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晴薇喝完酒,放下杯子,转头,微红着脸向莫三刀讥笑道:“真苦,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莫三刀默不作声,走上前来替她把桌上的碗筷收了,阮晴薇仰着头看他,他脸上挂了一晚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
阮晴薇冷冷开口:“你说话。”
阮岑已经回屋睡下了,她有太多的疑惑需要他发声,需要他解答。莫三刀垂落眼睫默默收拾,半晌方道:“出来洗碗。”
阮晴薇一怔,反应过来时,莫三刀已抱着碗筷走至屋外。
风雪稍霁,月光映照着茫茫雪地,在夜里反射着寒光。莫三刀踩在雪地里,推开厨房木门,把碗筷放至灶台上,过后又去井边提了水来,烧热后倒给阮晴薇洗碗。
他依旧一言不发,阮晴薇也负气地一声不吭,闷着头把碗洗完后,转身便要回屋,却被守在门边的他抓住了手臂。
阮晴薇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要怎样?!”
幽幽烛火里,他双眼那样黯淡,再没有曾经的热烈、风华。
阮晴薇的心猛然抽痛,泪意冲将上来,双眸立刻泛红。
莫三刀望着她泪濛濛的眼,慢慢松开她,道:“陪我去个地方吧。”
***
梧桐树下,荒草丛生的坟冢已经被积雪覆盖,莫三刀径直走至坟边,拿刀鞘把顶上的雪层、土层刨开,阮晴薇从横斜的树影底下走来,正巧看见他将怀里的一个盒子埋入了坟堆里,她突然明白过来莫三刀在做什么,整个人顿时被冰封似的在原地定在。
莫三刀忙活完,将坟堆上的积雪拂落,复走到那块无字碑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谁允许你这样自作主张的……”阮晴薇颤声道。
莫三刀跪在碑前,清冷的月色照着他清晰的眉眼:“这本便是师娘的坟。”
“这不是!”阮晴薇大声反驳,她突然冲上去,徒手刨开被莫三刀覆上的土,要去取那被深埋的骨灰盒,莫三刀上前来把她制止住。
“你凭什么?!”阮晴薇挣扎,脸上泪痕阑干,“你明明知道这座坟,他是为谁所砌……明明知道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娘的位置……他不爱我娘,就也不管我需不需要一个母亲,不管我知道事情真相后会不会痛心、遗憾……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一直瞒我,骗我,不理我……凭什么,凭什么?!”
那在齿间打颤的质问、控诉,那在喉间梗塞的愤怒、怨恨,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莫三刀将人紧拥住,目光定格在茫茫虚空之中:“所以,我不愿告诉他,我将师娘带回来了。”
阮晴薇的挣扎微滞,莫三刀低头,声音落入她耳里:“他不配。”
阮晴薇一震。
“他不配,你知道吗?”莫三刀的声音又低又冷,又温和,又凌厉,“我不管这座坟他是为谁所砌,从今以后,他在这里的每一次吊唁,都是给师娘的。这是他欠她的。”
寒风吹过坟边参天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蒙着厚厚的雪,月照清寒,鸟兽敛迹,无垠的旷野之内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风。
阮晴薇终于停下了挣扎,也停下了眼泪,她冷静下来,转头去看莫三刀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一分决然的冷意。
阮晴薇猛然心惊:“你……”
莫三刀松开她,自知她所惊为何,微微而笑:“他这么骗你,我实在是生气。”
阮晴薇沉浸在熟悉又陌生的宠溺之中,如梦似幻,神思放空了半天。
“你为什么又不跟我取消婚约了?”阮晴薇眼中泪意未尽,雾气氤氲的,被溶溶月色一照,楚楚可怜。
莫三刀抬手,将她被泪意浸染的发丝从脸颊上拂至耳后,动作这样温柔,瞳仁深处的寒凉之色却愈发浓重:“在这世上,你是与我性命一样重要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
阮晴薇眼波盈动,心头喜悦狂涌:“三刀……”
月光沉浮,在少年眉目间洒下一片清辉,使他面孔那样清晰,却又让阮晴薇感觉那样模糊,那样遥远……
阮晴薇心中忐忑:“你……你是不是,还有事瞒我?”
莫三刀放在她耳后的手微微震动,他缩回手去,面色如晦,却非要一笑:“是。”
阮晴薇睁大眼睛。
冷风瑟瑟,幽夜沉沉,莫三刀望着阮晴薇茫然的双眸,忍痛苦笑:“我瞒着你的,是这天底下最可怕、最可恶的一桩事,我瞒你,是不想让你看到这天底下最可怕、最可恶一个人……我知道你不喜欢受人欺骗,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可是有时候,被骗着的感受,却要比清醒时好得多。我现在醒来了,恨之入骨,痛入心髓……我不想,至少现在不想你也这么恨,这么痛……所以,就再让我瞒你一些时日,好么?”
阮晴薇一错也不错地望着面前的少年,望着他那双似乎也伤痕累累的眼睛,心中遽然蔓延开无边无尽的寒意,仿若那里面,也下了一场满天匝地的大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得比较顺,明天继续更!
第84章 天命(五)
莫三刀要与花云鹤在飞云峰对决的消息是在这年十二月底传遍江湖的, 各门各派在这个消息中雀跃如一锅沸水,分毫不见严冬的半点萧索冷清,花梦坐在窗下, 望着外边无边无尽的雪, 问丫鬟芡儿:“日子定了腊月三十吗?”
屋中炉火正红, 炭火爆织着火星, 芡儿将准备好的手炉给花梦送过来,埋怨道:“可不是定了嘛, 这莫三刀也真是讨嫌,定个什么日子不好,非要定在除夕,那天可是小姐你十九岁的生辰,若老爷有个三长两短……”
严风突然拍打窗柩, 芡儿一个寒颤,没敢再讲。
花梦坐在帘幕半垂的窗下, 目光在外,不发一言,芡儿小心翼翼地把手炉送过去:“小姐,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窗外的雪, 或上或下, 或快或慢,在昏昏沉沉的天色里奔走,踉踉跄跄,漫无目的。花梦把手炉抱在怀里, 轻轻答:“嗯。”
芡儿压紧唇角:“是因为……那莫三刀吗?”
新任盟主莫三刀与蓬莱城三千金花梦的流言蜚语, 早成闲人的饭后谈资,芡儿忿忿难平:“他根本配不上小姐。”
花梦眼睫微颤, 芡儿道:“夫人说了,等年后办完大少爷和郡主的婚事,便开始给小姐敲定夫婿,赵公子是首选,样貌、气质、才情、家世,样样都能甩那莫三刀三百条街,所以,小姐万不必为那一人牵心挂肚,愁眉不展了!”
花梦把脸转过来:“你见过他吗?”
芡儿瞪眼:“奴婢当然见过赵公子了。”
人家好歹都为提亲一事登门三次了。
花梦点名:“莫三刀。”
“啊?”芡儿一怔,旋即摇头。
莫三刀只光明正大地到过蓬莱城一次——也就是由张靖山、了缘、柳素心等簇拥而来的那一次。
那一次,花梦独坐屋内,整整一天都没有出门,芡儿侍奉在侧,自然也没见上那莫三刀。
不过,纵使没见上,只要想一想他竟敢抢心上人父亲的盟主之位,敢给心上人的父亲下战书,便可知不会是什么好人了。
“他的样貌比赵霁好多了。”
正神游太虚,耳畔底下冷不丁响起花梦带有宣告意味的定论,芡儿瞠目结舌,狠心提醒:“那要是他跟老爷决战时,一不留神把老爷给……给伤着了,或是……或是……”
那个“杀”字到底没有说出口,花梦已经领会:“我会亲手把他杀了。”
我会亲手把他杀了——
不是假设,没有如果,芡儿听在耳里,久久怔住。
再回神,花梦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冷然,无波。
***
腊月二十,花云鹤启程前往飞云峰。
花梦在梅林里练剑,剑风震落枝桠上的层层积雪,杀意是那样明显。花玊立在密密匝匝树枝后,静默看着,直至她一套剑法舞毕之后,方迈步走近。
“怎么不去送送父亲?”
花梦收剑,扔给一旁的芡儿,又接过她递来的丝巾擦了脸上的细汗,倔强道:“不想去。”
花玊眉心一蹙,语调平淡:“太任性了。”
花梦也不反驳:“嗯。”
花玊又拧眉,却温柔将她头上的雪渣拂落。
花梦仰头,日影和煦,他眉间的悒色却那样浓厚。
花梦心中一梗:“你真的要娶长宁?”
花玊不答,花梦看向侯立在树下的芡儿:“先退下。”
芡儿乖乖躬身退去,花玊的回应也如期响起:“不娶。”
花梦眼中微亮,却又很快意识到不妥:“婚期都定了,这时候说不娶,照那位郡主娘娘脾气,不得把我们整座城翻过来?”
花玊分辨着这话里的意味,似笑非笑:“怎么,怕我连累你?”
他一面说,一面向林子深处走去,疏影横斜的梅枝不过高在他肩头,花梦跟上去,遁入他身后的荫蔽里,低喃:“你要是肯连累我,也不必撑到这时了。”
花玊的脚步猛然一顿。
花梦险些撞上他后背,忙退开半步,立在暗香幽浮的一簇腊梅底下,花玊看过来,眸色微沉,良久道:“可这一回,是真得连累你了。”
花梦震了震,突然抓住他的衣袖:“你要退婚?还是逃婚?”
想到“逃婚”,花梦心跳愈急:“这可是皇亲,你逃婚的话,必令皇室蒙羞,触怒圣意,届时蓬莱城非被连根拔起不可!”
花玊瞧着她焦急的脸色,哑然轻叹:“我在你心里,便是这么没有分寸之人?”
花梦一怔。
冬风挟着幽然梅香,从彼此身周寂寂吹过,花玊的眉眼淡漠依旧,也坚定依旧,他凛然玉立,仍旧是那座永远不会坍塌,永远可以依靠的高山。
花梦松开手,心渐渐安定下来。
花玊慢慢道:“穆王爷主动要求与蓬莱城联姻,除却满足长宁外,也为利用蓬莱城在江湖中的势力。现如今,父亲让位基本已成定局,如若飞云峰一战落败,蓬莱城声望必将大减,我于穆王爷而言,非但不能成为臂膀,反而是负累一个。至于长宁郡主……她所谓的爱,不过是不甘与怨恨,征服和占有。我会让她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爱,然后,让她亲自退婚。”
花梦听到这里,瞳仁一震,花玊抬手,拂落面前梅蕊上薄薄的积雪:“到那时,我将带双梅离开江湖,隐姓埋名。我说会连累你,是希望在我走后,你,能替我接下城中的担子。”
花梦自知他为城中大局,已经隐忍太久,也辜负了那人太久,可这番话听来,实在刺耳,只因在他的计划里,几乎是断定了花云鹤会败给莫三刀。
“那若爹不败呢?”花梦睁大眼道。
花玊松开指尖的梅花,逆着天光,垂低眼眸,定定注视她:“你知道父亲为什么创立蓬莱城吗?”
他问得太突然,也问得太久远,花梦蹙眉,心下茫然一片,完全答不上来。
花玊转身,复向梅林深处行去,冬风起伏,那些沉寂于心底的旧事,与四周的幽香一并被吹起。
“九鬼一剑”会噬人心神,这一点,是花云鹤在花玊四岁那年发现的。
那一天,他因为月白的责问、纠缠,当着花玊的面遽然转身,扬手给了月白一个巴掌。
花玊大哭着上前将月白抱住,却被茫然倒下的她压在地上,母子二人蜷缩一隅,眼睁睁看着花云鹤带上雪昼剑决然离去。
那是童年的花玊,对花云鹤的最后一抹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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