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文武百官准时上朝, 无一缺席。
路阳坐在高处俯视群臣, 像是完全不记得群臣之前做过什么, 认真谈论正题, “西部久不雨, 百姓衣食不给。我打算开仓赈灾, 轻徭薄赋,开放山泽,停收商税。”
路阳刚刚说完, 户部尚书出列阻止,“殿下,万万不可!国库空虚, 怕是经不起大动干戈。”
“国库钱财, 本就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路阳的神色庄严肃穆。
高阳出列, 禀报道, “殿下, 就算动用国库, 只怕也……”话说到一半就停下, 意思是, 国库里的钱财恐怕不够赈灾。
“说起来,已经许久没有清点国库了。”路阳微微一笑,轻松道, “这样吧, 由户部尚书负责,即日起盘点国库。等清点过后,再做决定。”
“是。”群臣俯首。
不经意间,户部尚书和高阳交换了一个眼神——国库可是被偷偷搬走了不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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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早朝,路阳回到寝殿,文静早就在里面等着。
一回到自己的地盘,路阳忍不住放松下来,脸上露出喜色,“你说的没错,用不着我去求他们,就该让他们自己主动回来。罢朝三天,遭罪一天,他们已经憋不住了。今天上早朝的时候,百官无一缺席。”
“毒、药是哪来的?很管用。”文静好奇询问。
“暗卫做的。要知道,暗卫不止武功高,还有其他本领,每个都很能干!”路阳刻意强调。
“是是是,很能干。可惜没人敢摸进几个武将和重臣家里,得劳烦我亲自跑一趟。”文静敷衍道。
路阳顿时语塞。但他不得不承认,能悄无声息进出重臣府邸的文静确实厉害。官位越高,府里的护卫就越多。就算暗卫头领,都没把握像文静一样进出自如。毕竟做坏事的时候,绝对不能被当场逮住。
文静笑了笑,扯开话题,“事情进展顺利就好。你看,你行事狠辣一点,他们就怕你惧你,说什么都听。你好说话一点,他们就欺你辱你,恨不得骑到你头上。所以说,就算你想做个仁君,也要等到彻底掌握皇权以后。”
“还没到说什么都听的地步。”路阳遗憾地表示,“西部大旱,我打算开仓赈灾,拿出国库钱财救济,照样有人反对。”
国库?文静神色微动,“你确定他们反对的是拿出国库钱财赈灾?还是说,国库账目上有见不得人的地方,所以他们才拒绝?”因为背地里的勾当不想被人发现。
“我猜是第二种。”路阳笑意很冷,“我让暗卫查过,国库里少了很多东西,甚至番邦进贡的贡品也时常无故失踪。其实想想也对,户部尚书专门负责财政和国库。他是宰相的人,当然胆肥。他偷拿国库的珍品放入自己的口袋,我并不觉得奇怪。”
文静问,“你打算怎么做?”
路阳微微一笑,“我故意让户部尚书在近日盘点国库。如果他知趣,就该把早前拿走的东西送还给国库。如果国库里的东西跟清单上一样,我就装作不知道,假装没有贪污这回事。如果他拒不归还,我就以国库丢失贡品的罪名向他问责,治他的罪。”
“你有没有想过,只有户部尚书一个人,是绝对不敢贪污的。所以拿走的东西里,一定有一部分上供给了宰相。户部尚书能把自己的那部分吐出来,他能让宰相把他那份吐出来么?”文静悠悠抿了口茶,“因此从一开始,宰相一党就绝对不会选择归还。”
路阳冷哼道,“那就治他死罪。户部尚书干的那些事,足够他死几回了!”
“他死了之后呢?国库又会充盈起来么?你就有钱赈灾了?”文静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直把太子殿下问的脸色发绿。
就这样文静还不肯罢休,很快又接着质问,“你知道实物数量和账本上写的不符会被杀头,户部尚书会不知道?如果他随便找个替死鬼,写下认罪书后自杀,来个死无对证,你还能把所有的罪过推到户部尚书头上?不想被骂暴君的话,明面上只能贬官。然而他是宰相一党,受到宰相的庇佑,此次也是因为宰相才被贬。所以不管被贬成什么职位,他都会过得不错。”
路阳木着脸,“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想到了。”
文静扬了扬眉,“哦?你留了后手?”
“暗杀。”路阳低声道。
“这倒是个主意。明面上不方便下手,那就暗地里完成清洗好了。暗杀的话,并不需要所谓的证据。”文静点了点头。
“但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走这一步。人心惶惶不是好事。”路阳撇过头,长叹一声,“如果他们能配合点,对大家都好。”
“可是就算把人暗杀,国库被偷拿的东西也回不了。除非抄家。”文静话锋一转。
“到时候再说吧。说不定他怕死,会把贪污的东西拿出来换命呢?”路阳顿了顿,古怪地看向文静,“你打算在事情发生前,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考虑到?”
文静正色道,“早早做好万全准备,事情发生的时候才会从容不迫。”
这是宰相对文侍讲的教诲么?
路阳暗中思量,嘴上反问,“如果是你,你打算怎么做?”
文静认真道,“首先,确定自己想干什么。到底是想借机扳倒户部尚书,还是想先充盈国库,救济灾民。当然,两个目标能一起达成最好不过。可如果只能二选一的话,该以哪个目标为重。”
只一瞬,路阳就做出选择,“当然是救济灾民。”至于户部尚书,他做的坏事太多,随便找一件出来就能治罪,不必急于一时。
“如果想救济灾民,找回国库钱财是头等大事。我建议你直接派暗卫摸到他们家里,把东西搬回来。”
路阳恍然大悟,“贡品本就该呆在国库里。就算宰相一党发现丢了东西,也只能吃哑巴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没错。”文静颔首,“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就没办法借机整治户部尚书。”
如果说宰相是靠着权势来谋利,那么文静就是靠绝对的武力值碾压。更妙的是,她还占了大义的名分。
“放过他一次,以后还会有治他的机会。但是受苦的百姓撑不了太久。”路阳毅然表示,“就按你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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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外,林导越看越觉得有问题,“不对啊!路阳怎么一直被文静压制着?他可是男主角!”
孙星耀望着天花板,含糊着说,“路阳他吧……是真不擅长人际交往,不太明白官场上‘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种事。文静呢,虽然搞得定,但是她懒,又喜欢清静,平常不爱搭理别人。不过关键时候,还是靠得住的。”
“孙总,你一早就知道?!”林导惊诧。要知道,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往严重了说,那就是路阳根本不适合太子一角——哪个太子不用跟群臣打交道?怎么能让社交废出演!
“放心。路阳有宇宙无敌金手指护身,出不了什么事。”孙星耀语气淡定。
林导,“……”
想了想,他只能认命道,“你是投资方,你说了算。”退一步说,演员已经躺进太空舱,戏都演完一大半,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怕什么!”孙星耀很有气势地站在一边,言之凿凿,“路阳虽然不擅长人际关系,但他是太子,坐等别人用敬仰的目光崇拜他就行了。再说,文静不是跟他一伙的么?哪个官员不听话,直接灭口算了。我还没听说过,真实电影里有靠大清洗上位的皇帝呢,路阳当第一个也不错。”
太任性。林导叹了口气,真心觉得,这要不崩剧,都对不起孙总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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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点国库库存当天,户部尚书笑着开工了。他知道,宰相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确保他能顺利脱身。
谁知盘点开始没多久,他的脸色就变了。双目圆睁,冷汗直流,手抖得跟筛子似的,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
“尚书大人,您还好吧?”跟着一起盘点的小太监忍不住关心道。
“我、我没事。”户部尚书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株半人高、用整块玛瑙雕成的红珊瑚,他前天刚刚在家把玩过!那块小半个巴掌大的通透温玉,上面刻着惟妙惟肖的笑面佛,不该在宰相家密室里么?至于一整套天青无纹酒杯,更是名窑出品,早就被收藏在宰相书房!为什么它们会突然出现在国库里?
小太监心里直犯嘀咕,尚书大人小脸惨白,看起来哪像是没事的样子?
“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户部尚书按捺不住,忍不住问道。
小太监只觉得莫名其妙,“都是贡品,当然是各地上贡送来的。”
“不,我的意思是……”说到一半,户部尚书闭上嘴,颓然道,“算了,没事了。”
面上装的没事,心情却已早沉到谷底。
盘点结束后,户部尚书火急火燎地赶回家。打开密室一看,家里的红珊瑚果然不见了。
顿时,户部尚书心里凉了半截,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又是太子的手笔么?
在地上发了会儿呆,他又急匆匆出门,赶到宰相府邸。
“相爷,大事不好了!”户部尚书言语间透露出几分急切。
“怎么了?”彼时,高阳正在书房品茗。
户部尚书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清点国库后,发现数量无误。”
高阳端茶的手一顿,惊讶地看向户部尚书,“无误?”怎么可能!
“是真的。盘点完成后,我特地回了趟家,发现收藏好的……已经丢失。”户部尚书刻意含糊了用词。不过他相信,宰相听的明白。
随即,他压低嗓音说,“我在国库看见了一整套天青无纹酒杯,跟您家里的那款,一模一样。”
高阳脸色难看,当即起身打开柜子查看。打开后,果不其然发现柜子里空无一物。
“不怕跟您说实话,我总觉得现在自己光溜溜地站在太子眼皮子底下,什么事都藏不住。”户部尚书直叹气。
“太子……”高阳深吸一口气,重又坐回座位上,很快冷静下来。
“相爷,咱们现在怎么办?”户部尚书有些发愁。他得意时,曾仗着宰相权势享过不少福。如今宰相这条船隐隐有不安稳的迹象,他很想逃离。然而他早已被捆绑在船上,根本就跑不掉。
“西部落草为寇者众多。吃不饱饭的人,可不在乎什么官府不官府的。”高阳意有所指。
“您是说……”把赈灾的粮草钱财再派人抢回来?户部尚书心思转的飞快。
“赈灾的粮草被劫,不是常有的事么?”高阳慢慢笑了。
户部尚书却高兴不起来。他小心提醒道,“大人,既然太子的人能不动声色取走家中珍宝,那么我相信,他们也绝对有能力不动声色取走我项上人头。”
“朝廷重臣横死家中,全城都会陷入到混乱里。”高阳摇了摇头,“不到万不得已,太子不会这么做。况且,他凭什么认定是咱们做的?”
户部尚书欲言又止。
高阳瞥了一眼,“担心的话,就在家里多请些护卫。如果暗杀不成,反被我们抓到行凶的人,那将成为太子的致命把柄。”
无故暗杀朝廷重臣,就算对方是太子,这也是条重罪。除非太子真的不要名声了,打算以铁血手段上位。
端起茶杯,高阳神色晦明变幻,“上次罢朝已经退让,这次绝不能再让。”
眼见宰相是铁了心要跟太子对抗到底,户部尚书只能昧着良心道,“相爷说得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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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寝殿里,路阳看着几只大箱子,目瞪口呆道,“这都是什么?”
“八大箱银元宝。”文静拍了拍手,满意地打量自己的劳动成果。
“你不是说去宰相一党手里取回国库贡品么?”路阳表情略有些呆滞。
“是啊。可是我再一想,拿回贡品也算偷。去都去了,不如多拿一些回来。”文静深切觉得,自己不能白跑一趟。
犯下偷窃罪的大贼就这么大咧咧站在他的面前,路阳觉得自己脑子已是一片混沌。
“我打算匿名捐献这些银两,对外就说是富商所捐。”旁边,文静振振有词,“高阳他们私占了多少民脂民膏?早该吐出来一些,还给劳苦大众了。”
路阳忍不住扶额。他发现自从有了个新侍讲后,自己头疼的次数越来越多,“那你也不能私拿呀。”
“指望你抄家拿回银两,得等到什么时候?西部大旱,受苦的百姓能等得到那天么?”文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情况紧急,就不要太计较过程了,结果好就好。而且我确定,这些银两都是贪污来的,来路一点不干净。”
见太子不语,文静蹙了蹙眉,“你该不会打算让我把东西送回去吧?”
路阳长叹一声,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拿都拿了,没有再送回去的道理。但是,下不为例。”
文静只当没听见。在她的理解中,太子口中的下不为例,等同于坏事可以照做,但不能被发现。
“小心运送途中有人劫粮。”文静提醒道。她可不希望好不容易弄来的银两又被抢走。
“我也觉得有人会动歪脑筋,所以我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运送人选。”路阳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谁?”文静好奇。
路阳慢慢吐出几个字,“高阳的姻亲,秦家秦大将军。”
“秦大将军出身军旅,深知百姓疾苦,绝对无法容忍赈灾的粮草被劫。另外,如果高阳真的动手,一旦成功就是陷秦大将军于不义,双方就会撕破脸皮。”想到这,文静满意地笑了,“果然是个好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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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累了一天,文静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高家。结果没来得及吃饭,又被喊到书房陪宰相聊天。
文静低眉顺目地站立在一旁,等待祖父训话,心里却恶狠狠地想,“你嚣张不了几天了!”
高阳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问,“太子殿下最近学业如何?”
文静恭敬回禀,“在孙儿的细心教导下,殿下一心向学,学问大有长进。”
高阳又问,“太子待你如何?”
“十分恭敬客气,经常让孙儿陪他用膳。”文静低着头回话。
高阳眉头紧锁。他故意让文静做太子侍讲,也没叮嘱他藏私,就是为了让高家下一辈跟太子打好关系。这样一来,即使将来发生什么变故,看在文静的面子上,高家也不至于全部覆灭。可现在呢?太子似乎待文静很好,却处处针对高家,这很不合常理。
想了想,高阳接着问,“太子最近性情大变,他是不是私下里见过什么人?”高阳猜测,有人在背后偷偷教太子做事,所以事情才会变得棘手起来。
文静心说,不是私下,而是正大光明见面。并且太子见的人,就站在你面前。
面上,她一脸的茫然,“除了上早朝,孙儿几乎一整天都跟太子呆在一块儿,并没有发现他暗地里跟人私会。”
高阳脸上浮现失望之色。他摆了摆手,随口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孙儿遵命。”文静诚惶诚恐地应道,然后慢慢退出书房。
高阳望着文静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谨小慎微,如何是能做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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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清点,确定国库钱财颇丰。这回路阳决定拨放灾银,再无一人反对。
紧接着,路阳宣布,他把派送灾银、粮草的任务交给了赋闲在家的秦大将军。
高阳宽袖底下的手蓦然紧握。很久之后,才缓缓松开。
下朝后,户部尚书凑到宰相身边,小心翼翼询问,“相爷,之前做好的那些部署?”
“撤了吧。凭那帮人,是绝对打不过秦大将军的。”高阳声音很飘渺,“太子……从前是我太小看他了。”
犹豫了下,户部尚书劝道,“相爷,要不停手吧?太子殿下不像成阳帝……”他们摆布不了。
高阳摆了摆手,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往前走。
徒留户部尚书在原地叹息。
回到高府后,高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饭也不吃。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很多往事。寒窗苦读的艰辛,爱妻逝世后对独子的宠溺,初为官时屡屡遭人算计,好不容易爬到宰相高位时的意气奋发。
之后呢?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高阳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努力地回忆,才恍惚记起,有次他没忍住,收了别人的钱,卖了别人官职。从那以后,一切就再也收不住了。
再然后,明知罪孽深重,为了守住现有的一切,他命令独子娶秦大将军的女儿为妻。以为两家联合起来,可保两族百年昌盛。
然而,秦氏刁蛮,连他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给他的独子好脸色看。还强硬规定,高宁不许娶妾,更不准喝花酒。家中苦闷,儿子渐渐有了新的兴趣爱好——强抢民女。
为了给儿子收拾烂摊子,他开始渴望拥有更大的权势。同时,他也犯下了更大的错误。
到了最后,因为犯下的罪孽太多,数都数不清,他索性自暴自弃,无恶不作,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权臣、佞臣。
回想起过往,高阳苦笑出声。他喃喃自语道,“停手?我的身后是万丈悬崖,如何停手?停下脚步便是等死。所以,即便明知道是错的,我也只能选择一条路走到底。”
“守株待兔,必死无疑;奋力一搏,才有可能存在一线生机。”
“再等下去,太子渐渐势大,只会更难对付。”
“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后代子孙,更是为了高氏一族。”
思量许久,高阳缓缓闭上眼,做出某个艰难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