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顾禾醒过来是在一个黄昏。
巨大的落地窗呈一个弧型占据了一整面墙,窗帘全被打开,只是窗户玻璃没有开,没有风吹进来,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一张大床摆在房间东边,床的铜柱上雕刻着细致的花纹,因表面镀上的金粉而在最后的阳光里闪着莹润光芒。
从床顶往下垂下粉蓝色的纱帐,纱帐朦朦胧胧,看出床上织锦被子下一个身形。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眼睛缓慢睁开了,目光迷茫地望向头顶,看到了头顶的纱帐,他迷迷糊糊,又动了动头去看四周。
透过纱帐,看到了那轮即将落下去的太阳,太阳在远处直入云霄的大楼旁边,火红的颜色,周围的云也都被染红了。
他盯着太阳看了好一阵,直到太阳往下坠得越来越厉害,就要看不到。
落地窗里面,一架白色的三脚架钢琴摆在那里,夕阳最后的余辉正好从钢琴一个角上照过来,钢琴一半在光线里,一半在黑暗里,让它带上了一种莫名的神秘。
除了钢琴,还有两把沙发和一张小桌子摆在窗户旁边,小桌上还放着一本书和一只花瓶,素色的花瓶里擦着两只艳红的玫瑰。
顾禾又盯着那玫瑰发了一会儿呆,他只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想什么都非常慢,过了好久,他才记起来,自己感染了丧尸病毒应该要死了,他上一次的记忆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在山里,只有他和肖策两个人,他喜欢那种日子,觉得死而无憾了。
但是,他还没有死吗?
这里又是哪里,是城市里?
只是,这座城市又让他觉得莫名奇怪。
太阳彻底沉下去了,暮色渐渐升起,到处都昏暗下来,落地窗外一座座高楼都在这沉沉暮色里沉寂着,像是末日之后,无人的孤寂都市,没有人声,没有亮光。
是了,顾禾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外面的城市奇怪了,因为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城市的光明,外面的一切就像是幕布上的一幅画,没有生气。
要不是刚才体会了太阳落山光阴的变化,顾禾都要以为这面落地窗的确就是一幅画了。
这里是哪里?
顾禾想着,他想动一动,但是发现很困难。
他废了半天劲才抬起自己的手,看到自己的手的一瞬间,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因为他的手上皮肤非常黑,他甚至怀疑自己是看花了,但是,即使是在这么昏暗的光线里,人也不可能把自己的皮肤看成这么黑。
顾禾有种彻底的悲凉感觉,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肖策回来了,顾禾房间外守着的佣人向他汇报道,“先生,里面一直没有动静。”
肖策很是失望,失望之余又觉得有希望,虽然顾禾没有动静,但是,却一直有生命迹象,他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
肖策推开门进了房间。
房间里巨大的铜柱床由床帐隔离出来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他的顾禾就在里面。
他撩起床帐挂了起来,坐上床俯身看顾禾。
顾禾像个睡美人一样兀自睡着不醒,他的手指在顾禾的脸颊上不断轻抚,柔声道,“亲爱的,你再不醒过来,而且这样继续变黑下去,在夜里,说不定我都会看不见你了。”
这个冷笑话又昏睡过去的顾禾自然听不见,他忧愁地叹了口气,又道,“明天再做一次检查,你要是不听话还不好的话,又要给你扎针哦……”
顾禾没有一点反应,他在他的鼻子上划了一下,起身来,又出门去了。
肖策沐浴之后上床睡觉,刚坐上床,他就心里一跳,瞬间转过脸看顾禾,发现顾禾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睛带着微绿的光。
肖策脸上是僵住的神情,带着狂喜和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他才唤道,“顾禾?”
顾禾低低“嗯”了一声,他的心跳非常快,整个人都非常难受,他呜呜地又哼了两声,要伸出手来。
肖策之前一秒还非常高兴,这时候,他也发现了顾禾的不对劲,顾禾脸上和眼里都带着痛苦,生物磁场也有些乱。
他将顾禾抱了起来,“顾禾,怎么了?”
顾禾低低哼出声,“我难受。”
肖策什么也管不了了,抱着顾禾冲出了卧室,往楼下跑去。
在检测中心,顾禾被送去做了扫描,他一个劲地呼着难受,肖策看得担忧痛苦不已,这里的医生却说有感觉了是好现象,让肖策不要担心。
但是,肖策却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他当时恢复意识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
医生说顾禾的身体内在发生变化,但是这时候他们没办法做任何事帮助正在改变着的顾禾,只能等他身体里的变化趋向平和之后,说不定就是顾禾成功转化为后丧尸的时候。
顾禾痛苦地□□出声,朝肖策伸手。
肖策伸手握住他的手,将他从检测台上抱下来,把他抱在怀里,问他,“怎么了?”
顾禾低吟道,“太闷了,我想在外面去。”他觉得要呼吸不过来,这里压抑得让他受不住。
肖策迟疑了一瞬,然后抱着顾禾出了门。
从地下楼层里回到地面上,走过大厅,大厅的门在他接近时无声打开,外面,月亮升起来了,清辉将这座寂静的城市笼罩着,这里,像一个末世后的梦境。
在外面的花园里,肖策抱着顾禾跳上了假山,坐在假山之巅。
顾禾目光望着月亮,月亮那么温柔。
他的心里是无边的悸动,风吹过来,抚在他的面颊上,他感受不到风的抚慰,只能感受得到光,还有肖策的怀抱,但这已经足够,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凄凉,似乎,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这些风景,体会他们的美好。当要离别时,心里有多么不舍,只有他自己能够知道。
肖策抱着他坐在那里很久,直到月上中天。
“我们回屋里去好吗?”肖策柔声问。
顾禾的手指勾住了他的小拇指,目光柔柔地望着肖策。
肖策沉浸在顾禾那盈满了月光的如同碧潭的眸子里,这双眼睛,在他眼里,足以和世间一切美丽媲美。
顾禾只是望着他,手指勾着他的小指头,顾禾的触觉很不敏感,但是这一勾,却勾进了肖策的心里,似乎身体里的触觉神经都延伸到了小拇指上,被顾禾碰触,整个脑子里都是那种柔柔痒痒的感觉。
肖策心里万分柔软,“亲爱的,我能亲一下你么。”
顾禾柔柔地回答他,“为什么不?”
肖策眼里满是温柔笑意,一只大手捧住顾禾的脸颊,在他的唇上碰了一下。
顾禾轻声道,“我不觉得你亲我你的感觉会好。”
肖策笑出了声,“为什么,我觉得感觉很好,等你好了,我们做感觉更好的事。”
顾禾目光温柔望着他,在他的注视下,在月光的清辉里,慢慢地闭上了眼。
抱着顾禾回房间里去,同睡在一张床上,肖策觉得顾禾一定会好的,他不会死,毕竟都到这个地步了,他怎么会死,他的心里全是希望,希望顾禾醒来之后,和他一起生活,两人将走过以后的数十年时光。
人生在世,最悲苦的不是境遇不好,是孤零零地出生,又孤零零地老去,没有人供爱,也没有人爱。
因为心里的希望,很少做梦的他做了美梦。
在梦里,他和顾禾在一起,阳光下,有孩子在奔跑,他和顾禾走在后面,柔声说着话,那奔跑的孩子回过头来叫他们,他知道,那是他和顾禾的孩子……
这样甜蜜的梦甚至让他心悸了,以至于他突然惊醒,然后瞬间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伸手去触碰顾禾的脸,没有了一点温度,他将耳朵贴到顾禾的胸膛前,也听不到心跳声了。
在这一瞬间,肖策有种自己也死去了的感觉。
但是,这种沉重的袭击了他整个精神的力量只让他无措了很短时间,他飞快地跳下了床,他趴在床上轻柔地拍抚顾禾的脸颊,“顾禾,顾禾……”
顾禾没有一丝反应,他慌乱地将顾禾抱了起来,来不及穿鞋就往门外跑。
检测中心的医生和研究人员都被召集了起来,但是,面对一个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的人,他们也没有办法。
肖策突然觉得天塌下来了,他的脸上面无表情,整个人也是僵直的,在医生和研究人员的注视下将顾禾抱了起来,抱着他跌跌撞撞地往电梯走去。
大家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还是跟着肖策时间比较长的苏青赶了过来,她看到肖策像具行尸走肉地往楼外走,她迟疑了一下,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肖策抱着顾禾出了楼房大门,又坐回了他之前和顾禾待过的假山之巅,之前,这里月光正好,清风拂面,这时候,月亮却落下去了,没有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夜似乎浓稠得化不开,但是,在肖策的眼里,已经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分别,黑夜里的一切,都笼罩了一层红色的膜,他将顾禾抱紧了。
他没有想过顾禾会离开他,即使在顾禾病最重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
苏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直看着。
太阳升起来了,整个大地都被光芒笼罩,肖策还坐在那里,苏青实在看不下去了,便上前说道,“老大,你还是进楼里去吧,或者至少把顾先生送到楼下去做冰冻,不然这样在太阳下,尸体会很快腐烂。”
肖策愣了一下,他又低头看了看顾禾,手指抚摸过他的脸颊,抚摸过他的颈子,摸上他的肩膀,又把头埋到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
顾禾身上的生物磁场已经弱下去了,弱到似乎已经彻底消失,肖策保持这个动作很久。
他的眼睛干涩,涩得生疼,原来,在最难受的时候,是根本发泄不出任何情绪的,他的情绪被锁住了,锁在了只有他和顾禾的世界里。
他抱着顾禾起了身,进了屋里去。
他把顾禾放回床上,坐在床沿撑着手臂看他,轻声和他说话,“你看你对我有多差,以前你一心全在关谨身上,现在总算是在我身边了,你又这样子不言不语,你要沉默到哪年哪月呢?你到底要不要理我……你理不理我……”
顾禾根本没有丝毫动静。
肖策趴在床上半天动弹不得,压抑在胸腔里的痛苦根本无法发泄,他只能那样趴伏在顾禾的身边。
“阿青,老大到底怎么样?今天要开会吧?不开了?”
“听说老大带回来的那个病人没有熬过最后阶段,应该挺伤心的吧,之前老大还说他会没事,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要成功变异本就很困难,要是概率那么大,政府估计早不打我们的主意了,哪里会一心想要抓住我们。”
“别说了,把会议推到明天吧,让他……静一天。”
肖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夜幕已经又降了下来,顾禾的面孔在他能够夜视的眼里带上了一层朦胧的红色。
第二天,苏青来提醒肖策去开会商讨对付政府这次大规模进军t城的事,肖策声音如常地应了,伸手将顾禾身上的被子整理好,一如之前顾禾昏睡的时候一样。
“这次是段老将军做总指挥,他是非常老辣的人,不打无把握的仗,这次我们不好办了。”虽然语言比较沉重,但是语气却很轻松,想来,大家其实并没怎么把这场仗放在心上。
讨论了一圈之后,大多数人觉得暗杀掉段恪言将是解决最近危机最好的办法。
也有人反对,“这也只是暂时性解决了这个问题而已。t城是我们的根据地,必须守住不给他们才行,还要永远守住,只是暗杀几个人,根本不能解决本质问题。”
“要解决本质问题,要我说,就冲出去,把外面的人都变成我们的同伴,哈哈,这个世界都由我们统治,何愁只是这一座城呢。”
嗜杀派和平和派总是同时存在的,不过,最后还要看肖策的意思。
肖策从头沉默到尾,最后才说了一句话,“安排人先把段恪言杀了再说吧。”
然后就起身出去了。
会议室里的人,有人开始吹口哨,有人开始默默地整理文件,有人叹了口气……
有人直接站起来哈哈笑道,“还是老大最干脆,杀了吧!要不,我去执行这个任务?”
“算了吧,老五,让更谨慎的人去执行。”
“你说我不够谨慎了?你们这里谁打得过我?”
“我们又不是搞个人英雄主义。”
“反正打架杀人我最在行,不让我去,让谁去?”
“有很多人选可以。而且,段恪言身边的高手可不会少,要派精锐小队过去才行。”
“切,就让我去吧,我保证单枪匹马完成任务。”
“老大不会愿意的。”
“在这里要憋死了,让我去吧。”
所有人都看着一身凉快的白色短衬衫白色长裤瘦高个的肖五,沉默即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