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软怕硬的人,何必给她多少好脸色?她在你这里得了点阳光,转头就到别人面前灿烂去了!甭操心了!赶紧过来,我们还要给你收拾行李呢!”
许秋玉边说边摩拳擦掌地下了床,又虎视眈眈地往乔乔的包里塞东西了。
乔乔明天就要去上海参加比赛,她本来是想轻装上阵,奈何许秋玉太过热情。
热情直接体现在了行李的体积上。自备的饭盒、小巧的几本书、钢笔本子不用提,甚至还给她包了一大袋的奶糖、巧克力和一小桶的麦乳精。
“你这是准备让我上台比赛前就胖成球吗?”
乔乔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带上钢笔和本子,自己总共就去上海五天的时间,第一天初赛,第三天复赛,最后一天就决赛了,哪有心思写写画画?
“带上呗!你可以写日记啊,还可以给我写信!”
许秋玉只管给她收拾东西,把她的话给堵得死死的:“当然了,你不想给我写信,也可以给别人写嘛。”
“我现在就能给爸妈写啊。”
“还有别人呢!”
乔乔反应了一秒,这才听懂许秋玉的“言外之意”,当下是真的羞气了:
“走走走,我自己整理,你回你那边躺着去吧!”
她把许秋玉轰走,心里却有些不自在。
去往上海的前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她都在时而恍惚,时而气闷中度过。
*
为了甩掉不着调的许秋玉给她带来的困扰,乔乔提早了很多来到火车站。
就在火车站等了一会儿,乔乔只轻轻扫了远处一眼,就下意识地停住。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何的时候,心中就已经一揪,即便她还不知道原因。
那个人,笔直的背,一举一动皆是干练。
是方言。
方言显然也看见了她。他的眉罕见地拧起,似乎在因为什么事情烦扰,此时立即不假思索地飞快跑来,一把抢走她的背囊,另一只手牵起她就往旁边的路跑去。
乔乔也不知道自己面对这样突然的遭遇,为何第一反应是:方言的手上多了些茧。
她也不过就触碰过他的手三次,第一次是蓦山的夜里,第二次也是如今天这般的飞奔在后台,第三次就是礼堂的黑暗角落。
只不过三次。
姚长雁用“自己会做菜以后就不会饿死了”的理由硬押着她进厨房,就像她不会做菜就真的能饿死一样地对她耳提面命,乔乔却总是放不准盐的量。不仅是量放不对,她根本是总多放盐,就像间接性失忆一样。
乔乔在家的时候能不当回事儿,还拿自己“本身就记性不好”的说法一笑了之,等到后来离开家,这才懂得“会做菜至少不会饿死”是什么意思。
都是被逼出来的厨艺。也不是多么高超的烹饪水准,就仅仅是不会忘记放盐的次数罢了。
记忆是靠身体,还是大脑,还是靠心?
乔乔跟着方言跑了多久,她就想了多久。
方言停下脚步的时候,乔乔正好仰起头,两个人有那么一会儿只在对视,都相顾无言。
“我来解释一下。”
他稍加思索后,声音有些低沉地开口了。
“但是,需要花一些时间。”
提前抵达的火车站,她根本不赶时间。
“我有时间。”
他们就坐在阶梯上。外人的眼中他们并不是奇怪的搭配,一个身着军装,另一个也身着军装,只是款式上有些许区别。然而还有什么比两个军人同处一个画面更协调的?
乔乔等着方言开口:
“刚才有人在追我,那些人是我父亲的兵。”
方言将军帽脱下,指尖不着痕迹地下意识摩挲帽子正中间的红星。
“当然,广泛意义上来说,我也是我父亲的兵。”
他看着身边女孩的眼睛,这样的专注,这样的黑,奇异地有让人放松下来的魔力。
这并不是方言第一次有这般感受,但每一次遇上这双眼睛,他都忍不住在心里在感叹一次。
“你不想做你父亲的兵吗?”
乔乔的声音也很轻,像是在替他考量,不让那群人轻易发现他,又像是她本身就想与他这样说话。
方言不意外她的问题,他本身就是为了解释这个的:
“我们都不想。所以他将我扔到文工团做文书,不为别的,只为压住我的心思,现在派人来火车站押我,也是在知道我进了直属营后的气愤举措。”
“我的母亲去世后,父亲与我的关系日渐疏远,少数的见面时间里,我们都在争吵。争吵的主要话题就是,我是否应该放弃当兵。”
他发现女孩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也是这时才发现他们离得那样近。两人都未曾发现,更未觉得有异。
乔乔再度抬眸时却显得有一丝茫然。她好像忘记了什么,现在又想起来了。
方言对上她的眼睛,继续道:“当然,我父亲的观点更加直接,他不想与我争辩,他只是让我放弃。”
“父亲许诺过母亲,他绝不让我战死在前线。”
“你的母亲……”
她觉得嗓子有些沙哑,一时间连声音都不太能发出来,方言的回答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冷静,只是语速放得更慢,仿佛是有意识地安抚她。
“母亲也是军人,她的父叔兄弟都死在了战场上,自己也是如此。她临死前,我的父亲赶过去,得知她最后的遗愿就是决不让我当兵。”
“这样的要求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因为我的母亲表现的一直很坚韧,即便家中无数血亲报效国家,无数献出生命,她也从未在人前显示出一点软弱,自己更是从未有从一线上下来的意思。”
乔乔在袖子里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了起来:“那么,就平平安安的呢?”
方言的神色柔和,将手里的军帽重新戴好:“我想,母亲只是不忍心让我见到马革裹尸,血流成河的场面。那年我还很小,母亲牵挂着我,因为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小孩子,且永远都是了。”
“可我毕竟会长大。”
“刚才,你牵着我跑过来,是因为怕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你离开的路线告知你父亲的人吗?”
方言看向乔乔皎洁的脸庞:“一部分是这样。”
“另一部分是什么?”
乔乔鼓足勇气,问他:“今天的见面是巧合,但上一次呢?再上一次呢?两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无端端地擦肩而过那么多次,不是吗?”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但不相信有那么多阴差阳错。小说为了戏剧化会追求阴差阳错,那也是为了圆上逻辑链,为了填补剧情,可是现实生活往往是没有逻辑的。去年开始,我以要成为最优秀的舞者为目标,几乎是固执愚钝地前行,因为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所以一股脑儿地使劲儿。我明明只在一条道儿上走,巧合会每一次都发生在我身上吗?”
“乔乔,我也相信奇迹。”
他在轻笑,浅色的眸子里有一份乔乔暂时还读不懂的温柔与耐心。
“我们的重逢,就是奇迹。”
下一秒,乔乔的唇角感受到熟悉的温热,方言的军帽斜斜地坠下来,帽檐的一边正好搭在她的耳侧。他们坐在阶梯上,她的后背抵着栏杆,方言给了她一个浅浅的吻,温柔而绵长。
“乔乔,你想起来了吗?”
她想起来了。
第38章 四岁
“乔乔,你想起来了吗?”
她想起来了。
*
十五年前的冬天。对乔乔来说,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乔大海今早又把她的羊角辫扎成了冲天辫, 她哭咧咧地去找正忙着煮面条的姚长雁,亲妈上阵就是和亲爹不一样, 先是干净利落地把辫子捯饬好,再狠狠地点了一下乔乔的额头。
“懒丫头, 谁让你赖床的?早点起的话,还需要你爸给你瞎忙活吗?”
乔乔撇着嘴, 但也不敢对又回过头去忙面条的姚长雁大小声, 只好去外面找乔少天。
她可委屈了, 上来就拽着哥哥的挎包带不撒手。
上学的小孩才会有这样的一个挎包,是帆布制成的, 有黄色有蓝色。多半是让家里人踩着缝纫机,再用上一张存了好久的布票做成, 也有的是家里做主直接去买成品。
“哥哥!妈妈说我懒!”
乔少天对着镜子整理红领巾, 闻声应和道:
“说的没错。”
哥哥也不是什么好哥哥, 乔小乔气鼓鼓地扭脸走开了。
她哪里懒了?每天都在跟着那些哥哥姐姐学跳舞, 虽然大家不怎么管束自己,老师也不会把对哥哥姐姐们用的小棍子用在她身上, 但自己还是有认真地练基本功,他们都叫那是“基本功”。
妈妈问过她一次,问她喜不喜欢跳舞。
那是姚长雁第一次带乔乔去朋友的舞蹈房,对她说是去一个类似游乐场的地方玩一玩,对阿姨朋友说是让她“熏陶熏陶”。
一群半大的孩子有序认真地随着悠扬的音乐踮脚、旋转、跳跃、稳稳地落地。每一个孩子都看起来或活泼或文静, 共同点是注视着老师的眼睛都亮晶晶的,看起来快乐且专注。
这样的氛围确实很适合熏陶,启蒙。
乔乔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起来了,后来才又记起。
当时的自己,也不知道是喜欢那些哥哥姐姐,还是喜欢漂亮的阿姨,又或者是真的通过这次成功的启蒙,爱上了舞蹈。
总之,她笑得眉眼弯弯,很开心地说:“喜欢!”
喜欢很简单,付出很辛苦。
小小的乔乔还只是那么一点儿大的时候就懵懵懂懂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真累啊,基本功也很累。
以她当时不过四岁的年纪,就算在那个舞蹈班里也是最小的孩子,因此阿姨总是专门给她匀半个小时的时间开小灶,给她的头、颈、肩、腰、腿好好上一课。
第一节课或许还只是鼓励性质的引导,但多去几次以后,阿姨的态度就渐渐认真严肃起来了。
虽然没有小棍子,但是乔乔还是委委屈屈,感觉自己是被漂亮阿姨骗了。
女人都会变脸的吗?包括自己的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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