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楠又羞又气直跺脚道:“娘,您说的什么糊涂话!我与他不过平辈之交,现下的银子是欠的,地方是借住的,一码归一码,两者岂能混为一谈?”
吕老娘只是个寻常农妇,哪里知道那许多道道?总觉得自家合该低方家一头,那许多恩情尚且还不完,谁知自家儿子竟转头就将方家少爷给告了!
她自觉无颜再在方家待下去,便简单收拾了两件衣裳,一路打听着来衙门口等着。
吕老娘只是哭,“可,可咱们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足足两年了,若外头租赁房屋去,少不得开销一二十两,咱们哪里有那许多银两?”
吕楠磨牙道:“那《侠客记》本就是儿子写的,若他不冒名顶替,此时我早有三十两银子入账,莫说还人情、欠债,便是去外头租住也使得!何愁没得饭吃?”
都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今吕老娘身边只儿子一个亲人,自然凡事听他的。
见儿子这般笃定,又听闻足足有三十两银子,吕老娘也不禁略略收了眼泪,又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儿啊,真有那么好的事?三十两银子,那是多大一笔钱啊!”
她活了大半辈子,可从没听过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
都说读书最费钱,考到举人老爷之前只进不出才是正理,哪儿随便写个话本这样不入流的东西就能轻易得三十两的呢?
“县太爷亲口说的,那还能有假?他跟以前那些官儿都不一样,是个有实干的,我今儿瞧的真真的,衙门里头并无花木,地上全都种着菜呢!”吕楠扶着她往东走,絮絮叨叨的说着,“娘,您素日只顾浆洗衣裳,外头许多事都不知道,且听儿子的吧。”
况且,三十两银子算什么?真要比起结识卫大人后头的好处,当真一文不值……
吕老娘喜忧参半的点头,亦步亦趋的跟着儿子走了几步,忽又听到后面有人喊,忙回头一看,正是方正。
她才要习惯性的过去问好,却被儿子一把拉住,当即为难起来。
方正几步走上前来,见她这般模样,也是不忍,“老娘,您跟我家去吧。”
吕楠不理他,只拉着吕老娘走,“娘,咱们走,莫要跟这假仁假义的多费唇舌,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咱们且先去找家客栈住下再说。”
培安县地方小也有地方小的好处,那就是一应开销也不高,寻常简单的客栈下房一日也不过二三十个大钱罢了。
等会儿他再去相熟的书铺要几本书来抄写,总不至于坐吃山空。
见苦劝不住,方正也只好罢了,又对吕老娘道:“若有什么事,千万记得打发人去方家喊我!”
吕老娘抹了抹眼角,别别扭扭的朝他做了个揖,到底是跟着儿子走了。
走了几步,她又禁不住叹了口气,心中难受的紧。
原本好好地,怎么,怎么眨眼就闹到这般田地?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劝儿子道:“儿啊,遇上那样的人家不容易,冤家宜解不宜结,能不闹腾就莫闹了吧。娘听说就是个话本,娘知道我儿是最有才学的,方家待咱们这样好,不若,不若就给了方少爷吧,权当咱们报恩了……”
“娘,别人不帮我,您竟然也这样说!”吕楠脑袋里嗡的一声,不由抬高声音道,“您什么都不懂就别说了!”
这哪里是区区一个话本的事!
吕楠虽然不大会待人接物,但十分孝顺,吕老娘还是头一回见他对自己起高声,登时也吓了一跳,立刻改口道:“好好好,娘不说了,是娘不对,你,你莫要难受。”
吕楠本也没真想记恨自家老娘,听了这话,胸中怒意立即烟消云散,不由长叹一声,越发小心地搀扶着她,闷声道:“这事儿里头门道多着呢,娘,您这手都皴了,先好生歇几日。左右明年县试还早着呢,我多抄几本书也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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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被告双方离开之后,卫蓝立刻命人四处走访,找认识吕楠和方正的人问话,看能否有人证明《侠客记》的真实作者。
然而两天过后,一无所获。
小六挠头道:“那些人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十分笃定地说一定是吕楠想出名想疯了,可若要问起证据,却又没有一个人拿得出。”
“我看都是赌气胡说,”齐远皱眉道,“话说回来,这吕楠为人也忒差了吧?就没人说他好?”
晏骄将所有证词都翻了一遍,“还真没有,不过倒是有几个说他不坏,十分孝顺,又肯用功读书,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毕竟事关读书人名声,一个闹不好毁的就是一辈子的前程,不了解的人谁也不敢轻易打包票。
“哪几个?”卫蓝问道。
“一个是东街文翰书铺的掌柜,一个是跟吕老娘住在一处的朱大嫂子,”晏骄点了点那一沓纸,“最后一个就是跟吕楠住隔壁的书生,姓张名鸢,也是因为家里穷投奔方正来的。”
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然只有三个人说他不太可能犯罪,也是挺凄惨。
图磬问:“这吕楠到底什么来历?”
因事关一名秀才和本地话本发展大计,为了尽快破案降低影响,卫蓝把巡检张涛手下的人都打发出去一部分,专门去调查吕楠的履历。
见图磬问起,张涛忙道:“吕楠原本是培安县下头一个小镇上的人,因幼年丧父,前些年仅有的一个劳力哥哥又不小心落水死了,族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胡乱给了几两银子就撵了出来,把房屋田产霸占了。”
“没奈何,吕楠只得带着寡母进城,替人抄书为生,后来就遇到了方正……”
“对了,”张涛特别补充道,“那个文翰书铺的掌柜倒是对吕楠颇好,因他抄书又好又快且不贪墨,每每总爱将最难也最赚钱的书籍给他抄录,这才叫母子俩不至于沦落街头。”
“这几日吕楠状告方正的事情闹开后,整个县城都在议论纷纷,大家都说吕楠狼心狗肺,骂他恩将仇报,好些人都不愿做他的生意,倒是文翰书铺的掌柜私底下仍肯偷偷叫他抄书。”
张涛说完,众人一时无话,都是唏嘘不已。
乍一看,吕楠处境艰难,确实既有动机又有可能。但正如当日他在堂上所言,世上也不乏人穷志不穷者,单纯看他待寡母至孝,也确实不太像如此道德沦丧之辈。
“那方正呢?”晏骄问道。
张涛忙道:“方家祖上就在培安县住了,方正为人大方交友广泛的名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风评一直不错。他又是三年前中的秀才,也时常外出游学,文采见识都不差,倒也像是能写出《侠客记》的人。”
晏骄以前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案子,听了这话也是头大,“看来,还是要从话本上入手。对了,每个人的写作风格应该都不同的吧,难道不能看出点什么来吗?”
卫蓝摇头,“只怕是难。”
时下推崇读圣贤书,话本一类皆被列为毒物,众学子唯恐避之不及,连看都要藏着掖着,更别提主动写的了。
这也是最初卫蓝号召大家一起写话本发财却计划夭折的最根本原因:谁也不肯自降身价,读书人丢不起这人。
读书人留下的手稿中要么是文章,要么是诗词,或是平时练字,风格大多富丽端方,而话本却要求新奇惊艳,更有甚者不惜掺杂某些羞于见人的描述,不管是文风还是遣词造句,都截然不同。
吕楠和方正手头都没有其他话本手稿,根本无从比对。
可若要叫他们重写,又唯恐真正的剽窃者刻意模仿,也容易误判。
第76章
这也行不通, 那也行不通,似乎所有的方法都被堵死了, 一时间谁也想不出好法子。
良久,就听卫蓝叹了口气,叫了捕头冯飞来,“再去把人筛一遍吧,或许有谁隐瞒也未可知。”
正好阿苗和白宁带着两个小的去逛早市,在门口跟冯飞打了个照面, 略寒暄两句才进来道:“外头街上都传遍了,好像所有人都在骂吕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才刚我路过包子铺,老远就见那掌柜对吕楠视而不见,对其他食客嚷嚷什么就算喂狗,好歹也知道对主人摇尾巴, 几十号人都跟着起哄……”
白宁搂着两个孩子心疼道:“别说孩子了,我都吓着了呢。”
她何曾见过这样泼妇骂街样的阵仗?都说商家开门做生意, 求的是和气生财, 可那包子铺掌柜却满嘴污言秽语, 实在恶心。
众人都是皱眉, “也太过了些。”
现在案情尚不明朗, 谁是谁非还不一定,他们怎么就认定了是吕楠?
两个当爹的分别上去接了自家崽子, 搂在怀中软声安慰。
平安手中还抓着当初临泉送的木鸟, 撅着嘴委屈巴巴道:“娘, 不吃包子了。”
这孩子显然是有心理阴影了,一听见包子两个字就本能的联想起刚才包子铺门口的龌龊场景,哪里还有胃口?
晏骄心疼的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好,不吃包子,咱们吃饺子好吧?”
平安点头,又小声补充道:“要大螃蟹。”
众人失笑,“你还小呢,能吃多少?”
眼下刚过中秋,虾蟹正肥,晏骄着实买了不少来吃,奈何两个孩子太小,虾仁倒罢了,还能多吃两口,蟹子也不过尝个味儿,谁知偏就惦记上了。
平安哼哼几声,搂着庞牧的脖子直蹬腿儿,“要螃蟹!平安要吃。”
“吃,给你吃。”庞牧满口答应了,反正就一口的事儿呗。
晏骄瞅了他一眼,“就你惯的。”
庞牧嘶了一声,“那真正做主的还不是你么。”
晏骄抿了抿嘴儿,又欠身去问熙儿。
有弟弟在前面点菜,熙儿倒也不客气,认认真真想了一回才道:“蒸饺。”
顿了顿又扎着两只手一边比划一边细化道:“这么大的蒸饺,里面好大好大的虾仁。”
说的众人都笑了。
晏骄乐了一会儿,叫了小金和小银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回,“快去买吧,晚了就不新鲜了。”
两个孩子一打岔,气氛倒是没那么沉闷了。
庞牧低头跟平安玩大手捉小手的游戏,见儿子渐渐露了笑模样,这才松了口气,又道:“论理儿,世人多仇富,且吕楠孤儿寡母的,本就多些怜悯,即便消息真就传的这么快,也不该是这样一边倒的局势。”
他朝后勾了勾手,小四小五悄然上前,“去外头探探,看最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风声。”
卫蓝见状问道:“公爷的意思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庞牧道:“说不准。”
中午果然吃虾饺、蒸螃蟹,弄了满满一大桌。
没有专门包虾饺的澄粉,晏骄就叫厨子将面皮擀的极薄,左右是蒸的,倒也不怕它破。
蒸熟之后,里面虾仁都微微透出粉红来,看着就有食欲。
培安县不靠湖海,都是河蟹,味道虽然略逊色一筹,好在顶盖肥,蟹脚蟹鳌的尖儿里都被肉塞满了,多多加些姜醋,也十分美味。
晏骄塞了平安一口蟹黄,然后就掰了个蟹鳌,敲开之后丢给他自己又吃又玩。
熙儿也得了一个,小兄弟两个凑在一处各自比划,最后索性举着“嘿呀”的打起仗来。
老太太吃了不少虾饺,又剥了螃蟹,十分受用。
饭后,她习惯性的要水果吃,被晏骄制止了。
眼下正是西瓜、梨、葡萄等水果上市的时节,市面上也多是这些。大家才吃了那么多水产,虽不至于中毒,可老人小孩毕竟肠胃弱,若马上再吃水果,只怕少不了腹泻。
老太太讪讪的收回手,片刻后又忍不住拍了下大腿,“老了老了,连吃口爱吃的都不如意了。”
晏骄忍笑道:“您老还不如意?太后如今可还在宫中呐。”
幸福感都是比出来的,老太太顺着一琢磨,果然欢喜起来。
可不是怎的?那位老姐姐一辈子都没出京城,老了老了还得憋在宫里,连那顿多吃什么少吃什么都一群人劝着,忒没劲,又要强忍着看儿子一干大小老婆斗的乌眼鸡似的。
也不知老太太想到哪儿去了,突然就打发人去叫了庞牧来。
后者进门劈头盖脸就得了一句,“你可不许做那三心二意的下流种子,这辈子只守着骄骄一个过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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