不明的神,祂只是被大家遗忘了,祂是一位真正值得被人敬仰的女神。”
女神?
元琼音心想,天界连女仙都不多,何况女神。那些上古之神早就在万年前陨落了,除了合虚山主。
合虚山主好像不在乎人间香火,人们也鲜少有供奉。毕竟合虚山主和其他上古之神的区别,就在于祂的力量不完全来自凡人的供奉,而是来自凡人的情感。
“我有些担心你被骗了。”元琼音严肃道:“你既然要供奉神,连神的名字都不知道,祂怎么会收到你的供奉呢?”
最怕的是有人故意把邪恶的东西藏在“神像”中,表面上是供奉神,实则是养恶神。
“再说你既然不知道神的来历,又从哪里得到神像呢?”
岑淑蕊的神情略有些不自然:“这你不用担心,来历自然是可靠的,祂绝不是什么恶神,你如果得到祂的帮助,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元琼音观她眼神清明,身上也无缭绕的黑气,确实不像和魔物有纠缠的样子。
她也就不再多嘴,随着侍女去见岑家父母。
这是一场规模不小的家宴,岑家二老坐在最上,元琼音和岑淑蕊坐在其下,侍女们伺候他们用餐。
只是……气氛十分古怪。元琼音抬头看了一眼本家二老,他们身着华衣,尤其是岑母脖子上那颗硕大的绿宝石,晶莹剔透,流传着五彩华光,放在天界也算是一块不错的玉石。
过了一会儿,岑家二老开始关心女儿的近况,顺带着问到了元琼音:“这位便是信中常常提到的袁公子?老夫敬你一杯,感谢你这些时日对小女的照顾。”
岑家二老颇有些拘谨,反倒是岑淑蕊姿态放松,更像是坐在上位的人。
“听说袁公子尚未娶妻?”岑父十分热情:“不知可有心仪女子?或是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元琼音刚要答话,便听得岑淑蕊放下筷子,用帕子抿一下嘴,道:“袁公子暂时无意娶妻,父亲也不用追问了。”
岑父好像很听女儿的话;“好,好,不说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一位淳朴的老人,若说奇怪,可能也是太宠溺女儿。
元琼音说服了自己,岑淑蕊能做这么多事情,想必也有家人的支持。
吃完晚饭后,元琼音没有久留,她向岑淑蕊告辞:“这些时日,多谢岑小姐的款待,前不久我接了一桩镖单,等完成这桩镖单后,我就要离开京城了,此后还望岑小姐多多保重。”
“镖单?”岑淑蕊问出口的时候,眼神有微微诧异:“何日?”
“三日后。”
岑淑蕊的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趣味:“原来如此。”
元琼音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阿莲从黑暗的影子中走出来,“殿下,既然三日后是袁公子,那么计划还照常吗?”
月华从黑幕里倾泄,惨白的月光照在岑淑蕊的脸上,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却无端显得冷漠:“照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