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天子怀疑的目光以及状若无事的试探却又令萧清音回想起了当初。
当初的末帝也曾用漫不经心的神色将匕首塞到萧清音的手里,与她说着令人胆寒的话,状若无事的试探着她:“你去把他的手筋脚筋挑断了吧——留他一命,送他去突厥,就当是我送给突厥的礼物吧。”
当时的萧清音握着匕首,几乎腿软,站立不住.......
曾几何时,她几乎以为自己再不会遇到这般的局面,谁知今日竟又遇上了。
只是,既然她当初能狠下心挑断霍璋的手筋脚筋,一次向末帝表露萧家与霍家,她与霍璋决裂的关系,此时自然也是如此。
只一瞬的功夫,萧清音脑中思绪纷转,已是有了决断。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她转眸去看天子,眸光温柔如水,秀美端丽的脸容上已浮现出恰如其分的笑容,含笑应道;“今日本是为秦王等平定河北的功臣们设宴庆功,原就是天大的喜事,若是再定下公主与霍将军的婚事,岂不是喜上加喜?妾亦是十分欢喜,一时失态,还望圣人勿要见怪.......”
她这话说着虽还有些生硬,但面上含笑,姿态与声调皆是温柔动听,旁人看着也只当她是真心欢喜方才一时失态。
天子见状便也不再揪着不放,只是顺着萧清音这话,又把话题转到了宋晚玉与霍璋的婚事上,佯怒着反问道:“怎么,我都还未点头,你就想着‘喜上加喜’了?”
萧清音心知自己此时必要把态度摆出来,便咬着牙挤出笑来,指了指仍旧跪在殿中的霍璋:“圣人说笑了........且不说霍将军与公主天作之合,单看霍将军这一片真心,圣人您素爱成人之美,怎会不点头呢?”
说着,萧清音的语声微不可查的顿了顿,很快便又接口道:“妾也不过是提前替圣人、替公主与霍将军欢喜罢了。”
天子似是被萧清音的话语逗得一乐,哈哈大笑,抚掌道:“好个天作之合!”
此言一出,殿中之人便已明了天子心意。
果然,天子紧接着便转头去看霍璋,笑着道:“霍卿起来吧。你与昭阳的婚事,我允了。”
他抬手免了霍璋的礼,又举起酒杯,对着霍璋,对着殿中所有的人,开口道:“今日喜上加喜,合该痛饮几杯。”
殿中诸人也皆是端起酒杯,与天子共饮了此杯酒。
萧清音亦是咬紧了牙关,跟着喝了一杯。她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唇瓣浸着酒水,像是被水泡烂了的花瓣一般。
待得殿中歌舞再起,众人的目光与心思都转移开来了,萧清音抬手擦了擦手心上的湿汗,低头安慰了儿子几句,不易察觉的抱着儿子下去,将那被茶水打湿的衣衫换下,又换了一身干净的。
........
因为惦记着要去看一看宋晚玉,天子这日也没喝太多的酒,待得宴散时也只是微微有些醺然。
內侍则是早早领命,已备了车驾,就等着天子上车出宫。
因着宴里出了那么个岔子,萧清音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跟着一起去,心下也添了几分踌躇。
还是天子主动开了口:“你带四郎准备准备,与我一起出宫去看看明月奴。”
萧清音闻言微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是真没想到,宴上出了这么个意外,天子竟还能想着带她一起去看宋晚玉.....她毕竟谨慎惯了,怔了怔后便又试探着道:“现下时候已晚,四郎也该睡了.......”
天子抬手扶着额角,掩住了面上的神色,只淡淡的道:“行了,不过是去一趟公主府,也是你先时自己说了要去的,哪来这么多话。”
萧清音噎了一下,一时没了声音,抓着裙裾的手指紧了紧,骨节几乎泛青。
天子神色却仍旧是淡淡的:“明月奴与霍璋的婚事也算是定下了,正好过去与她说一声,叫她也高兴一会儿,指不定这病养得更快。”
萧清音咬了咬牙,这才忍住了没说话——她先前想要跟着天子一起去公主府,自然不是想要叫宋晚玉高兴,早些养好病的。她那是想着带儿子去膈应下宋晚玉,给人病中添堵,指不定还能叫宋晚玉病得更久些........
萧清音不说话不应声,天子却又补充了一句:“你也说了,这是喜上添喜,也别总摆着张脸,该多笑一笑才是。”
天子这话不轻不重,却如鞭子一般的打在萧清音的面上,令她下意识的挤出笑容来——就像是驯服了的狗,主人一摇铃铛,它便要跟着摇尾巴一般。
然而,天子却还要再加一句:“许多事,看在四郎的面上,我不与你计较,但你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萧清音终于收起了其他的心思,低着头,低柔的应了一声:“妾明白了。”
天子不再多说,揉了揉自己因为饮酒过多而有些抽痛的额角,站起身来:“行了,走吧。”
萧清音抱着四皇子,抬步跟了上去,沉默且恭顺。
因着天子不欲惊动太多人,倒是没有摆什么仪驾,一行人轻车简行,匆匆的到了公主府,很快便见着了宋晚玉。
天子也有许多时日没见着女儿了,心下原就十分的愧疚想念,来前又听说了宋晚玉路上病了一场,再看宋晚玉一个人恹恹的靠坐在榻上,立时便心疼起来。
哪怕宋晚玉本人一路上调养得宜,有霍璋陪着,早已是养得脸庞丰盈,面色红润,天子那双略有些醉迷糊的老眼再经了父爱的滤镜竟也瞧出了几分憔悴与可怜来。他也没顾上还跟在自己身后的萧清音与四皇子,当即便快步上前去,握着宋晚玉的手腕,连声问了病情与太医开的方子,然后才道:“都是大姑娘了,怎的还是一副小孩脾气,一个人跑那么远,折腾自己不说,便是叫阿耶都跟着挂心。”
说着,又叹:“你啊,真要出了什么事。阿耶到了地下,都不敢去见你阿娘了。”
天子这话情真意切,便是宋晚玉听着也有些动容,抬眼看了看天子。
原本,宋晚玉心里还有些不自在——当初天子起意要和亲,虽没有说出口,可御前并非无人察觉,至少太子便因此而跪谏了一番,这才惹得太子妃与宋晚玉说了一通,气得宋晚玉当夜里便收拾东西要走,临走前还特意给天子留了一封信,专门气他的。
父女两人都闹到这份上了,宋晚玉回来后也有些近人情怯,想起天子都很不是滋味,便如她与霍璋说的那样——“见了阿耶,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当时,霍璋还劝她说“既然你‘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就别说了,等圣人自己开口吧。”
宋晚玉虽点了头可到底还没想得太明白,直到如今再见着天子这与平常无异的神色,哪怕是她这做女儿的也不免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天子果真是天子,这脸皮就比宋晚玉要厚的多。便是出了那些个事情,如今也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仍旧是如过去一般的模样。
只是,天子既已放下身段,给了台阶,宋晚玉再硬撑着不肯应声自是不成的。
所以,宋晚玉很快便也开口安慰了天子一句:“叫阿耶挂念,是女儿不是。”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出了长安城没多久就后悔了,路上还碰着了不少事,怪累人的.......”
天子原也派了人跟在宋晚玉身后,护卫安全,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她这一路的情况。可如今宋晚玉说起来,他便也凑趣的问了一声。
宋晚玉原就想着也天子说一说这一路上的见闻,自是立时便开口说了一遍。
天子听着听着,不觉也十分欣慰,觉着女儿果真是大了。
这般说了半刻钟,天子方才想起跟在后头的萧清音与四皇子,摆摆手让他们也上来,转头与宋晚玉道:“你这整日折腾的,想必也没怎么瞧过四郎吧?如今他也会认人叫人了,我便想着叫他也来见见你这阿姐。”
萧清音来时才被天子敲打过,此时姿态自是放的极低,闻言便将四皇子从怀中放了下来,轻轻的推了推儿子的后背,教他道:“快叫阿姐。”
四皇子自小便生得好,粉雕玉琢,如今也是十分的漂亮讨喜。他被萧清音推了一把,便也顺势往前走了几步,仰起玉白的小脸去看榻上的宋晚玉,脆生生的叫了一声:“阿姐!”
宋晚玉连齐王都不大受得了,自然也不是很受得了四皇子这么个弟弟。
不过,她如今经多见多,心里虽然十分的不耐,但面上倒也能端出模样敷衍敷衍人了,随口便应道:“我还病着呢,别叫他靠的太近了,若是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这话一出,天子便笑起来:“果真是长大了,如今越发有做人阿姐的模样了。”
宋晚玉转眸去看天子,终于找回了点当初撒娇的感觉来:“难道我以前就没有‘做人阿姐的模样’了?”
天子倒也没揪着宋晚玉与齐王自小吵到大的事情,只是笑叹着道:”我就只这么一说,是说你长大了,懂事了........唉,记得你小时候只那么一点点大,这一转眼就成大姑娘了,这都要嫁人了。”
此言一出,宋晚玉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
第105章 选个日子
哪怕霍璋临别前答应过她,会在此回庆功宴上求天子为两人赐婚,哪怕宋晚玉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心知出了前回和亲之事后,天子必要顾念父女情意,肯定不会再对她和霍璋的婚事回绝拖延。
但是,再多的心理准备,再多的想法,对上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宋晚玉还是不免怔了怔,一时竟是没反应过来,只能呆呆的看着天子。
天子见状,既好笑又好气,抬手拍了拍女儿的额角,故意揶揄道:“虽是已经定下了,可到底没过明旨,你若不愿意,倒也不是不能再商量——这些年你一直不肯成婚,我也都由着你,没道理要逼你在这事上将就。”
“没有没有!我没有不愿意!阿耶你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宋晚玉终于反应过来,激动之下甚至都有些语无伦次,只得用力抓着天子的手,一面点头一面认真道,“我愿意的!我喜欢的!”
她到底是姑娘家,说到愿意与喜欢时,眼眶微红,颊边似也浮出些许的晕色,少见的在天子跟前显出羞赧的颜色。
天子难得见着女儿这般神色,知道她必是欢喜到了极点,心下一软,眼神也微微的柔和了一些,不由便叹了口气:“你喜欢便好。”
此回霍璋宴上求亲,天子虽一口答应,多少还有些碍于情势的不情不愿,如今见着女儿这般形容,做父亲的这颗老心不免也软了软,倒也不计较这些小节了,只将按在宋晚玉额角的手掌往上移了移,轻轻的在她乌黑柔软的发顶上轻轻的摩挲着。
“罢了,既然你喜欢霍璋,也愿意这桩婚事,便这样吧。我会交代礼部,早些安排起来.......”说着,天子不知想起什么,满是沟壑皱纹的脸上显出笑来,“我只你们几个嫡亲骨肉,你阿兄阿弟早便成婚,只你自小任性,竟是拖到了现下。这些年来,我每每想起你这事便觉心上放心不下,就怕有个万一,到了地下,你们阿娘问起女儿,我都不知该怎么与她说。如今好了,你与霍璋把这婚事定下,早些成婚,再生几个孩子,我这做阿耶的就再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宋晚玉闻言,不由又看了眼天子身后的萧清音与四皇子。
天子这人,总是能把薄情与多情糅合得恰如其分——元穆皇后在时,他与元穆皇后恩爱非常,膝下三子一女皆是嫡出,可元穆皇后过世时,他正领兵在外,不仅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得了消息后也不曾回来,就连元穆皇后的丧仪都是交由旁人和宋晚玉这个做女儿的住持。直到前线事毕,天子方才领着儿子匆匆回来,思及爱妻音容,他痛哭不已,情真意切。然而,转瞬之间,他又能擦干了眼泪,转头又纳了不少美妾爱宠,如置身花丛,赏遍名花。
事实上,天子身边那么多的女人,来来去去一如流水,如萧清音这般能够坚持多年的反到是少数。而能为天子诞下子嗣的,更是只有萧清音一个。按理,天子待萧清音这宠妃与四皇子这个幼子是该有些个情意,可他又能当着萧清音和四皇子的面随口说起元穆皇后,甚至直言“我只你们几个嫡亲骨肉”.......
四皇子尚且年幼,自是大懂这些的,只懵懵懂懂的听着。
萧清音也低着头,神色如常,仿佛真就不在意这些。
见此情况,宋晚玉一时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只得压下了那些复杂的思绪,顺着天子的话说了几句。
说着说着,宋晚玉不觉也想起记忆里的那些旧事,心里那点儿对天子的芥蒂渐渐也都消了,父女两人也都动了感情。
只是,毕竟已是入夜,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天子瞧了瞧外头的天色便也跟着起身,开口道:“时候不早了,阿耶也不好再在宫外久留,便先回去了.......”
宋晚玉想着自己其实已是好得差不多了,便想要起身送一送天子。只是,她这才要掀被子,便先被天子按住了肩头。
天子只是道:“行了,你也不必送了,身子都还没好全呢.......早些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宋晚玉心中对于天子的芥蒂已是解了大半,此时想到自己与霍璋的婚事,满心甜蜜,心情正好,便朝天子眨了眨眼睛,笑着道:“那,阿耶你路上小心。”
听着这话,天子心下倍觉妥帖,笑了笑,便带着萧清音与四皇子一齐走了。
而萧清音那掩在袖下的手掌几乎要被自己掐出血印来——她原是想着来膈应宋晚玉,给人添堵的,谁知自己倒是先被敲打、先被膈应了!
一念及此,萧清音简直要呕出血来,偏偏碍着天子就在跟前,她不仅不能显露丝毫不悦,甚至还要显出欢喜之色。
相较于险要呕出一口血来的萧清音,宋晚玉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适才身边还有人,她虽是惊喜交加却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只得尽量克制着。如今天子领着人走了,宋晚玉重又想起自己与霍璋婚事已定的事情,便悄悄的把头埋到枕头里,掩住了烧红的双颊。
她是真没想到,自己与霍璋竟然真能在一起。
想着想着,宋晚玉忍不住的笑出了声。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上好似停了一一只活泼的喜鹊,扇着翅膀跳个不停,令她整颗心都满溢欢喜,甚至都有些难以入眠。
不过,想着或许霍璋明日还要过来看她,宋晚玉便也强压住这激烈的心跳声,勉强自己闭上眼睛。
只是,哪怕闭上了眼睛,极力克制着心跳与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但宋晚玉抱着被子靠在枕上,临睡前还是忍不住的想起霍璋来。
想起她与霍璋的初见,想起两人的重逢,以及重逢以来的种种.......
她都有些不舍得就这样睡过去了——哪怕是在她最美的梦里,也不曾梦见过这些,从未有过这样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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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宋晚玉想的那样,霍璋第二日便来了公主府。
也不知是不是宋晚玉的心里作业,她总觉着霍璋今日虽是轻袍缓带,神色也与往常无意,可他行止言语之间却又更添了几分亲近。他原就是风姿卓然之人,哪怕只是默然的亲近,也能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
宋晚玉本就喜欢他,见了后不免又更添了几分喜欢与羞赧。
霍璋素来缜密仔细,入门后见了宋晚玉这般神色,便已猜着了一些——圣人昨夜宴后便来了一趟公主府,想必是已经与她说过两人的婚事了。
想到这个,便是霍璋这般素来克制自持的人也不由显出笑来。他索性便上前几步,垂首去看宋晚玉,主动开口问道:“圣人已是和你说了?”
宋晚玉也微微仰头看着他,闻言便眨了眨眼睛。她看着霍璋时眼睛很亮,眼睫纤长,一双瞳仁乌黑明亮,像极了沾着糖霜的月亮。
听到霍璋的话,她便弯了弯眼睛,圆月便成了弯月,装傻似的反问霍璋:“说什么?”
见她这模样,霍璋反倒有些忍俊不禁,伸手在她额头轻轻的点了一下:“你说呢?”
哪怕昨日已经从天子口里听说了那事,宋晚玉如今见着霍璋,还是想要再从霍璋嘴里听一次。所以,她便忍下羞赧,伸手去拉霍璋的袖子,撒娇似得道:“你说嘛........”
霍璋只笑不言,凝目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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