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譬如考试的时候碰到的最苦逼的一种题目,就是明明记得自己看过,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姿势看的,就是忘了看的内容是什么。
寇桐坐在游轮上,另外两个不知是什么来头的人在一边,谁也不说话。他们三个围着一个小圆桌,一人坐一把椅子,还有一条好奇心很重的小狗,湿漉漉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寇桐看,还带着某种警惕似的。
圆桌上有一束花,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个小茶杯,寇桐突然感觉自己像是闯进了爱丽丝的梦境,旁边这两个人就像是另一个版本的三月兔和帽子先生。
他目光一扫,“魔术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手里的百合换成了玫瑰,而衣服上的花却从玫瑰换成了百合,这一个神奇的时刻发生在什么时刻,寇桐居然完全没有留意到——好像他本来就是那样的,那些花就像是开在他身上,自然得让人熟视无睹。
“那是什么?”寇桐打破沉默。
魔术师解释说:“这些花是一种哲学。玫瑰是红色,代表火热的生命,百合是白色,代表另一个极端,像是死亡,或者所有流动的,冰冷的东西。生命和死亡无时无刻不在转换,没有一刻是停滞的,每一刻的改变,都象征着固有的死去,也是新生的开始,它们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寇桐觉得哲学这东西很装逼,但是此时他没有笑,也没有点头——因为他听完以后,觉得这个男人说得居然有些道理。
魔术师继续说:“这就是自然,创造必然伴随着毁灭,它们相伴相生,直到无穷。人类用一个符号表述了这个意思,就是‘∞’。两级之间永无止境的转变,就是无穷。”
寇桐皱起眉,心里越发无法评估出这个男人究竟是一个意识主体,还是被意识主体中的某种物体投影出来的了。
他于是问:“你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能留住的?”
魔术师说:“连我们自己,都是不断死亡不断新生的,走在一条永远也停不下来的时间线上,怎么样能留住其他的东西呢?”
寇桐心里隐隐一动,他问:“变化了的自己,还是自己么?”
魔术师没有回答,戴帽子的人却笑了起来,他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答案呢?”
还不等寇桐说话,戴帽子的人就低下头,这使得他的脸从帽子下露出来,显出一个有些忧郁的表情。
“你自己承认,就是你自己,不承认,就不是你自己,也没有什么。然而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它都是你的命运。”他语气略微有些冷酷地说,“就好比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掌握着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秘密,可是却必须一丝不苟地执行主人的命令,这就是命运。”
寇桐注意到他用的字眼:“你们?”
戴帽子的人伸出一根手指,用他那总是透着忧郁的眼神笔直地看着寇桐,他说:“嘘——”
寇桐无言,感觉此情此境非常熟悉,有点像是季老头装神弄鬼骗人钱的模样。
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再次诡异地沉默了下来,寇桐在打量着两外两个人,他发现他们两个有点像是设定好的程序,不被触动的时候,永远就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喝茶的频率都非常固定。
看来应该是某个意识主题的造物——寇桐想,而且看起来不应该是由现实生活中的某个人投射而来的,对应的很可能是他们那个空间中的某种物体。
动画片?
不……寇桐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应该是。
他经常会有一些青少年的病人需要辅导,为了交流方便,也曾经一目十行地了解过青少年们充满了体育明星、娱乐明星和各种动漫人物的兴趣爱好,并不记得有什么动画片里的人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呢……
他们身上带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神棍气质,衣饰复杂,有一些带有非常明显的符号学意义上的象征意,有一些则是隐晦的暗示,寇桐的术业不专攻这个,所以也说不大清楚。
是某种神秘学的道具,还是某个宗教的相关物品?
船速突然慢了下来,一直盯着寇桐看的小狗突然举起前爪,说:“汪!”
戴帽子的人松开手,任凭它从自己怀里跳了出去。寇桐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小岛已经近在眼前,岛上弥漫着一层白雾,有植物和山丘若隐若现,只有风吹过来的时候,才露出地面的一点端倪。
飘开的云雾中露出一块巨大的白色石头,它濒临海边,就像是一个坚定地守卫者,后面是两根巨大的柱子,一黑一白,像是一个没有建立完全的拱门。
一个身上穿着袍子,带着奇怪的高帽子的女人站在那里,她双手张开,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远看寇桐还以为她是个石像。
直到靠近,他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活人。
女人的身体里不知道是有什么血统,眼珠的颜色浅极了,在被白雾扭曲地诡异的光线的作用下,竟然有点像是透明的。
魔术师和戴帽子的人站在船上,目送着寇桐下船,走向两根石柱的地方,没有打算送得意思。
直到寇桐走到女人身边,她才像是身体里有某种程序被启动了一样,眼珠慢慢地转向一边,深深地看了寇桐一眼,说:“请和我这边来。”
她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居然让精神异常强悍,神经异常粗大的寇医生恍惚了一下——非要形容的话,那简直像是某种来自天国的声音,凡人无法说出里面蕴含的巨大的神秘和美。长袍女人周遭总是有白雾缭绕着,无论距离她多近,都无法把她的全身看完整,那白雾也像是有生命一样。
七个意识主体同时被卷入这个异常程序空间里,然而不用说降落到了一个地方的寇桐他们三个人,就是后来加入的曼曼和何晓智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地域意识,而是以一种又和谐又诡异的方法,和其他人的意识投影混合到了一起。
这个人却不一样,他或者她好像已经占领了整个无名岛,与大陆的方向遥遥相望,又泾渭分明。
寇桐忍不住想起曼曼转述的话,“入侵者”,只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某个地方的主人,才会说出这个词语。
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后路已经不见了,白雾就像是产量过剩的棉花,把整个小岛都给严丝合缝地盖上了,那一瞬间,寇桐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黄瑾琛要怎么跟上来?
跟在女人身后不知道走了多远,寇桐才到了一座城堡前面——真的是一座城堡,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给他的感觉很奇怪,好像和整个泛着神秘主义气息的无名岛格格不入似的,它突兀地站在那里,像是来自世俗世界,像神学领域致敬的一面锦旗。
城堡的大门在寇桐面前打开,女人停住脚步,好像马上要恢复npc状态了,寇桐赶紧抓紧时间问了一句:“我需要一直走进去么?”
女人转动着无机质的目光,落到他脸上,默默地点点头。
寇桐皱皱眉,即兴冒出了一句:“这位美女姐姐,我看你特别的帽子有点面熟,是不是我们以前见过?”
高帽女人即使是个智能npc,也有程序限定以外的东西。
然而她只是无言地看了寇桐一会,并没有对这句近乎调戏的话做出什么恼怒的反应,站在那里和寇桐大眼瞪小眼。
寇桐叹了口气,心想这都不言语,看来这个npc好像不如前面两个智能嘛,然后他转身走进阴森的城堡里。
在他身后,城堡的大门慢悠悠地自己关闭了,就在这时,已经快要和他隔一个门的女人出了声,她依然用那种神迹一样飘渺的声音说:“因为我们无处不在。”
寇桐蓦地回过头去,在女人的脸上看见了一种熟悉的忧郁,就像是被折断翅膀禁锢于某地的神明一样,她美丽,神秘,却并不让人不安,身上反而带着某种类似母亲一样的温暖。她十指交握在胸前,垂下那双仿佛透明的眼睛,像是无声地念诵着谁也听不懂的祝福。
就像是个神圣的女祭司……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寇桐突然像是被雷劈了一样——魔术师,女祭司,带着高帽仿佛流浪的哲人一样的男人,象征诡异命运的命运之轮……满是象征象征意味的符号,强烈的神学主义色彩,是塔罗牌!
这是一种起源于十五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纸牌,严格来说,是一种西方神秘主义哲学的表达载体,也可以说是新柏拉图主义流行的产物,有不同的版本,不同版本也有不同的牌面,而关于塔罗牌的解析,也算众说纷纭。
后来也被人当成一种类似于心理辅导的启示工具……再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变成了青少年们喜闻乐见的一种算命道具。
其中大阿尔卡纳一共有二十一张带有数字的,和一张愚者牌组成。
有魔术师,女祭司,教皇等等——现在想来,带着一条狗的那个“帽子”先生,有可能就是代表大阿尔卡纳的愚者。
塔罗中的每一个牌面都被投影了出来,每一张牌带有固有的意义,据说和共济会与蔷薇十字会有不得不说的关系。体现出另外一种文化体系里面某种古老的异教徒的哲学观点,这些观点并不是意识主体的想法,而是他出于“常识”而被动接受的东西。
寇桐飞快地穿过城堡,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他还没有动,门却自动打开了,里面有一个极高的拱门,上面刻着那个装着永动机一样超级马达的命运之轮,下面是卷起来的帷幕,几乎看不见光,高高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全身裹在黑色袍子里的瘦小身影。
寇桐看出,她应该是个女孩。
她抬起头,用一种让寇桐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他,然后轻轻地说:“寇医生,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么?”
这个称呼立刻让寇桐想到,这很可能是他经手过的某个病人或者病人家属,但是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得打量了她一番,做了个手势:“你……能把脸上罩着的那个东西弄起来么?”
她笑了起来,依然用那种近乎火辣的目光盯着他,慢慢地卷起自己的面纱,轻声解释说:“这只是为了占卜的纯洁性,你已经见过我的仆人们了么?”
寇桐突然睁大了眼睛,脱口说:“你是……秦琴!”
这句话一出口,寇桐立刻就后悔了——鉴于他看见了秦琴脸上的表情好像被什么点亮了一样灿烂惊喜了起来。
这个女孩不是他经手的病人,他见到她的时候,投影仪正处于调试阶段,寇桐到他的一个教授那里采集参数,在这位教授的接待室里见过这位特殊的病人。
那大概是……五六年前吧,眼前的人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青春期的激素让她急剧地发育起来,身材显得有些圆润,胖乎乎的。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沙发里,脸上也是围着这么一块黑纱,手里摆弄着一套塔罗牌。
她的妈妈正和教授在外面说着什么,寇桐因为一份落下的资料而匆匆忙忙地回来,看见她孤零零地在那里玩自己的东西,好像个大龄自闭症患者似的,就自然而然地打了个招呼,随手倒了一杯水给她。
结果找到东西,准备走的时候,一回头,就发现小女孩的目光直直地落到了他身上。
“妈妈说我有病。”寇桐记得小女孩说。
寇桐脚步顿了一下,弯下腰,放柔了声音问她:“为什么呢?”
女孩冷酷地说:“因为她才有病,我说的话她不肯相信,不管我干什么她都要尖叫、大惊小怪。”
这样的家长不是没有先例,寇桐虽然不大相信,却也理解地点点头,试探着问:“是不是因为你总是带着面纱呢?有些大人不大能接受你们年轻人的新潮打扮。”
女孩就轻轻地解释说:“这只是为了占卜的纯洁性。”
寇桐并没有和她谈什么,教授就匆匆赶过来了。让他印象格外深刻的是,他走了几步以后,有意无意地回了一次头,正好透过玻璃窗和女孩的目光对视了一下,那女孩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饿了很多天的人盯着烤牛排一样,有些叫人毛骨悚然。
直到很久以后,偶然谈起,教授才告知他,这个叫秦琴的女孩,是一个幻想症患者。
而现在,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她居然能准确地认出自己,并且那种饿死鬼盯着烤全羊的目光依然不改……
寇桐心里忽然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