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琴的脸上露出梦幻一样的笑容,这使得她看起来真的有点像传说中能沟通某种不祥神灵、永远流浪在路上的古老吉普赛女郎,然后她突然抓住了寇桐的手,那手心冰凉,就像是某种冷血动物,冻得寇桐打了个寒战。
不能和她有身体接触——这是寇桐的第一个反应,这使得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曲了一下,想要做出躲避的动作,随后寇医生绝望地意识到,貌似已经晚了。
一般而言,妄想症患者有偏执型人格障碍基础,对其所望向的东西非常根深蒂固,妄想的内容可能有很多种,怎么样猎奇的都有可能,日常生活中不会被正常人注意到的细节,都可能成为某种对于妄想症患者而言具有强烈暗示意义的载体。
其中又有系统性妄想和非系统性妄想,后者一般会比较混乱,期限也比较短。
非常不幸的是,这位秦琴姑娘,她的妄想症状是典型的系统性妄想,并且相当根深蒂固。
寇桐一边沉默地被她像是亲密的情侣一样拉着走,一边回忆——那位教授当年对她的病症提过两句,并没有多说,只是说这个女孩的情况很复杂,在她身上可能存在多种妄想症状,除了比较明显的“暗示型妄想”之外,还有“情爱型妄想”的迹象。
通过整个无名岛的旅程,寇桐目前已经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个姑娘情况的复杂性。
“这是我的城堡。”正在他走神的时候,秦琴的话音响起来了,她比寇桐矮一头,拉着他的手,正好能小鸟依人地偎依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介绍说,“我和我的仆人都生活在这里。这个岛上的所有东西都归我支配。”
寇桐心里一动,问:“老鼠和乌鸦也是么?”
“乌鸦是魔术师的道具。”秦琴毫不犹豫地说,“老鼠是我们国家的通讯工具,都是非常乖的孩子,一开始它们告诉我说,发现了入侵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是你。”
她脸上露出了一个让寇桐毛骨悚然的甜蜜笑容。
“你看,很不错吧?”秦琴说,“这里风景也很美,城堡的后面是一个小山丘,上面有漫山遍野的花,我的仆人施了魔法,它们四季都不会枯萎。山的后面就是海,一望无际的大洋……”
寇桐皱起眉,为什么她对这个空间的控制程度这么高?是因为偏执症?
“你喜欢这里么?”秦琴摇晃了一下寇桐的手臂,然后她看着寇桐略有几分凝重的表情,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你不喜欢?”
“秦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寇桐把自己的胳膊从她手里抽了出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其实他心里也很没底,这个岛有太多的东西超出了他的认知,程序到底失控到了什么程度?
秦琴愣了愣,表情有些疑惑,随后点点头:“这里是无名岛。”
寇桐说:“不,我不是说这个地方,我说的是这整个世界的维度,你没有发现,我们现在所处的维度并不是真实世界的维度么?”
秦琴歪了歪头,这使得她脸上即使还挂着半边诡异的黑纱,也有几分可爱俏皮来,她问:“你在说什么?”
“好吧。”寇桐耸耸肩,换了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解释方法,“当时我正在‘投影仪’里面记录一个病人的情况——不是我们平时说的放幻灯的投影仪,而是一种特殊的心理临床治疗辅助仪器,它能把人的意识投影到某个不同维度的空间里,但是突然出了一点意外……抱歉因为仪器故障,我的主体权限设备剥夺,现在没法联系到外面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投影仪出了什么故障,反正你,我,还有另外五个人,一起被卷进了这个未知的程序里……”
他话还没说完,秦琴突然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肢体语言不言而喻——寇医生,你发烧了么?
寇桐立刻闭嘴。
秦琴体贴地问:“寇医生,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和我在一起,就不用再工作了。”
“你不相信么?”寇桐问。
好像唯恐他不高兴,秦琴赶紧点点头说:“相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不过你说的什么维度不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从小就是生活在这里的啊。”
寇桐知道,这就是最坏的结果——整个无名岛,曾经都是出现在秦琴的妄想里的,现在妄想被投影成了真实。
投影仪是个什么玩意?寇桐第一次质疑起自己最骄傲的发明来。
他有些头疼,秦琴就趁机轻轻地靠过来,伸手揉着他的太阳穴,女性身体的气味传过来,寇桐避无可避,只得往后倒了一下,躲开她的手指。
秦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表情淡了一些,问:“你怎么了,寇医生,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冷淡了很多。”
寇桐站起来,表情自然地说:“没有,你误会了,我最近烦心事太多了。”
秦琴用一种带着强烈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烦心事?你指的是刚刚说的事么?”
“对啊,因为我曾经随手写过的一段程序,把大家都卷了进来,严格来说这是我的错,”寇桐尽可能真诚耐心地解释说,“所以我要想办法,把程序修复好,让大家都回到原来的地方——你会帮我的吧?”
秦琴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然而还是显得疑虑重重,寇桐知道,刚才自己那一躲,恐怕对这个女孩来说,是代表了某种别人不知道的意义的信号,问题是他不知道简单的一个动作被她引申成了什么。
每一次对付这种沟通起来就需要万分小心的认知有障碍的患者,都是对一个心理医生生理和心理上的极大挑战。
病人和医生之间会小心翼翼地相互试探,异常劳心费力。尤其眼下情况复杂极了,这使寇桐越加紧张起来——眼前这货现在不是个女孩,而是个定时炸弹,他现在就是那苦逼的没有说明书的拆弹人。
秦琴迟疑了片刻,她脸上温柔讨喜的笑容一旦不见了,就会显露出一种病态的狡猾和冷酷来,寇桐手心的汗都快出来了,秦琴才突然开口:“我看你还是先在我这里休息几天吧,今天也赶了很远的路,应该很累了。”
“我……”
秦琴轻轻拍了拍巴掌,一排全身包裹在铠甲里,连脸也看不见的骑士整齐划一地跑了过来,浑身散发着“你被捕了”的不友好气息,把寇桐包围了起来。
秦琴不由分说地吩咐说:“带医生去休息。”
寇桐犹豫了三秒钟,放弃了反抗——谁知道这姑娘的地盘上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力量,万一真的惹恼了大神,她给招来一道天雷,真把自己栽进土里,搞不好死翘翘就坏了。
他决定大丈夫能屈能伸,乖乖地跟着这些把自己捂得跟阿拉伯妇女似的“骑士”们走了,临到离开大厅的时候,寇桐脚步才突然一顿,他知道秦琴正在背后看着她。
眼下他无法确定秦琴那成分复杂的妄想回路里,哪跟哪是连在一起的,只有一点很确定,就是在她的印象里,自己这个只跟她有过简单交谈,萍水相逢的人,变成了她多年不见彼此相爱的恋人。
寇桐非常不想利用这一点,于是他和他自己的道德观拔河了三秒以后,终于道德观这种关键时刻总被抛弃的东西被踹飞了。
寇桐扶着古堡沧桑的石柱,做了一个回头动作,极自然,像是和自己亲近的人分开的时候,过了一会,会下意识地回头确认对方位置的寻求安全感的行为。
秦琴已经拉上了面纱,这使得她的脸看起来有几分阴郁,然而在和寇桐回头的目光对上的一刹那,寇桐清晰地看见她的表情松动了。
人……特别是这种对暗示格外敏感的妄想症患者,对动作的敏感程度其实不比语言差多少,甚至肢体语言传达的信息更容易被对方接受。
不管怎么样,先把种子埋下,其他的……只能回去再想办法。
寇桐被带着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城堡里转了无数圈,然后给扔进了一个房间,门在他身后被关上,寇桐还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苦中作乐地嘀咕:“原来这就是三藏兄被女儿国王逼婚的感觉,这滋味真是难以言喻。”
然后他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床极软,寇桐整个人陷了下去,他于是毫不客气地打了个滚,捂住脸自语:“我擦,看上哥哪了,哥改还不行么?”
艳遇……真是种甜蜜的负担。
寇桐翻到左边:“御弟哥哥,我再也不说你是男人公敌了。”
御弟哥哥大约在另外的某个时空,隔空抚摸着寇医生的狗头,笑而不语。
于是寇桐又像条死鱼一样,打着挺地翻到了右边,哀嚎:“悟空,快来救为师……”
然而悟空不是召唤兽,显然没有接受到寇医生怨念的脑电波。
不过悟空没来,另一个人却来了,窗外突然传来一点动静,寇桐猛地坐起来,瞪大了眼睛往窗外望去,只见黄瑾琛正一只手扒在窗棂上,对他咧开嘴,露出高露洁广告一样的灿烂笑容。
寇桐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打开窗户,鬼鬼祟祟地把黄瑾琛放进来。
黄大师敏捷地往里一蹦,回头确认了一眼自己没有被发现:“怎么样?”
“谈判破裂。”寇桐说,“这个意识主体是个妄想症患者,还想把我留下做压寨相公。”
黄瑾琛脸上露出假装惊悚的表情。
“赶紧想办法把老子弄出去,今天都沦落到出卖色相了。”寇桐说。
“好嘞!”黄瑾琛嘴里这么说,却突然拉起寇桐一只手,非常娴熟地做了个吻手礼,一只手放在胸前,拿腔拿调地说,“美丽的公主殿下,你伟大的骑士来营救你了!”
寇桐翻了个白眼:“能麻烦您快点么?最好在我没叫破喉咙之前。”
黄瑾琛眨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两个人同时神色一凛,接着,锁着寇桐的门被人猛地推开,黑纱女秦琴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大群闪闪发光的铁骑。
“你背叛我!”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
寇桐绝望地想,真是背到一定程度了——于是他用胳膊肘戳了戳黄瑾琛的胸口:“二胖,你行不行啊?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黄瑾琛说:“屁,肯定是巫婆有水晶球,打算偷窥你洗澡睡觉,这才不小心发现我的。”
然后两个人互瞪一眼,同时默契地动了起来。
黄瑾琛架起枪往前,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扫射,寇桐往后撞碎了窗户,百忙之中喊了一声:“别打死‘真人’!”
“我有分寸!”黄瑾琛说。
窗户应声而碎,寇桐敏捷地钻了出去:“跳!”
黄瑾琛一枪把大水晶吊灯打了下来,正好砸在一群向他扑过来的骑兵们面前,像只猎豹一样更加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